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夜奔襲抵達沛縣的屈將,為墨家帶來的一個震驚的消息。
他抵達的時候,眾人正在忙碌明年水渠的修建計劃,除了不在沛縣的前往三晉的禽滑厘等人,墨家的高層人物基本都在場。
這個消息對適而言,算是鬆了口氣,而對於其餘人則是震驚嘆息。
楚王熊當遇刺!
楚王熊當返回郢都不足一月,於街市之上,被刺客格殺二十餘甲士,靠近後以劍刺中熊當之喉。
刺客死前自毀面容,讓人無法辨認。
只在死前,留下了一番話。
「墨家殺我司馬、執癰,公族勛貴死傷者百餘。王卻依舊以客待墨者,實是親仇讎而疏族親,不足以為王!我為楚而殺,非弒,乃義!」
此人說完便自毀面容,橫劍自刎於街市。
楚王之子中,有資格繼承的便是王子疑和王子定。
楚國公族多亂,從共王之時,君主即位導致的繼承權爭端就一直沒有停歇過。
當年子反以兔走於市做比喻,後面的公子棄疾之亂驗證了此事。
可以說這件事對楚人而言是個嚴重的教訓,其後的被滅國等事皆是因此而起,然而熊當正值壯年,或因為巫祝迷信等緣故,根本沒有指定繼承人。
王子疑乃齊女所生,與田氏交好。
王子定乃鄭女所生,正是鄭人親楚而攻韓的緣故。
兩人各有一定的貴族支持。
然而王子疑卻在為長遠打算,支持他的多是一些縣公遠臣。
王子定則利用楚王北上爭霸的機會,讓弟弟出使鄭國,自己留在郢都經營。
刺客到底是誰派遣的,已經無人知曉,但很顯然很多貴族放任了此事,否則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只是國君被刺這種事,也算正常。
晉侯被搶劫的弄死這種玄奇之事不說,秦君還曾被貴族逼著自殺。
貴族權力之大,搞搞陰謀正是看家本事,兩位王子也未必那麼乾淨。
楚王的死,算作是貴族陰謀、其餘人默許的一場政治謀殺。
王子疑利用自己在楚都的經營,在父親死後迅速獲得了足夠的支持,被貴族推為楚王即位。
王子定則聲稱刺客就是自己哥哥派去的,並且得到了一部分貴族的支持,只不過此時楚都已經在兄長的掌控之中,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出逃。
新繼位的楚王知道自己的弟弟是有繼承權的,而且還有很多貴族支持,甚至可以得到國外勢力的支持,自然是除之而後快。
然而王子定在楚都亦有勢力,在許多門客朋友與士的跟隨下,重賄守門之士,連夜出逃,一路上自有照應,楚王追之不及。
這件事發生的當日,屈將便不分晝夜從楚都前往沛縣,將這消息告知巨子。
一時間,在場墨者盡皆茫然,只有適心中明白這正是自己所盼望之事,也正好可以講出更多的道理。
若國在,那王子定出逃,藉助三晉力量奪位,不惜讓楚國分裂、陳蔡復國,這算不算叛國?
若國在,楚王熊當想要變革,利於楚之民眾百姓,反遭毒手,刺殺他的人卻可以說這是在為楚除害。
那麼,國是誰的國?楚是誰的楚?
他已經開始醞釀之後的種種煽動性演說,只是臉上依舊裝作被消息震驚。
坐在上首的墨子聞言,緩緩閉上眼睛,許久長嘆一聲道:「弭兵會,休矣!」
告知完消息的屈將不敢去看墨子的雙眼,因為裡面充滿了疲憊和無奈,甚至還有一絲絕望。
他剛剛趕到的時候,墨子正在和眾人喜笑顏開,甚至開起來玩笑,顯然對一切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和幻想。
禽滑厘已經前往魏韓,魏人也多與墨家接觸,求購守城的火藥和稼穡變革的鐵器,露出口風願意參加這一次墨家組織的弭兵會以利天下。
墨家眾人不顧生死,守衛商丘,決死突擊,贏來了這一切。
看上去,中原至少會有二十年的和平,天下二十年之內不再被不義之戰所擾,節用發展,人口倍增,稼穡革命……一切看起來都那樣好。
而這個震驚的消息傳來,只是一瞬間,墨子蒼老的眼神中所曾擁有的希望全都破滅了。
正如他說感嘆的那句,弭兵會……休矣。
因為適曾當著墨家眾人的面,分析過這一次弭兵會可能成功的原因:晉楚之間的力量平衡,火藥武器出現導致的攻城困難,種植技術提升導致的守城方糧食增加,只要不野戰決勝,雙方攻守守方有利。
而且,再加上墨家這個最善於守城的精英組織從中作梗,以穿陣破楚軍的威望恫嚇,弭兵會的確可以在這種力量平衡下達成。
只是……適也說的很清楚,這一次弭兵會只是平衡,一旦不平衡自然就不可能弭兵。
至於利天下?至於義戰非攻?君王不會相信。
墨子哪裡能夠不知道這一切的道理?
