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蔡國小公舉眼中,莽氣凜然的吳國野人,居然猶如雷擊一般,傻傻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然後眼淚就從一雙銅鈴眼的左右落了下來。
毫無聲息,全然不受控制。
「是嘛。」
站在那裡好久,李解整個人的肩膀都垮下去許多,「老子……他媽的早就知道時候到了!」
「上將軍,越國……」
「老子越你媽的國——」
一把抓起傳令兵的領口,「去他媽的的越國!!!!!」
口水橫飛的同時,脖頸上的血管宛若蚯蚓,猙獰可怖的表情,把傳令兵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去他媽的越國——」
「去他媽的——」
將傳令兵一把甩開,整個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周圍的親衛、宮婢、僕役都是噤若寒蟬,他們從未見過一頭凶獸的暴怒。
此刻,他們看到了。
然而凶獸的暴怒來得快,去得更快。
一把將地上摔得不輕的傳令兵拉了起來,李解給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李某失態,勿怪。」
「上將軍……」
「來人!」
李解大聲地喊了一聲,「賞十金。」
「是!」
「傳令!」李解又喊了一聲,可神情既無趣又旋即堅決,「傳令各大隊,換裝縞素,哀悼大王。」
「是!」
人終究不是禽獸,人終究是人,是人,就有各種各樣摻雜著不可捉摸的感情。
做工頭的李解是人,做王命猛男江陰子上將軍的李解,還是人。
做工頭的時候,天南海北到處闖蕩,總有幾個相信他的工人,乃至被埋廢墟,也能聽到撕心裂肺的叫喊。
人在這個時侯的感情,是如此的直接,沒有利害,沒有利益。
蔡侯宮,李解斜靠在中央的案几上,整個人面無表情,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情到底是如何。
上蔡大夫蔡美見狀,微微頷首,上前拱手:「上將軍立志代吳?」
「老君想說什麼?」
眼皮抬了抬,李解瞄了一眼上蔡大夫。
饒是見多識廣吃的鹽多,被這個狀態的李解瞄上一眼,還是讓上蔡大夫渾身發抖,雞皮疙瘩躥了一身。
「那……正當其時!」
蔡美向前踏出一步,「上將軍當實現志向!」
「老子懂的……」李解直起身來,看著蔡美,「我只是需要一點點時間來調整情緒,老君放心,我都懂的。」
「善。」
蔡美一愣,沒有再勸說,退下入座,便是眼觀鼻鼻觀心,不再說話。
換上素衣的李解環視四周:「想必諸位都以為,李某人能掛十二國相印,為逼陽國相國,靠得都是自己……此言不差,但也謬之千里。」
「唉……」
嘆了口氣,「李某發跡,其實就是一字之差啊。」
眾人不解,都非常奇怪李解這麼說。
然後李解娓娓道來:「當初獻寶姑蘇,原本姑蘇只是封賞『猛夫』之名,所謂一字之差,諸君現在明白了吧。」
「猛夫?」
「原來如此。」
猛夫和猛男,一字之差,那是天差地別的事情。
一個陰鄉猛夫,想要在逼陽國招搖撞騙,可能性為零。
但是,猛男就行!
一個陰鄉猛夫想要騙那麼多「沙野」白痴過來做苦力,成功率可能有個兩三成,但是猛男……百分之一百。
一字之差,就是從「零」到「一」,從無到有。
多少姑蘇王師,多少吳甲、健旅,他們窮其一生,想要以某樣才能服事大王,都很難做到。
吳甲之中,又有多少頭髮斑白的老卒?
所謂發跡,可能就是一念之間,可能就是一字之差。
只是李解抓住了這個一念之間,隨後迅速膨脹,以超乎現象的實力,讓人們忘記了最初的一字之差。
「一字之差,知遇之恩啊。」
要說恩不恩的,李解其實並不怎麼在意,有無勾陳的一念之差,李解也自信能夠打出一片天,了不起不在吳國混,跟野人、淮夷扎堆,照樣能混出一條路來。
只是想要像現在以列國大夫為爪牙,卻是想都不要想。
「知遇之恩……」
上蔡大夫念叨了一番,拂須點頭,他本就禿頂老邁,看上去很是衰敗,不過此時,卻是面帶紅光,很是得意。
「吳王一念於我,猶如李某一念於賈、姜、陳、沙之輩。」
又是一嘆,李解對眾人道,「知恩而圖報,人之常情。」
聽了李解之言,一向很少說話的平輿司寇蔡夕,起身出列,只是,他一開口,就把眾人嚇了一跳。
「賤私以為,主公當告之於列國,以縞素而裹天下。」
很平靜的一句話,但信息量極大。
沙哼倒是無所謂,他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對於李解之外的同僚,他很少打交道,也從不打交道。
作為野人出身,沙哼很清楚,自己跟這些貴族,天差地別。
唯有依靠李解,才能和這些貴族同座同論。
但那些落魄貴族出身的,如賈貴之流,卻是震驚不已。
尤其是賈貴,此刻竟是有一點點後悔。
蔡夕說的話,他別的都不在意,唯有「主公」二字,讓賈貴頓時明白過來,從吳王去世的那一刻起,上將軍就不僅僅是上將軍!
在座眾人,都是從千人萬人之中,踩著無數個失敗者的腦袋、肩膀,才走到這一步的精英。
和賈貴一樣,哪怕是傻了吧唧的新編義士五大隊大隊長陳安,也是一臉錯愕,他突然反應過來,東南霸主吳國,現在是變了天。
只是陳安和別人又不太一樣,他已經做了上蔡大夫蔡美的孫女婿,情不自禁地,陳安眼神瞄到了蔡美那裡。
結果蔡美發現陳安在對面看他,頓時瞪了一眼。
悻悻然的陳安耷拉著頭,暗自揣摩:老祖為何瞪我?
餘光瞄了一眼老哥陳奎,又看了看姜家兄弟,陳安頓時恍然大悟:我真是愚犬一隻,當此時,唯上將軍而已!
此刻,正是表態做狗的機會!
陳安想明白了這一點,頓時也要起身附和,卻還不等起身,就見一個矯健身影,從對面座位中,很是豪邁地出列,然後躬身行禮:「雲軫甪以為平輿無力所言甚是!主公當告之於天下,令天下縞素,以悼威王!」
威王……這個「威」字,很多人都已經知道。
甚至在洛邑,那些對僭越稱王之吳國,最咬牙切齒最憤恨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吳王勾陳,的的確確當得起「威」這個字。
威壓四方,無人不服!
甚至洛邑一度出現過讓吳王勾陳以「伯舅」輔政的聲音,實際上,就是讓「伯舅」之國吳國,前來攝政!
周人打得主意很好,有了吳國這個「伯舅」的輔政,曾經的臣子邦國們,自然也不敢說什麼。
而吳王攝政,又怎麼可能前往周國攝政?還不是要靠洛邑的公卿大夫?
利用吳王勾陳的威嚴,就能讓周國緩一緩,還能震懾周圍的大國,同時吞併一些不起眼的些微小國,也更輕鬆得多。
可惜這個想法很美好,奈何洛邑的白痴極多,根本沒有這個膽量。
甚至還想著,吳王攝政,可能就沒他們的飯吃,最後用吳國不去王號,乃僭越之國,否決了這個可操作性很強的提議。
幾十年一晃而過,此時此刻,吳威王勾陳的餘威,還是如此的雄渾有力。
不過,唯有跟勾陳打交道極多的雲軫甪之流,才心知肚明,東南霸主內部,唯有李解,才是他們可以接受的「威王」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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