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民眾對於墨家的感情,總體上其實是處在一種很微妙的狀態。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邯鄲作為墨家在黃河以北活動的衷心和黃河以北最早的大型豎爐冶鐵基地,十多年來潛移默化的影響不可謂不深。
但是邯鄲城作為趙氏最早的幾座城邑,雖然在簡子、襄子的時代站錯過隊,可隨著這些年趙國魏國之間的關係緊張和西門豹在鄴地對趙國施加的壓力,以及最重要的數百年的習慣和意識,其實仍舊有許多民眾處在有點不好意思的階段。
這不好意思其實很挺好理解。
公子章是個好人吶,那人家公子章對咱們挺好的,咱們借給他錢居然還要利息、居然還要趁火打劫要求自己的權利和利益,這終歸讓許多人心裏面覺得挺不好的。
從懵懂的不願意做貴賤有別的賤人,到覺得貴賤有別的制度本身就不合理,這是一個漫長的覺醒過程。
而公子章將邯鄲作為自己將來都城來經營、墨家還沒有翻臉暴露野心的實,都使得這種懵懂的不願意做賤人的懵懂得到了遏制。
用現在的道德標準來看,那些覺得借錢給公子章還要利息和權利的人心中的不好意思,可以算得上邯鄲並非完全是一座無德之城的例證。
雖然外部的評價,他們已經無德了。
但實際上,距離真正的無德,還差得遠。
真正無德的民眾,會理所當然地將這一次借給公子章的錢要回來順帶一個方足布都不少地把利息拿到手,會理所當然地把這次趙國內亂的機會當做一場追求自己利益的盛宴。
只可惜,多數人距離理所的心態當然還有些距離,這就讓邯鄲那裡活動的墨者,覺得頗為無奈和失敗,感慨一番長路漫漫其修遠兮。
倒是那些更加富有一些的商人們,率先無德。
白日的集會散去後,邯鄲城的一些大商人聚集在了一起,商討今後和未來。
他們對於草原專營的事,和墨家是有分歧的,心中難免會有些不滿。
「我是看出來了,墨家這是認準了,要把專營的那些本金分的很散,除了墨家那邊占大頭外,這是寧可把錢借給一些民眾也要讓民眾參與進來。」
「其實,差的那些錢,咱們這些人足以拿出來,可他們卻不准。」
穿著絲綢的商人嘟噥著心中的不滿,也不怕他們中間藏著和墨家走得近的人,反正這種嘟囔早就明著說出過。
嘟囔歸嘟囔,可因為利益,和墨家之間的聯繫又實在斬不斷。
沒有墨家的軍力支持,他們不敢確定自己能賺到錢。
沒有墨家這邊的力量,他們也不確定自己經營的那些財富會不會變為府庫之產。
嘟囔只是表達一下心中的不滿,卻不是翻臉的預兆。
旁邊一人等著眾人嘟囔完後,搖頭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也看出來了,墨家缺錢嗎?不缺。」
「那這都明擺著肯定賺錢得利的事,墨家分給眾人,是為什麼?咱們得把這個想清楚了,要不然以後可是要出事的。知道對方想要什麼,咱們才能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
這倒是個不難的問題,墨家財力充沛這一點這些商人都不否認,且不說泗上那邊已經算是一個大諸侯國了可以支援,便是在邯鄲高柳等地的工商業經營,擠垮了從晉陽那邊來的諸如郭氏等和貴族們關係密切的大族,便足見在金錢上墨家可是不缺。
剛才那個嘟囔的人哼哼道:「那還用說?墨家有錢,但墨家的人多在泗上。趙國的事,他們不缺錢,缺的是人。」
「民為神主嘛。這人越多,在趙地的一些產業才會讓不管哪一個趙侯都不敢輕動。」
「就像打仗一樣,不能全靠士,還得靠徒卒不是?咱們就是徒卒。」
這個比喻是從墨家那裡傳出的墨者為駟馬先鋒為利天下當先這些話化用出來的。
不是很契合,但卻很容易讓旁邊的人聽明白。
提問那人拍手道:「這就是了,多簡單的道理,那還有什麼可嘟囔的?」
「且說,沒有墨家這邊動手,這冶鐵行當便是郭氏一族的,我們便是眼熱也沒辦法。」
「若真的草原有利可圖,那趙侯定要選一些和貴胄大人們相近的人,也輪不到咱們。」
「而且咱們的產業如何能是自己的?今日丘甲賦、明日籍稅、後日又要出錢援戰,大後日又缺兵甲……哪裡能行?」
「除非墨家這邊站在咱們後面,若無他們,這草原上的利咱們也分不到。現在你覺得將來得利的要少,卻不要忘了沒有他們,咱們可是得不到利……」
「況且……你我商人,也都知道,農人怨、工匠恨、貴人防,得利太多,貴人用農、工、小商之力掠奪我等,卻怎麼辦?」
「現如今捲入進去的人多,咱們就少了許多怨恨,多了許多朋友。只有利,才能讓人做最好的朋友,加入的人越多,豈不是越好?」
在場眾人哪裡不知道這個道理,之前嘟囔那人道:「這道理倒是可以懂。只是道理是道理,可現在看,草原專營獲利,每年得息一倍,我能投十萬錢,卻只能讓我投五萬錢,難免如同肉在嘴邊卻只吃了一半……」
商人中的一員起身道:「吃一半也是吃。」
「現在看吶,肯定得利。以後啊,得利也不是什麼秘辛,怕是會有人看的眼熱啊。」
「王公貴族的話,哪裡能夠聽信呢?」
這話算得上是一句真心實意,國君總會變換名目想辦法從庶農工商階層中弄到錢。
工商業者,尤其是這些依靠種種手段富起來的商人,很希望一支可以依靠的力量來保護他們所得的一切。
財富的本源都可以追溯到土地,而第一批擁有大量土地的人,肯定是用了許多的手段,包括且不限於暴力,也就是第一批貴族。
坐在這裡的商人論起來,其實多多少少都有貴族的血統,只是他們的財富來源已經不限於封地上的勞役地租,這就使得血統這東西帶來的身份並不怎麼重要了。
說到將來,不少人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趙侯想要奪走他們的財富、奪走他們不斷獲得財富的諸如專營權之類,自己應該怎麼辦?