因為知道,所以絕望。
王子定出逃鄭國,鄭人必然要護送王子定入楚,三晉哪裡會放過這個削弱楚國的機會?
而作為喪家之犬的王子定,為了坐上王位,聯合仇敵三晉又有什麼顧慮?莫說三晉,就算是夷狄,他也會立刻借兵!
弭兵會的一切,都是以平衡穩定為前提的,現在這個前提被打破了!
墨子嘆息之餘,只覺得眼前有些黑,想要再說點什麼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自己今年七十餘,行義五十年,弟子死了數百,所求的就是利天下,就是定天下,就是兼愛非攻。
適的出現,帶來了轉機,短短三年時間謀而後動,爭取到了一次中原弭兵的機會。
墨子從商丘回來後,心情便極好,好到可以與弟子們開開玩笑,因為他覺得自己追求了五十年的義,今日總算實現了一些。
天下啊,哪怕安定二十年,對於天下百姓而言難道不也是好事嗎?
堂內鴉雀無聲,屈將看著墨子,屈膝道:「巨子,我……」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知道自己做的沒錯,可實在不忍看到巨子這樣的神情,似乎剎那間衰老了許多。
墨子擺擺手,示意屈將不必擔心,強忍著內心的希望,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得到了再失去,與一直不曾得到,結果是一樣的啊……可……可……」
一連兩個可字,到最後只化為一聲無奈的苦笑。
眾人聽適講了這麼多天下大勢,又聽他說了許多矛盾分析,也明白墨子所言不虛,這一次弭兵會……已經算是夭折了。
禽滑厘就算已經到了三晉,可是適之前曾說,弭兵會關係重大,一定要商量好許多細節,不能遺漏。
這是眾人都認可的,可見此時最多剛剛見到魏侯,不可能商定弭兵會盟的盟約。
況且,就算商量好了,難道三晉會放棄這個難逢之機嗎?
墨子揉了揉自己因為蒼老而禿掉的頭,點了一下適說道:「適,你覺得此事如何?」
適起身走到那幅簡單的天下形勢圖上,略微看了幾眼,搖頭道:「先生所言沒錯。王子定若能活著入鄭,天下必亂。」
他看著眾人,壓抑著心中的興奮,因為楚晉因為繼承權問題開戰,雖然天下亂,但亂局會集中在鄭韓兩地,宋國作為東線反而不會被戰火波及。
沛縣與彭城所需要的時間,就是靠這一場大國戰爭所爭取到的,他心中興奮的無以復加。
又道:「王子定必有支持者,且人數不少,否則他也不可能出奔。如果他沒有支持者,如果他認為出奔之後沒有機會奪位,又何必出奔?」
「你們也知道,楚之公族王族,多為重臣。其中令尹一職,除彭仲爽之外,皆是王族公族。」
「王子王孫所占多數,王子定若不出逃,亦可為重臣。他既出逃,顯然是有能力奪位。」
「鄭伯乃王子定之舅,焉能不救?鄭人戰楚,三晉豈能袖手?三晉出兵,支持王子定的公族縣公豈不叛楚?」
「平衡以被打破,弭兵再無可能。」
說罷,他衝著墨子一拜,說道:「弟子知道此次弭兵,是先生五十年之夢。只是事已至此,還望先生,還望各兄長同志之人,放棄幻想,準備另一條路。」
「這條路已經在商丘試過,機緣巧合的平衡之下,差點促成中原弭兵。」
「若沛、彭,有墨者三千,義師三萬,天下好戰之君,難道還敢輕易開戰嗎?」
眾人點頭之際,墨家七悟害之一的巫馬博卻忽然發聲。
「巨子,適的話有道理。只是我有一言。」
「以我殺一人而利天下,此人殺不殺?若能論證說知得知殺此人必利天下,殺還是不殺?」
「論天下近身格殺之術,我墨家弟子獨冠天下。巨子曾言,若適不利天下,則十三劍共殺之。適且如此,難道那個人就殺不得嗎?」
眾人皆明白巫馬博之意,無非是要在王子定奔鄭之前,派遣刺客刺殺王子定。
一旦有宣稱權的王子定死,那麼弭兵會盟似乎還能堅持下去,於天下大為有利。
適默然,高孫子卻道:「此人無罪。何以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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