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發現,那官員身後,還站著一對衣衫華貴的中年夫妻,正滿臉激動的盯著他,一眼都不捨得移開,而那對中年夫妻的面龐上,有一種讓他忍不住想要去親近的熟悉。
「心武!」不等他開口,那名中年婦女突然沖了過來,沒頭沒腦的把他摟在懷裡,放聲大哭。那名中年男子也急步走近,淚眼迷濛的攬著兩人。
好一陣子,秋意濃才從這對中年夫妻的懷中掙脫出來,似懂非懂的看著這似曾相識的兩人。可那對夫妻卻又立刻抱住了他,一眼一眼的好似永遠也看不夠。
師父早從房中走出,看著遲鈍的傻徒弟,微笑不語。
在那對夫妻一聲聲的叫喚中,秋意濃模糊明白,這對中年夫妻大概是什麼人了。
心武,原來這才是他的名字,秋心武。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孤兒,只是因為小時候實在太貪玩,結果家裡人一個沒看住,讓玩瘋了的他給跑丟了,而且小小年紀的他也實在會跑,居然一個人樂呵呵的跑出城外,去了草原,要不是師父路過,他早就成了狼群的夜宵。
剛從狼吻中撿回一命的他不但不害怕,還抱著師父的腿要求再看一遍那個刺翻狼群的槍法。師父問了半天,也從這小傢伙嘴裡問不出他家到底是在哪裡,見這小子實在淘氣得罕見,師父只得收養了他,可除了從這小子衣服上繡的秋字知道他姓氏外,對於這小傢伙的來歷,師父也是一無所知。
這對師徒,倒也算得上是真的有緣。
之後便是一年年的師徒相處,師父是個隨性的人,除了督促他練槍習武,很少管束他,所以秋意濃雖然明白自己不是孤兒,卻異常珍惜這種無拘無束的日子,而且他玩起來也實在是太瘋,這麼些年過去了,玩得起性的他居然從未想過要去找回自己真正的家。
因此師父也常常看著他發愣,很疑惑自己撿回來的這個徒弟是不是天性涼薄?
徒弟可以貪玩到把自己當成個野孩子,師父卻不能不聞不問,所以這些年裡,師父一直在為這個頑劣徒弟打聽家世,而且在出手教訓了那名契丹官員後,師父知道自己既已被認出來歷,便不能在武州久留,可只需看徒弟每天往小女孩家跑的瘋勁,便知這徒弟寧可不要師父,也不肯離開武州了。
不得不說,師父真的很疼這個白眼狼一樣的徒弟,他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卻擔心那契丹官員會尋隙報復徒弟,所以師父表面上不動聲色,暗中找到了那名官員,想一不做二不休的直接斬草除根。
師父從不肯向徒弟提及自己的過去,因為他的一生遍布腥風血雨,對於殺一名州城官員這種無法無天的事,在這男子看來,不過等閒。
巧合的是,這名契丹官員在那天不但認出了師父,也留心到了那個氣勢洶洶扛著桿槍衝出來的小孩,他發現那小孩長得很象契丹一家望族的主人,而這家主人的寶貝獨子恰巧是在多年前跑丟的,於是這官員便在城裡四處打聽這小孩的身世,又命人去聯絡那家望族,那望族之主一聽到消息,立即便動身前往武州,還告知這官員務必要設法把小孩留在城裡。
契丹官員大喜,能和那家望族搭上交情,他的仕途便可平步青雲。所以當師父突然一臉殺氣的出現在房裡時,這官員不但沒想起害怕,還十分殷勤的上前招呼,又套交情又問起秋意濃的身世,全忘了問一下,這個男子深更半夜的到他家裡應該是來幹什麼的?
