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剛才也說了,山東六府十五州八十九縣,所有地方官皆是你親自任命。」楊啟豐道:「靖安王覺得這對嗎?你獨攬大權,置陛下於何地?」
王笑懶得回答。
他身後的莫乾已冷笑道:「若不是王爺主持大局,今天你有開口說話的機會嗎?早成了喪家犬、刀下鬼。」
楊啟豐臉色愈苦,答道:「能有今日之格局,是山東文武諸臣眾志成城,豈能歸功于靖安王一人?」
「那換陛下統御群臣,他能做到嗎?」
「靖安王,你聽聽你麾下小卒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
「我讓你招,沒讓你說這些無所謂的東西……」
其實更大逆不道的話王笑剛才也說過了,楊啟豐不敢揪王笑的話柄而已,心想的是自己死不要緊,卻不可讓靖安王對陛下生隙。
「下官相信,當年靖安王任下官為縣令時,心裡還當自己是楚臣,沒有因下官忠於陛下而刻意排擠……」
王笑道:「與楚臣不楚臣沒關係,唯才是舉罷了,可惜我看走了眼。」
「下官自問這兩年兢兢業業,給了平陰縣百姓一份安定。」
「你本還可以給他們一份富足。」
「社稷未定,何談富足?」楊啟豐反問了一句,這才緩緩開口說起來,「這些事,陛下是真不知情,政事由靖安王和淳寧公主把持著,陛下能知道什麼呢?」
「說吧,誰吩咐你做的?」王笑道:「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左老大人的門生,宋信舉薦的你。」
楊啟豐卻是道:「前年靖安王任我為平陰縣令,一開始我也覺得靖安王是要輔佐陛下匡扶社稷,直到去年靖安王失蹤,按理而言當時就該歸政於陛下了,可為何公主殿下能在府中私設公房、擅竊國柄?只由此觀之,靖安王寧將朝政予婦人,也不肯還政陛下,司馬昭之心可見一斑……」
王笑已漸漸不耐起來。
他實在懶得聽楊啟豐說這些,皺了皺眉,打算把他押下去。
楊啟豐怕他歸罪周衍,連忙又道:「靖安王……靖安王……下官願招……」
這事到現在,他更深刻地感受到陛下真的是一點權力都沒有,自己這樣的臣子忠心耿耿又能如何?偷偷摸摸想湊點銀子,還這裡被扣一點那裡被扣一點……
而靖安王只一個表情,自己都怕給陛下帶去禍端,他是何等專國?陛下又是何等淒涼?
他心中悲涼,開口道:「是……宋信宋大人……德州之戰時,三軍不肯受陛下調令,宋大人為此深為憂慮,之後杜忠肅公戰死,武將當中願效忠陛下者更是寥寥。不僅如此,這兩年來就連許多文臣也有與陛下離心之意。下官不過區區縣令,卻依是宋大人能聯絡到的為數不多的忠於陛下之人……百般無奈之下,宋大人只好讓下官措籌錢糧,他想為陛下……組建一隻天子親軍……」
王笑問道:「那你們的天子親軍呢?」
楊啟豐面色更悲。
「莫說組建親軍,這錢糧也是一直沒能湊齊……如今吏治嚴苛,每次收入稅賦皆有嚴核……也就是去年黃河水患,朝廷忙於賑災,下官這才得到機會,沒想到各方士紳層層截留,下官敢怒不敢言,只收了這兩萬七千餘兩……」
「好一個『敢怒不敢言』?銀子呢?」
「我等不敢在山東招驀鄉勇,故而想把銀子運到河南……但各路皆有關卡查盤,不敢輕易運去……無奈之下,下官只好找到范英弈,他素有忠義之心,家裡又經營糧鋪,中標了與瑞朝的貿易,我們想借下次押貨時把銀兩運到河南……
之後,劉文似乎查覺了此事,以借宿范家為藉口,趁夜進了范英弈的書房偷看賬冊。范家下人警覺,刺死了劉文,趁夜拖到山崖間拋了屍,之後才報給下官……下官得知此事時,劉文已經身死……」
王笑問道:「除了你這兩萬七千餘兩,宋信一共籌了多少錢糧?」
「沒能籌到多少,一共也只有三萬餘兩。」
「除了你,還有哪些人參與了此事?」
楊啟丰神色又是一黯,喃喃道:「哪還有多少人吶,此事千難萬難,別的臣僚們嘴裡念著大義,卻個個畏懼不前……便是下官,也明知此事是做不成的,三萬兩籌建新軍……盔甲買不到、火器買不到,連銀子都運不出去,何等可笑可悲?
