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一直在船上待到了日落。
待到了外面已經亮起了燈火,待到了這屋子裡徹底黑了下來。
他從詞學兼茂科取仕,同科的只有五人。
加上一筆漂亮的字兒,若是沒有意外的話,他或許會和許多文臣大家一樣,或許在仕途上會有不順,但也能給後世留下些傳世之作。
如此,倒也不虛了這一生。
可偏偏,就是出了意外。
他親眼見到過了汴京城破時候,那如地獄一般的景象,也親眼看到了篤信的倫理綱常,是怎麼被砸碎破壞掉的。
他沒有勇氣像是劉子羽他爹劉韐那般殉國,也不敢學著李若水那樣去罵粘罕李若水罵了,舌頭便被粘罕割了;他便瞪著,眼睛便被挖了;他便用手指著,指頭便被割了。
正是見過了,知道了下場,看到了堂堂天家貴胄們,過的是什麼樣的豬狗不如的日子。
所以他才怕了。
與其說是怕了,不如說是認了。
從當年反對割讓三鎮,到後來全力打擊主戰派一味求和。
怪誰呢?
怪趙佶趙桓父子兩個,說起賣國來,誰能比得過他趙家人!
他們賣的是漢人的江山,賣的是他們自家的媳婦女兒,賣的也是宋國這群人的骨氣。
怪完顏昌,若不是撻懶給了自己一線生機,若不是他賞識自己,讓自己在一眾受難的人里過上了好日子,連昔日的皇帝都要仰仗自己的鼻息
有句話說:他本可以忍受黑暗的,如果他沒有見過光明的話。
換在秦檜的身上,便應該是:他也可以像別的大臣那樣持節不渝的,如果完顏昌沒有對自己那麼好的話。
也怪趙構,他連自己的爹娘都不顧了,自己憑什麼要替他想著?
怪岳飛韓世忠,怪趙鼎怪張浚,怪那群所有一心想著復國的人,
若不是他們,又哪裡會顯得自己這般卑怯?
說起來,最該怪的,還是那賊老天,數他最為作弄人。
倒盡了壺中的最後一滴酒,吳表臣和張通古的腦袋不停的在他眼前浮現。
岳飛岳飛是個傻子,他既然答應了自己,便一定會信守諾言。
老九?
老九總不會傻到告訴岳飛,他自個兒曾經想要了岳飛的命吧?
「相爺」
這船的店家在門外喊了起來:「小的幫您把燈點上吧?」
看了看有些狼藉的四周,酒壺酒杯散落了一地適才秦熺一直婆媽得很,覺得他受了大委屈,一時沒忍住,便放了幾下在他的身上。
「不用了,也該回去了。」
來此這麼久,回去秦熺少不得要與王氏告狀。
想到這個,秦檜又覺得腦袋痛了起來。
秦十二在馬車旁等了好久,終於把秦相爺給盼了出來。
他總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感覺總是有哪裡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口。
「相爺,咱們回府嗎?」
「回吧,今日沒有別的去處了。」
得了令,這馬車便飛奔了起來。
等到了相府大門,秦十二心裡頭那種不適感越來越強,他皺著眉大罵道:
「怎的連燈也不掌!秦三是在作甚!」
相府門前的燈籠暗著,門口連個人也沒有。
秦檜有些醉了,管不了那麼許多,腳下亂踩著,險些跌在了地上。
還是秦十二給扶住了,一主一仆摸著黑開了門,這下子,秦十二更是憤怒。
但很快,他便發現了不對。
府里所有的房間,都沒有亮燈。
外面也就罷了,依著王氏的脾氣,怎麼可能讓相府變成這個模樣!
「相爺」
恐懼來源於未知,現在的秦十二便是在恐懼著。
秦檜揉了揉眼睛,雙眼微微眯了起來。
「走!」
兩人動作都快,秦檜這話才一出來,便同時轉了身。
只是來時的路,已經被人給擋住了。
見了來人,秦十二長舒了口氣,拱手道:
「大哥,這是作甚!府中如此黢黑,您也不管管!」
圓頭圓臉的秦大只是笑著,倒是與那寺中的彌勒有些相似。
「大哥?」
秦十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卻忽然感覺手上扶著的秦相,整個人都好似在顫抖著。
感覺到一股力把自己推向了秦大,秦十二再抬頭時,見秦相整個人朝大門跑去。
又很快停了下來。
「天黑路不好走,秦相還是回去吧。」
說話的這是秦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秦十二隻覺得秦相爺兩腿抖得厲害,好像馬上就要站不住了。
他心裡頭生疑,又覺得秦大秦三這兩個共事了多年的相識,此刻卻是陌生的厲害。
旁邊屋子裡燈忽然亮了起來,忽然見著了光,秦十二有些睜不開眼。
等他看清楚了的時候,整個人便癱在了地上。
那懸浮在半空中的,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影。
他們脖子上都掛了繩子,就這麼吊在屋子裡,甚至還在輕輕地晃動著。
「這這是」
秦十二已經說不出話來,他看著秦大,涼意遍布全身。
好不容易生起了把力氣,他轉身就想逃走,卻感覺自己肩上一沉秦大的手已經搭了上去。
「弟弟,你素來忠心得很。」
「此番當去陪陪相爺與夫人,讓他們在路上也不算寂寞。」
秦大笑得和煦,在秦十二的眼中卻好似惡鬼一般。
「救」
救命的『命』字還沒說出來,他便被秦大給扭斷了脖子。
現在,這院子裡便只有秦相爺他們三個了。
秦檜酒早就醒了,又親眼看到秦十二丟了性命,連忙朝著自家的管家跪了下來:
「二位饒我,二位饒我!」
「我無罪,我無罪!」
「我仍是宋國宰相,你們仍然需要我!」
「此番和談已成,你們伱們是私自做的主!」
「你們不能這麼做,你們可得想好了,沒了我,大金還有誰能在宋國說上話!」
像是求饒,又帶了威脅。
秦三也學著秦大那般,臉上帶了微笑:
「相爺,不管您是不是宋國宰相,您都該上路了。」
「我等向來都是聽令行事,這您是知道的。」
「現在上邊要您的命了,我等就得照做,您回不去了,我們還是要回去的。」
秦檜有些脫力:「張通古已死,你們還能聽誰的令?」
他這般抗議,倒好像是在與人辯駁一樣。
秦三蹲下了身來,看著這個服侍了多年的宰相:
「張通古也是漢人,漢人是使喚不動我們的,這您是知道的。」
「念著您與我們多年的情分上,小的與您說一句,您倒是也走得明白。」
「我們,只聽大金貴人的話兒。」
聽他說起『貴人』兩個字,秦檜忽地瞪大了眼睛,腦中浮現出了昨日宴席上的矮子。
當時,身為正使的張通古,也是這麼叫他的。
秦三柔聲道:
「小的冒昧還請相爺」
「赴死。」
大宋忠臣今天還不死,明天才死
也不會死在這兩個的手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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