師父又好氣又好笑,幾句對答後,由於知道自己的徒弟究竟是誰家的孩子了,卻也打消了殺這糊塗官員的心思,隨口和那官員說了幾句,又匆匆而去。
徒弟前一天晚上剛親了小女孩的臉蛋,天知道今天又會幹點什麼出來,不早點回去守著那徒弟,實在是不得安心。
等師父走後,那官員突然滿身大汗的回過味來,原來自己剛剛在鬼門關打了個轉,想到師父的來歷,他嚇得一晚上都閉不攏眼,之後的幾日,秋意濃天天陶醉在生當盡歡的日子裡,這官員卻天天在膽顫心驚中度過,好容易等到那望族主人趕來,這官員片刻都不敢耽誤,一早就來了秋意濃家,遠遠站在門口,神態要多恭謹有多恭謹,生怕惹怒了師父,再來一趟深夜造訪。
一家相認,就是好一陣鬧哄哄的又哭又笑,在被娘摟在懷裡心肝寶貝的叫了好一陣,又被爹老淚縱橫的一通埋怨和心疼,秋意濃抹了抹滿臉的鼻涕眼淚,開始明白,自己樂陶陶的日子大概到頭了,雖然和爹娘相認令他打心底高興,可他也很害怕,這次相認會不會是另一段別離的開始。
果然,在爹娘對師父千恩萬謝之後,立即提出要帶秋意濃回家,說要好好補償這些年失散的親情。
可他爹娘話音未落,只見剛找回來的寶貝兒子已經一個箭步竄到他師父身邊,抱著師父的腳號啕大哭,一會兒哭告說絕對捨不得離開師父,一會兒又大哭說師父的本事還沒學全,如果半途而廢,他當天下名將的美夢就要徹底破了。
他的爹娘一臉尷尬的楞在當場,半晌開不得口,看看兒子哭得那叫一個傷心,不免自責的想,這也是情理之中,兒子打小離家,由師父養大,當然是親著師父一點。有了這一點自責,這對爹娘的底氣自然也就不足了,所以兩人只得含著眼淚去看師父。
師父也在看徒弟,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他太清楚自己徒弟的脾氣了,這小子看著哭得傷心,其實從小就是個流血不流淚的亡命徒,不然那天也不會很高興的扛著槍和他並肩而站,巴望來一場師徒二人大鬧武州城的熱鬧,所以這通抱腿號哭雖然催人淚下,可他自己臉上的眼淚鐵定就是假的。
「你真正捨不得的是那個小女孩吧?」師父微笑著,低聲問。
「師父,我真的捨不得你啊!」秋意濃把師父的腿抱得更緊,使勁大哭。
「那好辦,師父跟你一起回去,如何?」有的時候,這位師父真的很促狹,幸好他這句話還是說得很輕聲。
「師父,您為什麼就是不肯跟我回去,讓徒兒孝敬您一輩子,用銀子養您一輩子啊!」秋意濃語帶雙關,哭得也更響亮,還背著爹娘在師父腿上重重咬了一口,「師父,不要啊!我可是您唯一的徒弟啊!我那名字都是您起的啊!」
師父抽了抽腿,發現脫身不得,只得幫徒弟向他爹娘圓謊,「令郎天資聰穎,悟性極高,日後定然能成大器,在下雖不算明師,但一點微末本事,令郎也確實還未學全,若是半途而廢…」師父故作沉吟的閉上了嘴,好象很是遺憾的看著正抱住他腿哭得肝腸寸斷的徒弟。
秋意濃的娘當然是千般不舍這好不容易尋到的兒子,抹著眼淚不肯開口,那望族主人約略知道一點師父的過去,明白這個救下兒子的男人乃是位可使風雲色變的厲害人物,換做平日,這樣的師父就算跑死千里良駒都找不回來,難得兒子能獲此人青睞。父子多年失散固然是人生至痛,但兒子這些年得拜此人為師,也算是場因禍得福的際遇。