提到這個話題,有些東西就不得不面對,只是這個問題不太好說的太明白。
誰能代表他們的利益?誰能在趙國有力量、有暴力的力量並且站在他們那一邊呢?
不言而喻。
但卻不好直接明說。
有人小聲地道:「墨家肯定不是為了錢,他們是有別樣心思的。你看,真要是為了錢,草原上最能獲利的,就是火槍、火藥、刀劍,可是這都是墨家那邊嚴禁售賣的。」
「咱們不賣,肯定有別人偷著賣,獲利百倍啊!雖說抓到要被處死,可獲利百倍,總會有人不顧性命的。」
「當初墨家來趙國,他們若是只為了牟利,大可以不去高柳,而是將刀劍鐵器火藥都賣給胡人。他們既不賣,他們總說利天下,你們說到底怎麼才算是利天下啊?」
話裡有話,自有人接到:「自然是庶農工商為天下人的天下得利,就叫利天下唄。」
「咱們不懂墨家的那些義,但有一點,既說利天下,得讓咱們也得利,那才叫利天下,是吧?咱們也算是天下人啊。」
商人中難免也有一些頗有市井遊俠兒風氣的人物,聽著這些遮遮掩掩的話,笑道:「咱們不一直就是這樣嗎?公子朝和公子章,和咱們可都沒什麼關係。咱們緣何支持公子章?還不是為了利?」
「當初公子朝叛亂之初,公子章沒錢,他有沒有錢關我屁事?要不是墨家和他談,問咱們借錢以便之後咱們得利,我何必要將錢投到他身上?」
「你們可知道現在轉運一批牛馬到泗上、再從泗上換回璆琳又是什麼價?若沒有比那個更高的利,就是墨家說破了嘴,我們也不可能借錢給公子章。再說,若非墨家作保,王公貴族就不還錢,你我又能如何?」
他也不管自己的話會不會被不該聽的人聽到,高聲道:「我還是那句話,誰讓咱們得利,咱們就聽誰的。誰能不動咱們的利,誰就是咱們認的趙侯!」
這才是一番真正「無德」的話,說的理直氣壯,竟無半點猶豫。
只不過做「無德」之事在先,如今也不過就是將這些話說出來,一眾人雖然不願意惹火燒身,可卻也都沒有反駁。
那人直抒胸中之意,頓覺痛快,又道:「若是將來趙侯竟不認,或是要收回專營權……哼哼,那需怨不得我們。這件事,咱們還真就得靠墨家,得讓這個商會水潑不進,貴胄大人的水,休想潑進來半點。」
眾人均想,自該如此,若是有朝一日趙侯竟要搶他們的生意,那自然是要反抗的。
原本肯定不敢,因為反抗絕無活路。
現在則不同了,有了墨家,一旦反抗便可能會有一絲活路,因為墨家有人有槍。
沉默中,有人忍不住感嘆道:「可惜墨家不缺錢,若是他們缺錢就好了。等到天下大利之時,咱們也只能是錦上添花,做不到雪中送炭啊。」
又有人道:「不管是雪中送炭,還是錦上添花,那都是別人成事。沒辦法,誰讓墨家說咱們這些工商業者,如今還孱弱呢。你說,這世上這天下,真有咱們這樣的商人自己成事的嗎?」
許多人搖頭,他們想像不到商人怎麼可能有力量自己做成事。既做不成事,那就只能成為配角,永遠無法主導天下的「義」,因為他們如今真的太孱弱了,他們自己都知道,只能送炭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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