王笑想要睜眼,意識里想著該醒來了,但困意越來越濃。
這輩子還沒這麼困過,眼皮似有千斤重,渾身無力,仿佛轉啊轉啊被丟進一個深淵裡,恨不能就此長睡不醒才好……
該醒來讓人戒嚴徐州了,自己終於被刺殺了,總算可以名正言順封鎖徐州,接下來許多事不必瞞著下面人。
剛才小竺好像和裴民他們吵了起來……放他們吵沒關係,讓人看看我確實重傷了……
得讓齊王出面了……起來……起來……
腦子裡不停告誡著自己,王笑強撐著醒來。
「小竺……」
屋子裡有些昏暗,秦小竺正拿著毛巾給他擦著汗。
「別動,你好好歇著。」
「我要見齊王……」
王笑聲音啞得厲害,如鋸子一般。
秦小竺一聽就難過起來,撅著嘴道:「你聽你這聲音,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不好,我一會再給你熬梨水湯喝……」
王笑心想那個味道自己才不要喝,伸出手想要坐起來。
「你別動……淳寧派人過來了,左明靜帶了許多官員、護衛,那些事她都會安排的吧?」
對於秦小竺而言,她是無條件相信淳寧的。但凡是淳寧派了什麼人,哪怕是身邊的甘棠來都讓她心安。
果然,王笑神色松馳下來。
秦小竺便拿毛巾輕輕擦著他的額頭,一邊把情況一點點說了。
「她往那一站,安排起人來的氣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左經綸那老頭兒親自來了……」
「讓她來見我吧……」
「下官已讓裴鎮撫戒嚴徐州城,此事我擅作主張,還請國公責罰……」
一板一眼地說到這裡,左明靜停了停,無聲地在心中嘆了嘆,又道:「有些事我不敢擅專,請國公聽我細稟,不必說話,只以點頭或搖頭示意,可好?」
王笑點點頭。
「我出發之前,公主殿下曾分析過眼下的局勢……國公假意去南京,為的是吸引鄭黨視線,拖延時間。但,殿下說鄭元化老辣陰險,未必能因此被左右,國公想必還會再多想些辦法。」
左明靜低下眉眼,一筆帶過般地道:「若知道是你這樣刺殺自己的辦法,殿下一定十分難過,往後切勿再如此了……」
這句話說完,她迅速又把話題引回了正事上,繼續道:「依殿下預料,要想延緩鄭元化動手,應示敵以弱,讓他們以為不必掘開黃河,山東也撐不下去了。如今看來,國公也是這個意思?」
王笑點頭。
「眼下國公重傷,我們只要放出『齊王在徐州且徐州兵力空虛』的消息,他們只要打下徐州、則國公與齊王皆歿,山東自然分崩離析,這股勢力他們可以得到、也就不急著毀去?」
王笑又點了點頭。
左明靜想了想,又問道:「下官雖無才能,想請纓暫時主理徐州諸事,國公可答應?」
王笑沒有回答,而是轉頭看去。
燭光只見左明靜低著眉眼,他看不到她眼神……
因自幼家教使然,她的身姿永遠是那樣端端正正,但穿了一身官服,顯得與往常那嫻淑仕女有些許不同,也多了幾分上位者的威嚴氣勢。
這讓王笑感覺有些陌生,當年彼此剛認識的時候,她雖然也是恬靜不愛說話,但偶爾回眸,他還是能從她眼裡看到幾分明媚的。
回想起來,許久未見她笑過了……
好一會,王笑開口問道:「齊王……與淳寧之間有了隔閡?不然他何至於跑來徐州?」
「此事,待國公回濟南後,由殿下親自說為好。」左明靜頭埋得低了些,又道:「國公放心,下官絕不敢置齊王於險地。」
「我並非是對你有顧慮……」王笑擺了擺手,又問道:「你打算如何做?」
「先殺人立威,清除鄭黨在徐州城所有細作。」左明靜道:「之前國公是要表現出放鬆,故而留著這些人給鄭黨傳遞消息,以免打草驚草。現在國公重傷,情況不同了,我們該表現出緊張,讓徐州成為那條『驚蛇』,吸引他們來打,故而要緊閉城門,顯出風聲鶴唳之感。」
「其次,國公已布置好讓人阻止黃河決口,下官接下來該做好準備,日後把鄭元化的陰謀公諸於眾,引導江南士林與復社輿論,挫敗其後續計劃……」
王笑聽罷,指了指床邊。
秦小竺會意,拿出他的信印交在左明靜手上。
左明靜伸手捧過,又聽王笑道:「知道你來……我才算是心安……萬事小心……」
左明靜一路走到庭中的僻靜處坐下,雙手揣著那枚方印放在膝上,終於不再掩飾著自己的神情,把那份難過獨自顯示出來。
她不用再擺出大官的架勢,像往常那樣並著膝,如小女子一般落了淚,之後自己擦乾淨,一邊梳理著腦中的思緒。
剛才王笑問的那一句話,此時才有空細細思量。
齊王與公主有隔閡,這事看出來的人不多,但大多都怪在知事院頭上。
王笑一問,她一間還以為他也懷疑是知事院在挑撥齊王姐弟間的關係,因此有些許委屈。但王笑其後那兩句話又讓她吃了定心丸一般,把那點委屈輕輕揮散……
只是那「萬事小心」又是何意?
