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野心家 第三四四章 天元逼併邊角騰(四)

    又爭論了一會,蘆花準備好了飯食,適便道:「先吃飯,邊吃邊說。」

    高孫子等人也餓了,便和適一同收拾了一下木桌。

    上面擺放的那盤不曾下完的圍棋,天元附近已經黑白相間廝殺的難解難分,反倒是邊角處並無逼併阻礙,正適合騰挪閃轉。

    將這盤圍棋收拾到一旁,屋內的八九個人一同坐在了桌上,也不講此時的一些禮儀,女人亦能同桌而食,若被貴族看到定要驚呼禮崩樂壞,倒是屋內的人早習以為常。

    一則是墨家內部本就是眾人平等的道義,守城的時候也不會歧視女性,反而認為女性可以「擔土壘木」。

    二則是因為棉布的原因,沛縣周邊的商品經濟有些畸形的繁榮,在能夠脫離土地養活自己的時候,配合上墨家的平等理念以及氏族時代女性地位的遺留,沛縣的女性地位總的來說略高於別處。

    而且還因為大量的女性需要承擔醫術、孩童教育等一系列的吃「墨家財政開支」的人,這種樣板的樹立也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裡導致了沛地許多風俗的改變。

    餐飯算不上特別,但比起此時絕大多數人吃的,已經算是豐盛,與貴族們自無法比。

    一人一碗麵糊糊,粟米飯,一罐子裡面加了植物油、剁碎的醃香椿葉、以及禽鳥蛋的配飯菜。

    每人還切了大約兩厘米厚的「白面菜卷」,作為菜吃用。

    外面是一層白面,裡面是剁碎的極為鹹的鹹魚和蔥油,其實也就是個菜很多的花卷,但是因為鹹魚太咸,只能做配菜吃而非主食。

    高孫子看後笑道:「這鹹魚卷,最開始可是收麥的時候才能吃的,我記得在沛縣挖掘第一道水渠的時候,這東西送飯可是民聲震沸的。現如今平時也能吃了。」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實實在在地說出了沛縣這幾年的改變。

    收麥時節,正是熱的時候,出汗也多,正要補充鹽分。

    那時候麥粉還算稀罕物,植物油配上臭烘烘的鹹魚,還有麥粉,簡直就是盛宴。

    從挖掘水渠開始形成了這種奇怪的吃法,卻出奇地受到民眾喜歡,久而久之也就成為此地習俗。

    現如今割麥時候這習慣依舊保留,但是平時也能吃得上了。

    雖然在適看來,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好吃的,但在沛縣之外的農夫若能吃上這東西,也便如同冬日祭祀家主賜酒食的時候一般。

    至於香椿,更是此地特產,向南便是彭城,彭祖傳說生於椿樹之下,椿樹又長壽,故而此地椿樹頗多。

    椿芽以鹽漬,平日也能吃上,而且這種醃菜有一樣好處:不生蛆。

    其餘醃菜就算放鹽,也常生蛆,包括醬,可能天子諸侯吃的有專門的「士」負責不會生蛆,但大眾實用的多會生蛆,撈走蛆蟲繼續吃。

    因而這簡單的一頓飯,相對於此時天下絕大多數民眾而言,已算是美餐。七十者可以食肉,就算是仁義天下的夢想,低下生產力之下的生活水平不可幻想。

    墨家內部倒是不少低階貴族出身的,諸如高孫子就是正統貴族。也正是這樣,「自苦以極」這一派中最多的也就是這種退一步就能過上低階貴族生活的人。

    適拿著筷子,點了點那罐椿芽雞蛋沫子,悠然道:「我曾聽人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是故小年不及大年,若是椿看,不會在意一時春秋。」

    高孫子博學,雖此時莊周未生,但適的這番話還是博得了他的讚賞,也明白了適的弦外之意,笑道:「你我皆是蟪蛄朝菌,怎麼能夠不在意一時春秋呢?」

    適也笑道:「你我雖是蟪蛄朝菌,但墨家之義不絕,便是時八千歲之椿。有些事,要看長遠。」

    「以璆琳、烈酒觀之,長久看,這些東西難道對天下沒有益處嗎?」

    高孫子知道適想說什麼,不過對於這個問題,他無法反駁。

    這東西確實是有益處的,而且適說璆琳若是做好了,可以透明透光,代替封閉窗戶的草帛,讓天下人都能在亮堂而冬日不寒可透陽光的屋內生活。

    長遠看,必然有利。

    適又道:「再者,難道我們不做出這些東西,不以工商傳於四方,那些王公貴族就不掠奪封地的農夫了嗎?這些東西本來是有利於天下的,就像是劍,聖人得天鬼之啟制出,是為了搏殺虎豹、安定天下的。有人拿來殺人,卻說殺人的罪應該算在制劍的聖人與工匠身上,這是正確的嗎?」

    高孫子看了看適,鄭重道:「但你要知道,你做出這些東西,本身就是為了讓王公貴族喜歡,讓他們以銅糧錢金玉交換。這就像是你在制劍的時候,就希望這柄劍殺人,所以這與你說的不同!」

