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後,已是八月,天氣逐漸有些涼了。
各地的被通知參加這次同義會的墨者紛紛返回沛縣,或有彭城的,或有楚地的,亦或是來自宋齊。
適比高孫子早回來了幾日,滕地距離沛縣極近,滕地的城牆和扼守四境的三座堡壘正在修建,一切按部就班,並無差錯。
騎手四散出去每日回報越人的動靜,在齊地吳越的墨者也帶回了所需的情報。
現在看來,越人正在和齊國田氏接觸,但是暫時不可能動兵,至少也要等到明年春夏才有可能。
胡非子在齊國做的不錯,田氏正在修繕邊臨越國的長城,臨近平陰的那段被三晉拆除的長城也在悄悄修築。
魏正和楚廝殺的劇烈,齊國這一次不敢直接出兵,但是對於楚國依舊提供了足夠的幫助,想要依靠楚國牽制三晉的力量,同時也趁著墨家奪取了滕國復國後的局面,有計劃地防備越國。
雖然田氏清楚墨家這一次幫助滕國復國,和齊國完全無關,但事都已經做了,齊國自然樂於見到越國的衰敗。
根本不需要派遣使者互通有無,這件事涉及到田氏自身利益,相隔千里依舊讓越國摸不清楚齊國到底會是什麼態度,不敢輕易動兵。
這種情況下,適認為今年完全可以安穩度過。
如今各國想要出兵,都需要足夠的準備時間。雖晉楚這幾年連年作戰,但是真正的決戰還未展開,每年也都是三五萬人的規模,不能夠再大了,再大的話兩國的後勤都很難支撐。
現如今沛縣還沒有進行全面的戰爭準備,這件事只能在這一次同義會後才能進行,而且還得是適的意見得到認可通過之後才行。
回到沛縣後,適也沒有去拜會其餘墨者,或是朋友,而是直接去見了墨子。
墨子病了,有些消瘦,但精神看上去還好。
待適進入房間後,墨子衝著適招招手,笑道:「你回來的可是早。滕地那邊的事,不必說,每隔幾日都有通報。你既回的早,必有別的事,直接說吧。」
適笑了笑,跪坐到墨子身邊,從背後的包裹中拿出幾本書道:「這幾本書卷,請巨子過目。」
墨子接過,看了看書目,見名目上取的是《墨家精義》四字,心中已經明白了適的意思,笑道:「你這是看我恐要老死,要讓我死前看看?」
適垂首道:「墨家不懼死亡,明鬼敬天,節葬不求事死如生。弟子知曉先生所想,無非利天下,所以之前書秘吏就在編纂這套書卷,先生是知道的。而弟子在滕地苦思墨家之義,也有所得,為了能夠有更多的人看懂,所以用了一些平白語言編寫了這一冊《墨家精義》,還請先生過目。」
墨子點頭,隨便翻了翻,適在一旁接著說道:「仲尼說,述而不作。他儒家可以,墨家卻不可以不作。」
「儒家慕古,故而可以述古。儒家守舊,因而必然不作。先生既說『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那麼墨家就不得不作。」
孔子述而不作,這作的意思,便是變革、革命。
述而不作,意為將古人的智慧心得加以陳述並沒有加入自己的思想。不作就是不變革、不加入自己的理解。
這與墨家就截然不同。
儒墨兩家,都稱讚上古聖王,但是墨家卻認定『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
認為古時聖王的「仁」之心,愛天下,可以學,可以稱讚。
但是古時聖王的「義」,是不可以治理現在的天下的。
適知道墨子一生都在非儒,說完這些後,忍不住講了一個後世非儒的笑話,說道:「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
墨子聞言大笑,說道:「正是這樣的道理啊。儒生刻舟而求劍,不能夠治理天下啊。堯的政義,放在此時都不能算作善政,儒生的那些道義難道是可以治理天下的嗎?」
笑語中,又咳嗽了幾聲,低頭翻看適送來的這一套編纂的《墨家精義》。
他明白適的意思,自己將要死了,那麼想要讓墨家不出現儒家六分的情況,他這個墨家的創始人,就必須留下完整的理論,免得被人斷章取義。
昔年魯襄公二十八年時,齊國崔子作亂,慶氏與盧氏聯姻,有人就反對說:慶氏和盧氏都是姜氏的後裔,你怎麼會娶同宗的慶姜為妻呢?
盧氏之人回答說:「慶舍不避同宗,要把女兒嫁給我,我為什麼要避開呢?就像有人截斷《詩經》,只摘取自己需要的部分,來表達自己的意思。我也只取我所想要的,管什麼同宗不同宗呢?