思量到最後,左明靜依舊有些未解,把這樁小事拋開,任夜風吹乾她臉上的淚痕,重新擺出沉靜的面容,向前廳走去……
徐州城因國公遇刺之事戒嚴,城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的氣氛。
但隨著府衙中的命令井井有條地發布出來,又有齊王親自來徐州坐鎮,一切都還算穩定。
對於一應官員而言,日常事務倒也沒有多少影響。
王笑離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他在不在、傷不傷的,該做事還得做事……
這天,張端又早早起來,一臉悲哀地站在屋中,任由他的通房丫頭霞兒給自己披上衣服。
這霞兒雖是丫頭,但從小就侍候張端讀書,頗通文墨,人也膽大聰慧,一邊給他理著腰帶一邊問道:「公子是因國公遇刺而悲戚麼?」
「倒也不是。」張端淡淡道,「本以為他離開徐州,我不必每日如此清苦,沒想到他受了傷回來,城內管得更嚴了幾分……風雨欲來啊。」
霞兒淺笑道:「公子有大才,哪是真的怕辛苦。」
「君以眾人遇我,我以眾人報之;君國士遇我,我以國士報之。」張端道,「王笑重草民而輕士大夫,我何必為他賣命?」
「那公子今日乾脆抱個病,在屋裡陪霞兒玩可好?」
張端搖了搖頭,道:「徐州恐有戰端,我奉命收糧草入城……」
說到這裡,早餐也端了上來,他在桌旁坐下,皺起眉,有些憂慮道:「知道我們這些山東士族服侍王笑、盼的是什麼嗎?盼的是有朝一日天下平定,齊王登基,王笑還政於天子。我觀齊王仁厚,必重文治,不再以酷法嚴律加士大夫之身。但眼下看來,呵……霞兒可聽說過知事院?」
「公子曾和霞兒說過,國公不在時山東政務皆決於淳寧公主,知事院便是她的幕府。如今來的那位左巡按便是從知事院出來的人。雖只是授七品小官,但權職極大,又得了國公倚重,直如欽差。一個女子,據說還是個寡婦,竟能得這般權柄?」
張端嗤笑一聲,淡淡道:「牝雞司晨,家之窮也,可乎?」
他眼中悲色漸濃,道:「王笑雖獨攬大權,卻未把架空皇權之事放在明面上。只是借齊王之權以號令文武,悉事系他一人而裁。換言之,若哪天他肯放權或……死了,山東之政依舊歸齊王。」
說到這裡,張端嘆息一聲,又道:「也許這理由也是我自己騙自己吧?說到底,我們是拿王笑沒辦法,動不了他。但動不了王笑,總不能讓淳寧公主也依樣畫葫蘆踩到齊王頭上……知事院實如司禮監,這是堂而皇之地在奪權。又以女子任官,烏煙瘴氣。」
「公子莫要著惱。」霞兒剝了一個蕃薯放在張端碗裡,笑道:「女子能成什麼器?也就現在鬧一陣子,等戰亂過去了,朝堂大事當然還是士大夫說得算。」
「怎麼又煮這個?都說了我不愛吃這個……」
「廚房說如今公子的米都改成蕃薯了。」
張端無奈地嘆了口氣,心想這次王笑遇刺,齊王獨自在徐州,是危機也是最大的機會。
殿下若能展現出足夠的能力,必可振奮人心,得到許多人效忠……可千萬別讓左明靜把風頭壓過去了……
至於自己該做什麼?齊王又沒來拉攏自己,老老實實上衙就是……
徐州城內,議論起左明靜的人不在少數,不過大多數人並不能如張端一般談到知事院與齊王的權力之爭,說來說去,話題終還是落在「才進門就剋死了丈夫」或「家裡是內閣重臣」之類的。
說這些的多是徐州本地官吏的家眷,既有消息渠道、又不知深淺。
