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一亮,滿是汗臭與腳臭味道的、有些陰冷的簡陋茅草屋內,提前完工的八十多人,早早地被一個眼睛熬的發紅的墨者叫醒。
領取了早飯後,便跟隨沿著或是修好、或還未修好的路,走到了遠處的河邊。
這是一條能夠通向泗水的河,蒲、葦等人並不知曉,但是墨者早已經乘車量過河流的方向和長度。
這裡既靠近鐵礦,又有河流可以作為運輸,地理位置也處在沛、留、蕭、彭城、丹水、泗水之間。
遠遠看去,有一座不算高大的小土丘,一個此時看起來很奇怪的爐就聳立在河邊。
旁邊有個像是水力磨坊的東西,蒲葦等人看到幾名墨者正在那個仿佛水力磨坊的東西旁邊,不知道說些什麼。
走近一看就知道不是磨坊,而是拉動著一個巨大的木風箱,正呼哧呼哧地發出響聲,伴隨著水流推動的木輪,發出有節奏的呻吟。
風箱的旁邊堆放著一堆的陶管,應該是新燒制出來的,樣子有些古怪,但也只是蒲葦等人看來古怪。
至於像是洛邑、安陽、商丘之類的千年大城,這種陶管城內的人早就見過,只不過用來城內排水卻不是用來冶鐵吹風。
高大的爐下,是一對鋪著被墨者稱之為「磚」的夯實地面,凹陷於地下,方方正正一個個排列著,似乎是用來盛放渣滓的。
旁邊一個墨者,正拿著一個前端幫著一個陶或是石釜的長棍,正在往一個木模子裡澆水。
墨者的旁邊站著幾十個人,蒲葦等人就聽到那墨者一邊在那傳授,一邊說道:「到時候,鐵水出來,你們就要往模子裡灌。怎麼灌,適之前也說過,你們也練了一個多月了,只是鐵水和水總不一樣,恐怕到時候還要多練。到時候莫要怕做不好,我也只鑄過銅,也不曾鑄過鐵……」
蒲聽到這裡,有些好奇,問那個帶他們來這裡的、紅著眼睛的墨者道:「鐵是灌進去的?」
那墨者笑道:「我哪裡見過?但適講過,說是就和水一樣,灌到罐子裡凍成冰,再把罐子砸碎,那冰可不就是罐子的模樣了?」
蒲驚奇道:「鐵是從石頭裡來的,那不是要把石頭燒的和水一樣?」
墨者指著那個大的水力風箱道:「要不做這個幹什麼?好在之前磨坊修得多,工匠會的人做這個也不難。當時只想著適要弄磨坊麥粉,哪想著那時候他就準備弄鐵了?」
聽起來這墨者對適很尊重,雖然看上去年紀比適要大。
蒲又問道:「都說三個月就要回去,這些人練就練了兩個月,到時候回去可怎麼辦?」
墨者指著那幾人道:「不是沛縣本地的,要麼就是家中就一個人的。做得好了,未必就比種田得利少,他們不是三個月就回家的。如今就領著錢呢,各地的都有,大多都是些大城巨邑的。他們也做助耕,做這個還不是一樣?」
蒲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再看其餘的東西也看不太懂,也就不再多問,跟隨那名墨者到了一間泥土屋。
那名墨者進去說了幾句話,適便從裡面出來。
這些人與適三五天前剛剛見過,適也花了足夠的時間記住了大部分人的名字,此時不厭其煩地一一打著招呼,恭賀他們做的最快,又用了一番利天下的言語作為獎勵。
既是吃過了飯,又要忙著做事,適便道:「你們來的正好,這邊最近正缺人手,實在是有些忙不過來。」
葦和適最相熟,便問道:「我們做什麼?」
適笑道:「還是挖土。別的活,你們一時也不會,學起來又慢。這礦石要洗,要碾碎,洗過之後晾乾。在下游挖一條水渠,到時候直接運送到爐附近。」
很簡單的工作,蒲卻聽出了一絲興奮,問道:「既是只剩下挖水渠的事,是不是別的事都做完了呢?」
適點點頭,指著遠處的爐道:「若是路修好,其實過幾日就能出鐵。再剩下的事,就是出鐵之後才能做的了。」
他又用水結冰的道理簡單地解釋了一番,或是自己也很興奮,或是想要這些人增加信心,適道:「你們知道,這凍成冰再砸碎罐子,總要浪費許多人手去做罐子。鐵也一樣。想要節省人手,就要想辦法不用打碎罐子。」
「辦法是有,但是要等鐵出來,到時候用鐵做『罐子』,把『罐子』分成兩半,隨時能打開,就不用砸碎了。這事墨者再做,與你們倒是無關,但做的出來,每天可以弄不少的農具。」
蒲大約明白過來,心說那鐵水難道不會粘在鐵模子上嗎?
