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田根本不知道民眾的怨怒有多麼大的力量,更不知道這種怨怒可以獲得利益的時候,其力量足以毀滅一國之君。
無數次的國人暴動,無數次的驅逐國君,可國君們依舊不長記性,或者他們的利益驅使他們不能長記性。
子田以為,他是國君,所以理所當然占據著禮法的上流,理所當然會有公孫澤那樣的君子來護衛他。
所以,他暫時不想答應墨者的條件。
然而,公孫澤這樣的君子,是子田自己都曾嘲諷過的,所以也就註定了這樣的君子不會太多。
宮室之外。
貴族的甲士們已經圍住了蕭牆,在一箭地之外。
公孫澤等人的出現,並未影響這些甲士的行動,那四五十人即便有用力,自小脫產從事軍事訓練,但終究人數太少。
那些看熱鬧的商丘民眾,衝著宮室內指點。
大尹等人派出能言善辯之輩,來到民眾的附近,高聲宣讀著子田的罪狀,煽動著民眾的情緒。
「子田以私心,觸怒楚國,導致有滅國之危,這是傷害社稷、使祖先不能夠被祭祀的罪行。」
「子田觸怒楚國,導致楚人圍城。如今楚人派出細作死士,焚燒了糧倉。即便墨者善守,楚人難道不會退回到百步之外圍城嗎?到時候,城內無糧,子田卻因為私慾不投降,難道他能夠被餓死嗎?餓死的還不是你們?」
「子田重用司城皇一系,司城皇獻嘉禾於三晉,導致楚人憤怒,這些罪惡難道不該子田承受嗎?」
「數年前,城內便有童謠四起,說斬衰之期未結束,誰是國君那是不能夠被知曉的。難道這不就是天命嗎?」
數條罪行被宣讀之後,叔岑喜這個作為「天命童謠」之中可以取代子田繼承宋國國君之位的公族出面,與一干貴族大聲宣布了一些事。
「子田之罪,不能被饒恕。若是能夠攻破蕭牆,則士受田十酇!庶農工商皆遂!若能率先攻入蕭牆的庶農,則受下士!」
眾貴族自然不會出讓自己的利益,但是一旦子田被擊敗,那麼司城皇一系也難保全。
到時候,兩人的封地除了大部分被這些發動政變的貴族瓜分外,剩下的也可以作為賞賜送給那些參與政變的士卒。
那番田十酇、庶農工商皆遂的演說,仿的是趙簡子出征之前的宣言。
或有人說,那是田十萬,實則並非如此,而是田十酇。
《周禮》有雲,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四里為酇。
到適生活的那個年代,鄰里只說還在,酇之說已經很少提及。
而鄰、里、酇,都是分封建制時代便存在的特殊的半農半軍的組織形態殘餘。
《王制》曰:制農田百畝。百畝之分,上農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農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祿以是為差也。諸侯之下士視上農夫,祿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下大夫倍上士。卿,四大夫祿。君,十卿祿。次國之卿,三大夫祿,君,十卿祿。小國之卿,倍大夫祿,君,十卿祿。
按照這種分封建制的傳統,一個上農夫所耕種的土地的產出,應該可以養活九個家人。
上農夫算作一戶。
而下士,因為要承擔更多的軍事義務,所以必須脫產訓練,因而他們的俸祿要做到不耕種也和上農夫一樣,也就是最低在自己不耕種的前提下養活九個人。
這裡面包含著一些家庭的小奴隸,加上下士一般也有種田的,所以下士的生活比起一切要靠自己而且要繳納賦稅的農夫要優渥許多。
中士的俸祿是下士的兩倍,上士是四倍。
這些貴族的甲士之中,有不少人屬於士,而叔岑喜、大尹等人,直接開除了田十酇的賞格,實在讓這些士心動。
十酇,便是五人一鄰五鄰一里四里一酇的一百戶。
這一百戶,平時需要承擔的軍事義務便是一輛駟馬戰車,一百名徒卒。
隨著戰爭規模的擴大,各種丘甲賦的泛濫,一百戶的封地,最多可以提供原本四倍的戰車。
這對於士來說,完全就是夢寐以求的機會。
對於在場的農夫來說,這種賞格也意味著他們有機會不看血統而出人頭地。
昔年畢萬流亡到晉國,從匹夫出身,經歷七戰,從下士升到了卿。
從只能掌管二十五人的司馬長下士,提升到了封地可以徵召一百二十五輛戰車的卿,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條匹夫逆襲的風光之路。
而畢萬的孫子叫魏夥,魏夥結草的魏夥,畢萬的後輩還有魏斯,就是此人主導了三家分晉。
只是,這條看似風光的路,也不是尋常農夫可以複製的。
因為畢萬姓姬,是周武王弟弟的後人,國滅之後以國為氏。算起來,晉國姬姓,但分晉的魏氏其實祖先也是姬姓,只不過晉人先祖是唐叔虞,而魏人先祖是唐叔虞的叔叔畢公高。
畢萬即便淪為匹夫,依舊有著貴族血統,依舊有著知識壟斷時代的學識和武藝,更可以成為晉獻公的車右,由此才有了這麼一條匹夫逆襲的路。
在場被煽動起來的民眾,不會認清這背後隱藏的秘密,只會覺得自己或許有機會複製畢萬的路,從一介匹夫成就上卿。
那些原本就是下士之上的甲士,更比農夫們更容易上位,既然貴族和公叔岑喜都已出面承認,那麼一旦獲得戰功就能取得四輛戰車的封地,這對於每個人的地位而言都是巨大的提升。
貴族們又宣布賞格,只說準備了堅硬粗大的木料,若是能夠撞破蕭牆之門,那麼撞門的勇士都會賞賜二十金!