下官做此事也是膽顫心驚,明知早晚必要事發,落得名敗身死。但眼看天子受委,唯有念著君臣綱常,縱是死也得報君恩深重……」
他神色愈發萎靡,又道:「陛下身為天子,手中無一名兵卒、無一錢銀子,到如今也只剩寥寥幾個固執老臣……我等從不敢奢望能為陛下成事,唯盼著捨身成仁,故而絕不敢讓陛下知曉。萬般大罪,皆在我等臣屬。
下官死後,請靖安王萬不要遷怒陛下……陛下此生,崎嶇於危亂之間,萍流蓬轉,歷經險阻,他天性慈愛,弱而神惠,只請靖安王輔之以德,往後成中興之業……」
王笑看了他一會,到最後只是吐了一句。
「你們所謂的忠君之心,只讓我覺得噁心……」
~~
幾日後平陰縣之事傳出來,成了另一副光景。
平陰縣令楊啟豐夥同鄉紳范學弈等人,私加稅賦,侵吞民脂民膏,並殺害縣典薄劉文、妄圖掩蓋罪行。
大寨村村民晃黑腚跑到濟南告狀,請來靖安王親查此事。一應證據確鑿,並抄出髒銀五十八萬兩,楊啟豐與合謀的劣紳、污吏、惡僕共七十六人斬首示眾……
消息一出,山東震動,時隔一年之後,許多人重新想起來王閻羅的惡名……
看著那一顆顆人頭落地,辛宜學卻有許多不解之處。
他向王笑問道:「為何平陰縣去歲向百姓多收了稅賦,看起來反而比別處更加安定祥和?」
「因為士紳都得了好處……這個世上的老百姓只要有口吃的能活下去,多半不願鬧事。沒人煸動,自然風平浪靜。所以先賢說我們這一部歷史,是鄉愿與大盜結合的紀錄。」
辛宜學又問道:「既然老百姓有四十石糧食足以活下去,朝廷何不多征些糧用於準備戰事,靖安王還要繼續稅制改革?」
「簡單來說,我要求做到十分,指令到了下面一般也只能做到六分。那就只好要求他們做到十二分,看能不能得到八分。」王笑想了想,又道:「稅制改革也不是為了少收稅,而是為了收稅更加簡化、合理。另一方面,藏富於民才是正理,讓百姓過上了好日子,才知道為何而戰。就比如說晃黑腚,倘若他過的是以前那樣朝不保夕的日子,不造反都算他老實了,指望他奮力為國殺敵,只怕上了戰場,調頭就投降了。」
「但……楊大人似乎已做到了六分?」
王笑默然了一會,道:「他是……我給別人要求的十二分。」
辛宜學微微一驚……
莫乾卻有些竅喜。
他心想著當時自己答應夏向維不揭露其謀劃讓靖安王爭位之事,未必是錯了。
只聽靖安王那一句「狗屁陛下」便可知靖安王之心……
他正想著這些,抬眼一看,只見王笑正用冷冽的目光盯著他,眼神中有些威怒。
「知道我為何殺楊啟豐嗎?」王笑問道
莫乾一時也不知此言何意,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回答道:「他背叛了靖安王。」
王笑語氣轉冷,道:「我若是因此殺他,那你也可殺,王珠、夏向維皆可殺。」
莫乾一驚,忙不迭跪在地上。
「卑職……卑職……」
「劉文忠於百姓,而楊啟豐忠於君王,此二者之間的差別你自己體悟。往後你等再敢行差踏差一步,楊啟豐便是你的前車之鑑。」
王笑說完這一句,翻身上馬。
……
有些事王笑沒說,但心裡和明鏡一樣。
宋信又不傻,在徐州時當面來找自己要銀子充內帑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平陰縣這件事做得這麼蠢,怎麼可能是宋信指使的……
~~
晁黑腚今天看過了殺頭,又到縣城內為劉文新蓋的祠堂去燒了香。
祠堂是倉促蓋成的,靖安郡王親筆題了四個字。
「唯忠於民。」
晁黑腚並不認得這四個字,還是別人念給他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也並不能體會其中的含意,只覺得……連靖安王都說劉大人是個好官哩。