斷章取義之事,早已有之,墨子也深知儒家如今六分的緣故,因此很在意手中的這一卷書冊。
本來,適作為書秘吏,就是整理巨子言論的。這是幾年前書秘吏這個職位初創之時就定下來的。
書秘吏那邊一直在整理,適也沒有放鬆,才有了現在墨子看到的這一冊《墨家精義》。
他翻閱了一下,發現這一套書整體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算是他的日常言論,由一些弟子們回憶後,書秘吏整理出來,體裁類似於《論語》,又有點像是《戰國策》,可以說是墨子生平的言論,也可以說是一些墨子和其餘學派辯論的樣板。
第一部分細分下來,一共幾冊。
適按照論語的篇目習慣,將開篇的前兩個字作為標題。
《耕柱》、《公孟》、《貴義》、《魯問》、《公輸》這五篇都是原本就存在的。
不過除了這五篇之外,還有另外兩篇。
一篇取開篇前兩個字,是《勝綽》,雖然取的是一個叛墨的名字,但實際上卻是適摻雜的私貨。
從當年商丘大聚勝綽叛出墨家開始,適主要是想寫當年墨子對自己的那篇稱讚,只不過終究不太好意思用自己的名字作為書目的名稱,只好先借用了勝綽之名。
當年在商丘,墨子大力誇讚適是「有利於天下」之人,以此來諷刺勝綽、提振墨家貴義之心,也是為了借適來提點其餘墨者。
這番誇獎是適經手的第一篇記錄,因此記得極為清晰,藉此寫了出來。
多出來的第二篇,名目為《聚義》,主要是記錄一下墨家這幾年幾次大會上的講話,裡面既有墨子的言論,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適的言論。
這些都是如實記述的,墨子細細一看,確定沒有什麼大問題,畢竟適也沒好意思全夸自己,而是留了很大的篇幅記錄別的事。
墨子再往後看,第二部分,算是墨家的「道義」和「政治理念」,這是墨家之義的精髓部分。
裡面,適一樣的進行了一系列的修改修正,儘可能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
原本存在的篇幅,有《尚賢》、《非攻》、《兼愛》、《節用》、《非樂》、《明鬼》、《尚同》、《非命》、《天志》、《節葬》、《非儒》等十一篇。
適卻暗中改動了許多,甚至一些名目都變換了,而且增加了不少的內容。
《節用》、《節葬》、《非樂》三篇,融合成一篇,內容也遵從墨子原本的節用而發展民生的道理,整合為《國富》,用以加上了部分勞動創造財富、整合財富發展產業等內容。
《尚賢》一篇,名目沒換,內容除了尚賢之外,還加入了墨子認可的在紙筆和印刷出現之後的「科舉制度」。
內容上先是用墨子的話,闡述了尚賢的重要性,然後再指出「應該如何實現尚賢」,這裡面就包括類似於考試選拔制度。
但是墨家本身又是講究「百工稼穡皆可為賢」的,所以考試的內容包括一大堆後面第三部分的「天志」內容。
《天志》一篇與《明鬼》,結合為《天志》一篇,闡述了何謂「天志」,何謂《天鬼》,但主要還是適那一套把天志偷換為「科學結論」的內容。
《非儒》一篇,名目沒換,這一篇適不敢改動,水平不夠,依舊如前。
《尚同》一篇,名目換為《義源》。借用了墨子認為「上古時代百人百義,眾人選出最符合每個人利益的義,結成道德法律」的內核,加以展開。
實際上《義源》的內容,大可以看作是一種歷史唯心主義的主權在民的國家起源學說,融合了後世一些列資產階級啟蒙內容,完美與墨家的「選天子以歸義」的精神融合在一起。
闡述了天子的產生、道德和法度的產生,以及道德和法度會隨著時代發展而不斷變化,以至於「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
最後還闡述了一下墨家內部的公議集中制與沛縣的公共意志為權的合法性,這算是一篇造貴族反有理的宣言。
《非攻》、《兼愛》整合為一篇,名為《樂土》,描訴了一個完美的社會構想。
算作是《義源》的姊妹篇。《義源》講的是造貴族的反有理,《樂土》則是說造反之後推翻了舊制度,應該建立一個什麼樣的新制度。
《非命》一篇,名目不變,內容也是講訴「人的努力可以改變命運,世上根本沒有命運這一回事」,這是為了反對儒家的天命、反對楊朱和列子的「力命」等內容。
《非命》是配合修正後的《天志》篇的,用來塑造一個「制定了規則之後就不再管的」天帝,以此完成「搏而改命」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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