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
李如靖站在山頂上望去,遠遠能望到瀘沽湖,那湖水極是清澈。
他的眼神也很清澈。
李如靖是張獻忠的義子,排行老二,時年二十九歲,器宇軒昂,儀堂堂堂,威武中又透著一種純粹乾淨的少年氣。
「我這一走,此間諸事便拜託各位先生了。」李如靖說道。
如今楚朝已平定江南,下一步就是要征伐大西,李如靖打算領兵往成都攘助張獻忠。
宗太沖撫須長嘆了一口氣,道:「老夫不知是該祝將軍旗開得勝,還是盼著楚朝早日一統。」
李如靖道:「我但求盡力,勝與不勝就看天意了,若僥倖勝了,我們盡力治理好自己的地盤就是。就算敗了,以後天下太平,也好。」
「將軍何必要去打這一仗呢?」胡敬事問道。
李如靖道:「義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不報。」
胡敬事聽了,露出不敢苟同的神情,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孫知新拍了拍他、止住他接下來的問道。
「既然如此,不如我隨將軍一起去吧。」孫知新道。
李如靖問道:「孫先生不是一向討厭我義父嗎?」
「我來,從來不是投奔反賊或所謂的大西。」孫知新道。
他語氣極為輕蔑,顯然對大西反感到了極點。
他緩了緩,又道:「我願隨將軍去,不是為了幫張獻忠。我說句實話,張獻忠絕不是晉王的對手,這一仗他必敗,甚至會敗得很快。不過,若是張獻忠想要投降,我可幫忙聯絡,以全將軍之忠孝……」
去年早些時候,張獻忠與孟世威在襄陽附近打了幾仗,當時有西軍進入孫知新他們所在的村落劫掠,被鐵豹子打了回去。
這一來,反倒惱怒了張獻忠的另一個養子孫可旺,孫可旺當即派兵要屠掉這個村落。
此事是李如靖出面阻止的。
之後,李如靖與孫知新等人打了交道,彼此欣賞,便提出請孫知新為軍中幕僚,說法是這幾個村落位於大西與楚朝交界,這次孫可旺能放過,下次難免還要來劫掠,還不如帶上這些村民到他的封地去,他可放手讓孫知新嘗試那所謂的天下大同。
倒不是李如靖想要逼迫孫知新,而是如果不這樣,李如靖也沒有辦法向張獻忠交代。
不然他拿什麼理由阻止孫可旺打糧?
李如靖這份苦心,孫知新也理解,而且真被裹脅到涼山之後,他發現李如靖是真心的。
涼山州軍政分離,由民公選、不劃等級……這些,李如靖是真的放手讓他們與宗太沖嘗試。
這個反賊的養子,從小飽受人間疾苦,天然對普羅大眾有無盡的憐憫,與宗太沖、孫知新等交流之後,很快就能接受新的思想,甚至有些理解還遠遠勝過他們這些書生。
孫知新敏銳地感覺到,李如靖不同於王笑。
王笑對天下蒼生始終有種從骨子裡帶來的隔閡,是高高在上的,所做的永遠是引導、規劃。總之,王笑給孫知新的感覺,是一個超越眾生的存在。
李如靖不同,他就是眾生之一,長在最貧苦的人家,吃過尋常百姓吃的所有苦。小小年紀就造反,對王朝的腐朽有深刻的認識,卻不脫離眾生。
換言之,在孫知新眼裡,李如靖遠比王笑有革命性。
另一方面,李如靖這人又極為矛盾,在痛恨腐朽的同時,自己卻被困在對張獻忠的恩義之中,被「忠孝」深深縛束。
孫知新極討厭這種忠孝,也極討厭張獻忠與大西。
此時他說著,停了一停,把心中的厭惡稍稍壓了下去,方才又繼續道:「我願與將軍、宗先生、顧先生同心協力為天下之大同。那便願為將軍去聯絡一兩,一則早彌戰火,二則,只是盼將軍還了張獻忠之恩義,從此與他一刀兩斷。」
「我不能對不起義父。」李如靖苦笑著搖了搖頭,問道:「孫先生既認為楚朝必勝,當時我或許不該硬把先生擄來。」
孫知新道:「我不關心戰場上誰勝誰敗,只知我的政治抱負與晉王不同。我從未想過要反他。但,天下之大,該容下一個不同的政治理念。我不是被將軍擄來,實為這理念而來。」
「說的好。」宗太沖迎風而立,緩緩道:「就算那位晉王囊括四海、雄據天下,我等也該有自己的理念。」
……
這幾人在那談著談著,又談起往後對這小小涼州的規劃,暢想著一個「適彼樂土」的大同天下。
獨眼的鄭昭業站在他們身邊,始終默不作聞。
鄭昭業在心裡想著:「一群狗屁東西,做點事婆婆媽媽。」
但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把鄭元化交給自己的那本書拿了出來,讓李如靖在走之前幫忙刊印。
他不願按鄭元化交代的那樣向王笑搖尾乞憐,卻也不願讓祖父一生的心血埋沒。
總之這一群人,竟是沒有一個不矛盾,不擰巴的……
數日後,成都城外西軍大營。
「當時秦山河連破荊州、枝江、宜昌,一路沿江而上,好在他行軍到巴東之後病倒了,楚軍還有不少士卒水土不服,天助我大西。」
孫可旺說著,眉毛一挑,又道:「據消息傳來,秦山河病得很重。父皇已點齊老營兵馬,準備趁機偷襲楚軍,我等也儘快領軍趕上,此戰若勝,可滅楚軍士氣,以後天下二分也未可知。」
他也是張獻中的義子,排行老大。
李如靖與孫可旺並肩走在校場上,沉吟道:「即使秦山河病重,楚軍換一個人來有何區別?我大西與楚朝相比,輸的是國力,如何能守住四川?」
「那你是什麼意思?」孫可旺喝問一聲,眼神中頗有不滿。
李如靖略作沉吟,道:「大哥可願與我一起勸勸義父,歸降楚朝,使四川百姓早日免於戰亂之苦?」
孫可旺似愣了一下,回過頭看著李如靖,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和輕蔑。
好一會,他才吐出兩個字。
「懦夫。」
李如靖道:「大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該知道我的,我絕不怕死。可這樣負隅頑抗有何意義?只會平白連累許多無辜……」
「有何意義?」
孫可旺微微冷笑,也不回答,只告訴了李如靖一句話。
「父皇已殺盡妻妾、子女,已示絕決。他一世豪雄、一身剛烈,豈有伏地乞降之理?」
李如靖一愣,似沒反應過來。
良久,他喃喃道:「大哥……你是說,義父殺了幼弟?那……那是他親生兒子啊。」
「父皇說了,只要守住四川,有你我可繼承他的基業,要親子何用?」
李如靖身子一晃,恍如失了魂一般,卻是轉身,向營外走去。
他不信,他要去看看他的幼弟。
孫可旺盯著他的背影,眼神中不屑之色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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