對於晁黑腚而言,言下最大的困擾就是到處都在傳是自己跑到濟南告狀的,給他的名聲帶來了很不好的影響。
但他這輩子連平陰縣地界都沒出過,哪知道怎麼去濟南……
「聽說了嗎?是個叫晁黑腚的刁民跑去告了縣太爺……」
「俺還是覺得縣太爺是個好官,這要是來個新的縣太爺,多收俺們二十石三十石怎麼辦……」
從祠堂出來時,聽到周圍的人議論著這些,晁黑腚猛然感到一股火氣上來,衝著他們就喊道:「多收十石你們屁都不放,才會讓人多收二三十石!要是你們吱個聲,當然換來的是個好官!」
他就是個鄉野村民,說不出更多的道理來,憋著氣到最後也只是又喊了一句:「靖安王和劉大人是想讓俺們過更好的日子懂嗎?!」
……
晁黑腚喊完,氣沖沖地走過長街,只覺得縣城裡這些人笨死了,偏自己最近感悟了許多道理又不知怎麼說,沒來由添了幾分鬱悶。
一轉頭,他又看到了一張徵兵告示,他只看得懂「徵兵」二字,因為這兩個字也不是第一次見了,以前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這次,晁黑腚卻是撓了撓頭。
——這世上都是些沒見識的俗人,俺得過靖安王和劉大人的教導,要是連俺也不是去打建奴,好日子豈非要到頭了?
心裡這個想法浮上來,壓也壓不下去。
晁黑腚腦子一熱,跑過去就把那徵兵告示揭下來。
「幹什麼幹什麼?!」有官差大喝道。
「俺要應徵!」
「應徵就應徵,你揭老子的告示幹什麼?!去,到那邊去報名……」
晁黑腚挨了一通罵,走到報名處,只見前面擺著好幾張桌子,排了好幾條隊。
等他排到前面,目光看去,這張桌子後面坐著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
「俺要去當兵……」
「家裡有田地嗎?以後田地有人種嗎」
年輕人正提筆寫著什麼,頭還沒抬就先這般問了一句。
晁黑腚聽著這語氣,愣了一會,下意識喃喃道:「劉大人?」
「哦,我不姓劉,我叫方延年,也不是什麼大人,只是不入流的小吏……」
年輕人抬起頭來,露出和善的笑容,又問道:「壯士家中有田嗎?」
「有三十畝,俺小舅子可以種。」
「好,壯士戶籍哪裡?尊姓大名?」
「晁黑腚……」
……
「切記,晁大哥入營可領五兩銀子安家費,前半年月餉二兩、鹽二斤,若遇剋扣,找軍法官說,但軍紀萬不敢違……」
兩人聊了一會,方延年給晁黑腚登記了,又仔細交待了何時入營等事項,卻是從屜中拿出兩顆糖果交在晁黑腚手上。
「晁大哥往後當建功立業……這兩顆糖帶回去給家裡妻兒嘗嘗,稍解不舍之情。對了,這大寨村是在縣城西南四十里?往後晁大哥若有家書,我可以給你送去……」
「俺們的村子可遠哩。」
「沒關係,我們這些吏員多往鄉間走走,這世道就能多好一點……」
晁黑腚聽著這些,只是愣頭愣腦地點點頭。
——這話,以前劉大人也是常說的……
等他站起身,捧著糖走了幾步,轉頭看去,見方延年已在給下一個人登記。
不知為何,晃黑腚只覺得方延年給人的感覺與劉文十分相像。
他傻愣愣站了許久,眼前方延年的模樣終於在他眼裡與劉文重合起來。
他把手放進懷中,把兩顆糖和那一串銅錢放在了一起……
~~
這天夜裡,京城西南,涿州,石亭鎮外的一間破廟中,一群流民正聚在一起。
「別生火……讓建奴逮到了,捉我們投充哩……」
低喝聲響起,破廟中幾聲響之後又安靜下來。
一名小女孩低聲問道:「爹爹,什麼叫投充啊?」
一個中年書生低聲道:「投充便是漢人以奴隸的身份投入建虜旗下種地……可笑建虜如此奴役壓榨百姓,卻還假以『為貧民衣食開生路』為名,這些奴隸處境悲慘,紛紛逃亡,又稱為『逃人』……」