聽此人對兒子如此誇讚,還有這兒子又哭又喊的說要當天下名將的理想,這當爹的怦然心動之餘也極自豪,為人父者,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有出息?再為兒子想想,最要緊的當然還是他的前途,如果現在硬要把兒子帶回去,且不說這小子哭的樣子著實令人心酸,錯過這段師父緣分也是得不償失,至於這些年的失散,反正兒子都已經找到了,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來日方長,自然可用親情彌補。而且對他這樣的望族富豪來講,兒子不肯離開武州一事也根本不是什麼解決不了的難處,
望族主人忖度了一陣,立即允准了兒子繼續留在武州,又一臉恭敬的請師父好生教導愛兒。他的妻子開始還不依,淚汪汪的不肯舍下兒子。但這望族主人早有了兩全之法,隨口幾句吩咐,隨行同來的管家便去城中就近處購置宅院,由今日起,兩夫妻暫不返家,改為在武州城常住,以便一家團聚。
望族主人此來還帶了大筆財帛金銀,當即命家丁抬入院內獻於師父,算是替兒子正式行了拜師禮,又立即在城中最大的酒樓訂下宴席,邀請師父和城中所有官員名流赴宴,慶祝得子之喜。
那名引路的契丹官員當然也得了不少謝禮,喜得眉開眼笑,當場拍**擔保,今日之後,在這武州城裡,隨便何事,隨叫隨到。
這麼一來,秋意濃不但一家團聚,也成了可在武州城裡橫行一方的世家子弟。
能與父母團聚,秋意濃心裡當然高興,在被爹娘捧在手心怕凍,含在嘴裡怕烊的好一陣親熱,又認了一大幫子權貴叔伯後,他的一顆心卻忽然飄到了長街尾那間小破屋內,哪還耐得住性子隨爹娘做那無趣的應酬?可只看爹娘恨不得把兒子栓在身上的架勢,他也知這幾日是脫不得身了,便請師父去跟那小女孩遞個消息,又要師父替他向小女孩信誓旦旦保證,一有機會就去見她。
攤上這麼個要師父幫忙發誓的徒弟,師父也很沒轍,在很無奈的嘆了一陣子氣後,只能為這徒弟去跑了趟腿,回來後還告訴秋意濃,說小女孩很高興他能與爹娘團聚。
於是,在又耐著性子在爹娘膝下做了三天乖兒子後,秋意濃一本正經的告訴爹娘,說這幾日已耽誤不少工夫,這就要立即回師父家苦練槍術,飽讀兵書去。
他的爹娘連天上的月亮都想摘下來給兒子,見兒子刻苦求學,自無不允之理,他的娘親還心疼的叮囑愛兒,不要太過操勞,累壞了身子,哪知兒子出門一撒腿直接跑去了什麼地方?
三日不見,這一對小兒女竟似分開了數載,彼此都好象有說不完的話要向對方傾訴,但在告訴對方自己的爹娘乃是富甲契丹的權貴後,秋意濃忽然發現,小女孩的臉色有了霎時的暗淡,他忙不迭的追問,小女孩只是強笑著說沒事,直到夜深兩人分開的時候,小女孩才遲疑著吞吐說,原來兩人的家境相差如此之遠。
秋意濃一頭霧水的回到院落,當然又去追著師父問,平常最頭疼徒弟絮叨青梅竹馬事的師父這次卻沒有取笑徒弟,師父說,這小女孩年紀雖小,其實已很懂事,而能說出這句話,也恰說明她心裡已很在乎徒弟。
師父的話聽得秋意濃半懂不懂,但很得意小女孩能在乎自己。師父看著這樂天的徒弟又好氣又好笑,也只得說,但願因為兩人年紀還小,他的爹娘能不在意此事。
這一句話秋意濃是真的不懂了,纏著師父要問個究竟,師父猶豫了很久,不知該不該讓年少天真的徒弟太早洞悉一些世情,卻有一位不速之客突然來到,那是一名商人模樣的中原人,也是師父在契丹這許多年裡第一個上門造訪的故人。
第一眼看到這人,秋意濃就覺得此人渾身上下都透著股神秘,因為此人不但於深夜匆匆來訪,而且進門後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遞給了師父一塊碧綠色的玉佩,就又匆匆離開。