至於山東來的官吏多是三緘其口,一副根本就不在意人家官老爺是男是女的樣子。
顧橫波關心王笑的情況,這兩日每天到府衙前打聽,倒聽說了不少議論,把情況與董小宛、李香君說了,三人不由唏噓,皆有些同情左明靜……
「據說是左閣老的孫女,她父親在四川為官,傳聞說是投了獻賊,山高水遠的,消息也不知真假,那些人便開始議論……這次剛到徐州時我見過她一次,不施粉黛,看著跟株荷花一般,一開口,卻是把那些鬚眉男兒都鎮下來……小宛你可看到了?」
董小宛輕輕點點頭,道:「論氣勢她未必比得過秦將軍,但那份鎮定,著實讓人心靜。」
顧橫波微微嘆息一聲,道:「如此人物,可惜還是紅顏命薄,這世間世教還不是要逼著她清燈古佛……」
李香君道:「我們自己還是那無根漂萍,何必去評論人家?都別說了吧,你雖是好意,落在旁人耳中卻又是風言風語。」
「只是對她感興趣,敬慕憐惜還來不及,哪就是評論了她?」顧橫波掩嘴笑道:「我與小宛是漂萍,你如今可不是了,自得了好歸宿,反倒嫌戲起我們來不成?」
「休要取笑我……」
忽有僕婢匆匆跑進來,道:「姑娘,左巡按派人來請你和董大家過去,說是要見你們一面……」
顧橫波心感詫異,隱隱又有些不安……
到了府衙,左明靜卻是先見了顧橫波,讓董小宛先在偏廳侯著。
「民女拜見大人……」
顧橫波覺得這場面似曾相識,只是桌案前的人換成了,想到這裡,她心中又關心起王笑的傷勢來。
「可知我為何要見你?」
「許是因那曹喜一事?民女所知道的,都已稟明國公……」
左明靜道:「我是奉公主殿下之命來徐州的。本來前兩日便要見你,因有些公務,故而拖到了今天。」
只這一句話,顧橫波心神一驚。
想勾引人家夫婿,正房娘子的惡僕找上門了。
她手指緊緊捏著,本想用若無其事的笑容來應對,但抬眼間對上左明靜那平靜的目光,最後還是選擇把頭埋下,不敢應話。
往日往來達官貴人,場面話本是隨口就來……今日卻感到人家不吃這套。
「我早先便聽說過你,顧媚顧橫波,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髮如雲,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支輕婭。人說你是南曲第一,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是那些人過譽了,民女擔不得這般評語……」
「你還精通詩畫對嗎?我一位摯友還收藏了你畫的幾幅蘭花。」左明靜又道:「咫尺畫卷,意境深邃,讓人拍案叫絕。」
顧橫波應道:「大人見笑,只是閒筆塗鴉,難登大雅之堂。」
「蘭為君子之花,想必你也是品格高潔,但我卻聽說你名聲不太好,為何?」
顧橫波頭埋得更低,道:「民女去年……曾爬到蔡老大人的……榻上。」
「可是蔡幼玄蔡老大人?歷任翰林院修撰、鴻臚寺卿,素有敢言真諫之名,遭先帝罷黜,如今官任南京吏部尚書。」
「是。」
「蔡老大人自比我朝之屈原,倒也能讓你心生愛慕,只是他年逾七旬了吧,你為何爬到他榻上?」
顧橫波低下頭,道:「我年歲漸增,媽媽想讓我出閣,我便想尋個由頭壞了自己的名聲……蔡老大人是理學大家,據說是古樸方正,是不好色的聖人,有幾個荒唐士子想看看他是否真的是守正君子,便邀我請去試一試蔡老大人。」
左明靜淡淡問道:「你試了又如何?」