他說到這裡,在破廟中環視了一眼,道:「逃人要是被捉了,鞭一百,歸還原主;隱匿者正法,家產沒收;左鄰右舍,各鞭一百,流放邊遠……」
小女孩嚇了一跳,聲音壓得更低,問道:「那他們要是被捉到了,爹爹也要被鞭一百嗎?」
中年書生又看了看廟中幾個逃人,道:「他們若是被捉到了,爹爹是要被正法的。」
他妻子一驚,忙拉了拉他的袖子,輕喚道:「相公,這……」
一家三口說到這裡,逃人中的一名男子拱了拱手,道:「兄台莫怪,我們在這破廟歇上一夜,天不亮就走,絕不連累兄台。」
中年書生道:「若怕你們連累,我就不放你們進來了。」
「是,謝兄台大恩!」
中年書生問道:「你們想去哪裡?」
「我們聽說山東治下安定,想要去投附。」
中年書生又問:「我看你舉止有禮,孔武有力,家境原本不錯?」
「是,在下齊晟,京城人士,家裡本有幾畝薄田,衣食無憂。被建虜圈地占房,我爹帶我們當了逃人,又被捉了回去……我爹娘沒挨過鞭刑,沒了……」
「可惜啊。」中年書生拱了拱手,道了自己的名字:「余從容。」
「余兄。」
余從容又問道:「你可有功名?讀過書?」
齊晟道:「只是識字而已,未有功名。」
「你可知道,當年金國治下的漢人若是逃到南宋是何處境?」
齊晟一愣,搖了搖頭。
余從容道:「我給你舉個例子吧,南宋有個官員叫宇文虛中,他出使金國,被扣留了下來,於是宇文宇虛便藉機為南宋傳遞情報,可謂赤膽忠心吧?他還想辦法托話給宋高宗,如果金國派人到南宋索取其家屬,就說早已失散,你猜後來怎麼樣了?」
「怎麼樣了?」
「果然,金國派人索取宇文虛中的家屬。宇文家想留下一個兒子,但宋廷堅決不讓,於是宇文家半夜用海船偷裝家眷往泉州躲藏。結果,宋廷派人入海截留,把宇文虛中全家北送。再然後,金國內變,宇文家慘遭滅門,無一倖免……」
聽到這裡,哪怕是前朝舊事,齊晟等人也覺一陣心寒。
余從容道:「只這一個例子,你可知南宋是如何對待北歸之民?再給你說宋高宗呈給金國的誓表如何?宋高宗自稱『臣構』,言『今後上國捕亡之人,無敢容隱,寸土匹夫,無敢侵掠……』」
他說完,拍著膝蓋嘆了嘆,道:「如今這天下局勢,楚朝前些日子可是遣使到京城議盟了啊,觀史可以知興替,這楚朝只怕盼著再來一個『紹興議和』吧?」
齊晟喃喃道:「可是……不是有北楚義士救了南楚使節嗎?」
「北楚義士?真是北楚的人,為何要救南楚使節?北一個楚、南一個楚,有何不同?你投過去,就不怕被遣返?或不怕被當成細作捉起來?」
「聽說北楚正收容逃人,日子過得不錯,許多人想去投……」
「聽說歸聽說,楚朝氣數已盡,何必去投?」余從容道:「我觀你是個人才,不如隨我一起去投大瑞,如何?」
「大瑞?」
「實不相瞞,大瑞朝今年又要開科取士了,陝地能有什麼人才?區區不才,卻有把握高中。你們若願隨我去,往後我們便是兄弟,有我一份吃的,就有你們一份吃的。」
「可是……」
余從容道:「萍水相逢,我不願你等白白送了性命,這才開口相勸。是走斷頭路還是登雲梯,你們自便吧。」
他說完,閉上眼,不再說話。
幾個逃人面面相覷。
齊晟想到宇文虛中的故事,猶感心寒,再想到南楚使節一事,一咬牙便有了決定。
一邊是官老爺的兄弟,一邊是可能被遣返,還有何好選的?
「願隨恩公鞍前馬後……」
余從容微微一笑,向妻子拋了個眼神。
——此去西安山水迢迢,幸得為夫三言兩語,誆來了好幾個隨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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