他知道一定不會,因為他相信適一定有辦法,但自己連鐵水都沒見過,想來就算適講的再多,他也不能懂,便也沒問。
扭頭看了看遠處一堆的奇怪的矮爐子窯,蒲奇道:「這是多少個冶鐵爐啊?」
適看了看蒲指的那些矮小的退火窯,笑道:「那不是冶鐵的。冶出來的鐵,就像是生雞蛋,很容易碎。放進裡面蒸個七八天,就蒸熟了,縱然能碎,可也不會碎的那麼利索。」
他用很粗淺的說法,用農夫所能理解的話解釋了一下漢代出現的退火技術,將脆的生鐵退火為有韌性的可以作為農具的鑄鐵。
不經過退火這一環節,很難保證鐵作為農具的質量,這和爐鐵一樣,都屬於跨時代的技術,而退火技術也可以保證沛縣的農具鐵質量優於那些學到皮毛的別處。
塊煉鐵做農具,估計能把工匠類似才能普及。
直接出爐的生鐵做農具,估計脆的很容易被石頭弄壞。
爐鐵保證了數量、退火保證了質量。
至於說生鐵以弧面反射、鐵與燃料隔離攪拌為熟鐵的技術,現在欠缺的只是耐火材料,有陶器、原始瓷作為技術支持,應該也不是難事。
他不是太懂,只是個皮毛,但有足夠的時間嘗試,沒有人天生就會。那些漢代的冶鐵大師,論及理論和他相差太遠,但他們一樣可以從經驗中總結出最好的辦法,他有理論支撐,就算從頭起步,最多慢一些卻也絕對可以弄出來。
溫度可以嘗試、時間可以嘗試、填料可以嘗試……什麼都可以嘗試,而且沒有追趕他人的急迫,因而做起來也就可以信心滿滿。
再多的事,他也沒有多解釋,又和眾人說了說每天的待遇之後,便說自己還有別的事要忙,先走一步。
蒲聽了個大概,好像是安裝鼓風管的事,他也沒多問,甚至都不知道來叫他的公造鑄所說的鼓風管是什麼意思。
之後的半個多月,蒲葦等人有些焦急,因為挖掘水渠的速度也就更快,他們盼著能在自己回到家之前,看到出鐵。
如果……能夠在回家的時候,帶上幾件鐵農具,那就再好不過。
越來越多的人做完了分內之事,來幫著一同挖掘水渠,水渠一天天延長,消息也越來越多。
某天又趕上喝酒的時候,最後一批挖掘水渠的人帶來了一個消息。
從礦山到這裡的路已經修好。
礦山上的礦井已經開始挖掘,好像死了幾個人。
墨者用火藥炸了一段最難挖的大石頭山,傳聞裡面爬出來一條好大好大的蛇,可能要化作蛟龍了,但是被墨者燉著吃了。
而在這裡挖掘水渠的蒲葦等人,也給這些新來的人送去了他們知道的消息。
模具已經做好了,而且將來做鐵模的泥模也已經做完了。
風箱和陶管都已經連接好了,用來砸大塊礦石的水力錘子要等著鐵出來之後才能用。
木炭準備的足夠多,前幾天炭窯塌陷了一個,好在沒砸死人。
炭窯里有一塊轉被燒化了,挖出來之後,外面滑溜溜的就像是冰一樣,非常好看。
堆砌在鐵爐旁邊的礦石已經像小丘那麼多,墨者似乎已經準備往裡面加木炭和礦石了。
遠處為害的一頭老虎被禽滑厘帶人弄死了,以害天下的名義將其分食,適要了老虎的膝蓋說是要泡酒喝。
巨子前幾日從沛郭趕來,一直沒走,似乎要等出鐵之後再回去……
各式各樣的消息,匯聚在一起,終於將原本仿佛籠罩在霧氣中的希望,化為清晨的火紅,即將衝破那些雲霞與山巒,讓每個曾充滿希望的人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熱度。
水渠修完的第四天,也就是眾人距離三個月的勞役期還有八天的時候,一清早就有人傳來消息。
今天天氣正好,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著點火了。
消息一經傳開,整個冶鐵地都轟動起來,甚至距離很遠的修路的茅草屋內住著的人也都趕來過來,圍成了一個很大的圈。
墨者的高層基本聚齊,距離最近。
料已經填完,那些準備澆築鐵水的人早早等待,即便他們知道要等很久才能出鐵,此時可以休息,但他們遏制不住心中的興奮。
那些用來堆砌礦渣的坑內,此時還空空如也,但每個聽說了許多冶鐵工序的人,都盼著晚上的時候這裡堆滿許多的礦渣。
那些各種各樣的泥模具,都準備在了出鐵口附近。
第一批要澆鑄的,是碎礦的大錘、挖礦的鐵釺、夾鐵的大鉗、重複利用的鐵范。
並沒有農具,但每個人都知道,這些東西出現後,產生的農具也會越來越多。
墨子舉著火把,喊了一聲點火後,冶鐵地所有的人都化作了墨子的回音,匯聚成一句兩年前聽到樂土之時就已經想喊出的兩個字。
「點火嘍!」
如果,信仰可以封神,那鐵……一定是此時此刻最高貴的最強大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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