    兩個人的語氣越發激烈,眼看又要鬧出當年烈酒作坊一事,旁邊幾人想要勸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適也鄭重道:「我做出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讓王公貴族來盤剝封地的,而是為了利天下!」

    「子墨子言,墨子行義,需尊三表。」

    「天下貧則從事乎富之,人民寡則從事乎眾之,眾而亂則從事乎治之!」

    「這三表我並未違反,而且這一切都是為了天下富、人民眾、政而治!我是符合墨家三表之義的!」

    「錯的是天下如今的制度,農夫禁錮於封地之上,不得離開也不能離開。要解決這個問題,不是說讓貴族們都穿草鞋短褐就可以的!你這是治標,而非治本!」

    高孫子也厲聲道:「你說的對,我從不反對。但是,這些東西也確實讓沛縣富庶而天下其餘地方封地上的農夫受苦!我不反對革新天下的制度,但我希望墨家在過程中也要心懷天下萬民!」

    「如水而淨,不能沾有淤泥。」

    適反擊道:「子墨子言,利弊需權。能得大利而取小利,是為害!我這是在為天下大利而做,你那樣只是為了天下小利。和王公貴族們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就得靠打!」

    「打,需要錢,需要糧食,需要銅鐵。」

    「打勝了,才能從根源上解決王公貴族們這些天下的蠹蟲!到時候才能夠大利天下。」

    「今日市賈豚也在這裡,你問問他,如今一門炮的銅,需要多少糧食換回來?沛縣只靠農業土地,能不能撐得起現在的義師?撐不起,又談何將來大利天下?」

    在場這幾人,不是適的嫡系,就是高孫子那一派系的,有些話可以說的明白一些,不需要任何的遮掩。

    兩人的矛盾不只是奢侈品的問題,還有今後一系列的經濟政策。

    高孫子這一派的,算不上最極端。

    墨家最極端的一派衍生,還有一支嚴重超脫了時代的、希望「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市賈不二價」的極端小農空想的派別——以勞動衡量每種商品的價值,等同於價格,進行定價不得違背,從而使每個人的勞動都能換回同等的勞動產品,既有交換,又無資本升值,於是天下大治。

    雖然闡述的並不明確,但其階層本能還是給出了一個這樣的幻想,並且隨著墨家的一些理論的產生愈發完善。

    市賈豚最早跟隨適接觸一些經濟上的東西,也掌管著墨家的財務支出,因而是便希望市賈豚能夠用很現實的東西,稍微擊碎一下高孫子過於理想主義的想法。

    市賈豚早就希望讓兩人不再爭吵,見適問,急忙答道:「便以一門六百斤的銅炮來算,不提工匠,只說所用之銅。」

    「六百斤銅,可熔小錢三萬。以越、齊、三晉的糧價來算,三十錢一石粟米。這一門炮所折合的粟米,就是一千石……」

    「楚之縣尹,年俸不過萬石,單以年俸不算祿田封田,楚國縣尹一年也不過能折十門炮的銅。」

    「在沛縣不曾變革之前,牛耕鐵器良種新谷堆肥不出,九口之家,刨除掉自己所吃用,若豐年,扣除租稅賦用,所得不過兩石。」

    「這一門炮,若以之前來算,就折五百戶九口之家一年的餘糧。近五千人的餘糧全部徵集,才堪堪一門炮!」

    市賈豚所言的,自然是一系列的農業變革之前,勞動生產效率和單位畝產極低的情況下。

    像是魯陽公那樣的縣公,他的祿田名義上可能也就三五千戶,剩餘的則屬於治下的封田,至於私吞併集的土地當然更多。

    這樣的數目說出,那是觸目驚心的,也是天下農業不夠發達的直觀體現。

    高孫子默然,他也知道很多東西價格昂貴,卻沒有直觀地了解到能夠昂貴到這種程度。

    但他轉而又問:「如今沛地稼穡即已變革,一千石粟米,還是很容易的吧?」

    此時的石,是周制的小石,折合粟米大約三十斤,一千石粟米也就不過三萬斤。

    這放在以前,確實算是一筆巨額的財富,但在如今的沛縣,實在算不得什麼。三萬斤粟米或者小麥,莫說五百戶,恐怕一百戶的農夫都足以不動筋骨的拿出,折合下以九口而算不過每人三十斤。

    以如今兩季法種植,輔佐以土豆地瓜之類的食物作為輔糧,三萬斤糧食不過是百畝之田的全部產出,高孫子算來似乎便宜的不像話。

    市賈豚聞言,接話道:「適之前說過,一農夫一年產四百斤糧食和產八百斤糧食,那不是一倍之差。」

    「人要吃三百斤,原本只剩餘一百斤可以交換或作賦稅。現在產八百斤,那實則餘下五百斤,可以交換的數量是五倍。」

    「實則不止如此。佐以瓜菜和其餘新種,所能交換的更多。」

    「但是……越、齊的糧價,不是沛縣的糧價啊。這些糧食,是不能夠直接換銅的!」

    「而且,本地的銅基本都被我們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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