師父一握住那塊綠意古玉,整個人都蕭索下來,秋意濃一個勁的問,那中原人為什麼要深更半夜的送這塊玉佩來,師父卻說,這塊玉佩本來就是他的,那個朋友只是來還給他。
那天夜裡,師父沒有再說一句話,又和以往一樣,懷抱長槍,倚牆獨坐,可這一坐竟是整夜,次日清晨,秋意濃揉著惺忪睡眼起床,只見師父還是和昨夜裡一樣的姿勢坐在牆角,臉上神情卻是他從未見過的痛苦和掙扎。
痛苦於往事。
掙扎於過去。
可便是如此痛徹心肺的神情間,師父的雙眼竟是異常明亮。
秋意濃再是天真貪玩,也感覺到師父今日明顯有異,但不管他百般探問,師父還是什麼都不肯告訴這個徒兒,卻在晨曦灑下的那一刻,突然把徒弟攬入懷中,低聲說,要再回一趟中原。
說話時,師父臉上有一種強作的輕鬆,他沒有再殷殷叮囑徒弟要好好練武學藝,只是告訴徒兒,最多一月,便回立刻回來。
秋意濃畢竟年少,因此他未從師父的異常舉止中察覺到古怪,想想只是分別一月,也就沒有多問什麼,爹娘團聚,又有小女孩做伴,這師父不在的一個月時光,很好打發。
所以為師父打點好行裝,他便高高興興的送師父啟程。
師父的行裝很簡單,除了一袋乾糧和幾件隨身衣物,便只有那一柄從不離身的長槍,其餘所有的身外之物,師父都留在了家裡,留給了徒弟。
走的時候,師父揉著他的腦袋,輕輕說,「師父這一生最引以為豪的槍術兵決,都已經傳授於你,你如今所缺的只是火候和經驗,師父相信,憑你所學和你心中天下名將的志向,日後必可叱吒天下,但師父難以預料的是,這些本事究竟會給你這一生帶來何等改變,所以師父惟有希望,你這一生是能在逍遙自在中悠然而過。」
「我當然要逍遙自在的活了!」秋意濃一點都沒聽懂師父這番話的真正含義,不但撒著嬌要師父這次一定要從中原多帶些好吃好玩的來,還威逼師父,這次回來,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和過去統統說給他聽。
師父笑笑,又揉了揉他的腦袋,那一天臨別,師父還是沒有向他提及自己的過去,也沒有向徒弟說出自己的名字。
而在這送別師父的那一天,秋意濃根本未意識到,這一趟早早訂下歸期的分別,原是師徒二人的永別。
風雨!
直到很多年後,秋意濃才從那個中原商人口中得知師父的真名,也終知道,他每日苦練的這套翔天槍術,在中原還有另一個令人聞之色變的名字;修羅槍!
槍從九幽來,一擊墜黃泉的修羅槍!
風雨!
這就是師父的真名,一個和他的秋意濃同樣帶些悱惻意韻的名字,修羅槍風雨!這就是在中原引動無數腥風血雨的師父的名號!
秋意濃也不知道,其實師父早已預見,徒弟和那個小女孩之間的純真感情將會迎來一段漫長坎坷,但他的師父已是愛莫能助,所以只能寄望,自己毫無保留的傳授與徒弟的一身本事,能幫徒弟走過那段坎坷。
多年以後,秋意濃常常會想,若他那天能留住師父,很多事情會不會變得大不一樣?但每次回想,他也很快就會給出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無論如何,所有的事情都不會改變,因為這位常常搖頭說徒弟生性痴狂的師父,其實也有著九韌不改的痴狂天性。
或許,正是因為這相似的天性,這一對同為痴狂而活的男子才會結下這師徒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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