巨大的誘惑配合著原本的怨怒,那些看熱鬧的民眾紛紛領取了武器,高呼著驅逐無道國君的話語,加入到攻打蕭牆的戰鬥中。
無論是為了賞賜,還是為了不在將來可能的圍城戰中餓死,他們在被煽動之後,都會這樣選擇。
因為,墨者守城的能力太強了,民眾們相信楚人攻不下商丘,只能在不久後選擇圍城,到時候城內易子而食的絕對不會是觸怒楚人導致商丘被圍的國君。
站在高牆之上的子田,見到那些被煽動起來的民眾抬起了原木,高叫著朝著蕭牆的宮門衝擊,心頭大慌。
再看尚且在殊死奮戰的公孫澤等人,明白公孫澤等人縱然武藝高超,可終究人數太少。
聽著宮牆之外的叫罵聲,子田方才知曉民眾的怨怒與利益能有多麼大的力量,知道事不可為,終於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公孫澤等人身上。
他衝著那兩名墨者哭訴道:「這一切,都是寡人的罪過啊!寡人不能夠做到魯侯與公子鮑的賢明,導致了國人的憤怒,這是我的罪過啊!」
「只是,如今民意已經被那些人煽動起來,我又怎麼能夠出面說服他們呢?」
「我願意痛改前非,認同你們巨子的教誨啊,難道知錯能改,這不是還可以挽救的嗎?」
那兩名負責護送的墨者等的就是這句話,冷漠道:「君上既然知道了自己的錯,那未必是不能夠被拯救的。城內民眾的心思,我們的宣義部可以替君上答允。」
「只是……」
兩名墨者欲言又止,子田此時哪裡還能顧及許多,連聲道:「哪裡還有什麼只是呢?」
一名墨者道:「只是,如今民意已經煽動,但是城牆之上還有許多防守的民眾。如今君上不能夠出面,宣義部又能為君上答允什麼呢?」
這明顯就是乘人之危,可子田已然無計可施,只好道:「只要能夠讓我繼續做國君,我一定改正自己的錯誤。如今只要民眾所期盼的,那一定都是我之前所不能做到的,也是我的錯誤。既然他們提出來,我自然會在以後改正。」
說話間,就聽宮門處傳來一聲劇烈的撞擊聲響,顯然是外面的甲士正在撞擊宮門。
子田心頭澀澀,無計可施之下,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唯一能夠出面穩住局面的墨者身上。
那墨者聞言,問道:「君上一言,駟馬難追其蛇。墨者也守信,天下皆知。我不想我們的宣義部,替君上答允君上所不能答允的條件,那樣的話墨者信義的名聲就會破滅。這是我們所不能允許的。」
「子墨子既然答允君上幫您守城,那麼就一定會做到。而對於商丘國人,若是答允了他們的條件,君上卻又反悔,那麼民眾們所認為不守信的人,也是我們墨者啊!」
聽著宮室之外的叫喊聲,子田哪裡還能再想那麼多,只道:「我可以對上帝鬼神盟誓,這難道還不夠嗎?」
那墨者也不說話,從身上掏出兩張紙,分別用墨家的通用賤體字與宋國花鳥篆寫下了一些盟誓的話,交於子田看過後,說道:「請您盟誓!」
子田知道如今的局面除了依靠這些人,再無辦法,只要抽出佩劍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嘀咕幾聲誓言,又在兩張紙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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