顧橫波小心翼翼道:「老聖人年紀大了,容易受驚,掀開帳簾被我嚇到了……鼻血一流,栽倒在地,幸而醫救及時,倒也未出人命。」
「你是想壞自己名聲,還是想壞蔡老大人名聲?」
「其實……我是覺得這世俗禮教吃人不吐骨頭,我偏想反它一反,把理學大家的皮面扯下來叫世人看看。」
顧橫波說著,偷眼一瞥左明靜,頗想看看這『世俗禮教』四字入了左明靜的耳,她是何反應。
然而左明靜只是平平靜靜地盯著她,她這一偷眼恰好目光對上,顧橫波忙又低下頭。
「別在我面前耍小心思。」
「是。」
左明靜又問:「你還會作詩?」
「不敢在左大人面前稱自己會作詩。」
「是嗎?我卻很喜歡你的詩,比如你近日這一首……舞衣初著紫羅裳,別擅風流作艷妝。長夜傲霜懸檻畔,恍疑沉醉倚三郎。」
左明靜一詩念罷,又問道:「你想倚哪個三郎?」
顧橫波身子一抖,臉色更白。
她今日過來,雖然俯低作小,也只是因為左明靜的官職權力。
若論聰慧才高,她自問世間女子少有人比得了自己。
說實話……她對左明靜有幾分憐憫,包含著一種「我看世情看得比你透啊小妹妹」的心態。
你看,你不像我大膽放肆,你會被世俗禮教吃掉的。
直到這一刻,顧橫波瞬間收起了這份小覷的心態。
這首詩自己提筆寫就之後,尚未給人看過,這左明靜又是如何知道的?
「本官問你,想倚哪個三郎?」
「民女知罪……求左大人饒命……」
左明靜道:「惜命就好,我只擔心你膽子包天,連死都不怕。」
「民女怕死……怕死……」
顧橫波嘴上應著,心想雖說今日我是真服你,但若我哪天能勾到了國公,只要他疼我,你跟你主子還能真要了我的命不成?
她頭埋得愈低,把這一點小小的逆反心理深深埋起來。
左明靜看了她良久,忽問道:「你出賣了曹喜,南京怕是回不去了,往後做何打算?」
「本以為國公會去南京,未想出了變故……」顧橫波話到這裡,把想詢問王笑傷勢的話咽回去,道:「民女也不知如何是好,敢請左大人賜教。」
左明靜忽然不說話了,安安靜靜地坐在那。
顧橫波又偷瞥了一眼,發現她不說話時看著其實很柔和,沒自己以為的那麼威風。
「聽說山東那邊女子也能為官……民女倒也讀過些書,心想著能不能去考……」
「你願意跟著我做事?」
「願為大人肝腦塗地。」
「會寫文章嗎?」
「不敢比一甲進士,比一般舉子寫得還是工整些……」
待顧橫波退了出去,左明靜起身走到窗邊,向府衙的後宅又望了一眼。
從這裡看去,也只能看到青瓦白牆。
左明靜來了之後,為了避嫌,大部分時候那邊的大門都是緊鎖著。
但就這麼站著看了一會風景,她也能權且作為休息。
收服顧橫波,她也感到有些吃力。
「若是那位唐姑娘來做,一定比我輕鬆得多吧。」
心中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來,左明靜又責怪自己不該有這樣攀比的念頭。
稍作歇息,她這才讓人喚董小宛進來。
與顧橫波不同,董小宛並未表現出戰戰兢兢之態,顯得頗為坦蕩。
左明靜與她對視了兩眼,收回目光,直話直說道:「我聽說你才思敏捷,想舉薦你入知事院做事,你可願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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