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族,原為遊牧聚居,居於西域,盛於春秋,「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穀,畜牧為生,」便是羌人處世之道,西域之中,這群遊牧部落安居草原,樂也悠悠。
春秋時期,羌人已達千萬,為當時漢人總人口之二成,羌族雄踞一方,入鼎盛之時,羌族首領遂以河湟為中心擴張領土,意欲入駐中原,時值中原強秦贏政君臨天下,車同軌,書同文,一統六國,見羌族東進,遂遣大秦悍將出兵征討,一戰大敗羌族,羌族受挫回撤,遷移向西,居於岷江一帶休養生息,故又被世人稱為西羌。
東漢末年,羌人見中原內亂,又欲入駐中原,漢室奸雄曹操率軍相抗,大敗羌族,後魏蜀吳三國鼎立,蜀丞相諸葛武侯又派上將馬超西出囤兵以拒羌族,馬超驍勇,連年大戰羌族,羌人懼馬超武勇,稱其為神威將軍,族人難敵馬超,屢敗屢戰,潰散下再退西域,從此消絕入主中原之意,偏居一隅。
百年之內,中原改朝換代,三國歸晉,隋唐爭雄,唐太祖李淵不悅中原西域強族虎踞,連派大軍西下,玄武兵變之後,唐太宗李世民即位,李世民雄才偉略更勝其父,數連內屢次派兵伐羌,羌族連年征戰,元氣難復,難振當年鼎盛,只得舉族移居草原深處,待五代十國時期,草原各部林立爭強,相互併吞,羌族已難與各部相抗,唯黯然退出爭雄之局,流離偏隅荒蕪,四處遷徙。
烽火燃不盡,太平苦太短,江山常易局,誰知流離苦?
只嘆羌族始祖立族之時,焉知後代亂世求存之難。
這一年,正是契丹將國號更改為遼的一年,這一年,也正是羌族大難之時。
荒涼道上,受盡戰禍侵襲的羌人艱難而行,當年的強族在這數百年遷徙中已凋零至七萬餘族人,而這一晝夜,他們又失去了五萬族人。
已不到一千的羌軍幾乎人人帶傷,亦是人人咬牙支撐。
僅有的一匹馬由洛狄牽著,馬背上俯臥著傷勢極重的右長老蘭谷,低沉的喘息在馬蹄聲里倍顯蒼涼。
折磨著他們的不但止身上傷痕,還有痛失親人的苦楚,羌族雖已沒落,但族規一直沿用祖制,凡族中男子長大後,必要學習弓射武藝,再選精壯出色之人編入族軍,若遇外敵侵犯,便由族軍迎戰。今日這一戰,死去的這四萬羌軍已幾乎是全族中所有的輕壯男子,而剩餘的這兩萬老幼婦孺也無一例外的在這一戰中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妻喪夫,父喪子,子喪父。
但除傷重之人偶有呻吟外,所有羌人無論男女老幼都在默默忍受著戰後苦楚,儘管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掩不住的疲倦,可他們都未停下腳步,更未棄重傷的族人於不顧,甚至於,他們也未放棄那一輛輛輜重大車,就連孩童們也仿佛在劫難中變得懂事,或扶著受傷的族人,或幫著大人們推車而行。
當然,許多的傷者和沉重的大車也使羌人的行進變得非常緩慢,大半個時辰已過,他們才走出不到五六里路,這一點,就連以為羌人至少已至黃土坡的智也始料未及。
月歌帶著一群孩子緊伴在塗里琛身邊,塗里琛的神情陰鬱得讓人不忍直視,死難的族人已令他心裡沉痛,而不知下落的義子塔虎更令他時刻懸心,但他也不敢為了義子派人回頭搜尋,月歌安慰說塔虎離開順州時就不見蹤影,以塔虎的機警,當不會被捲入戰火,塗里琛也只得往好處想,或許這孩子已逃往別處,等著與大家會合,可心裡卻是沉甸甸的放不下。
族人行進緩慢,他也不忍催促,其實,看著強忍疲累還推著輜重的族人,他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族人始終不棄這些輜重都是為了他,留著這些金銀軍械,就能助他重振羌族,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帶給族人想要的將來。
月歌見塗里琛神色痛楚,越走越慢,以為他牽動了傷勢,忙放慢腳步攙緊了他,但見塗里琛望著四周扶持而行的族人,低低道:「是我害了大家,這一次,都是我把大家捲入禍端┉」
幾名羌人偷眼看著族長,他們自然知道族長所言何意,其實羌族之所以被捲入遼國這場內亂皆因拓拔戰所許的一處安身地,塗里琛也正是因此才帶著自己的族人越陷越深。
但聽得族長長嘆自責,卻無一名羌人出言埋怨族長,他們看著族長的眼裡也只有善意的諒解,因為大家都知道,為了給族人一份安寧,塗里琛早已殫精竭慮,這一次的與虎謀皮也是無奈。
塗里琛本以為族人都會恨他,至少也會有人責他幾句,誰知眾人都無怨艾,反有幾名羌人故做輕鬆的向他眨眨眼,還有位族中長者向他微微一笑,而洛狄乾脆一拍他的肩膀:「族長,您什麼都好,就是有時羅嗦得象個女人。」
他的話引來四周一陣輕笑,倒把沉悶淒涼的氣氛抹去不少,塗里琛知眾人心意,不由苦笑搖頭,心底感慨萬千;如此手足族人,自己竟不能好好護持。
月歌心裡卻覺沉重,其實她已想出一計可應對追兵,但她生怕塗里琛不肯答應,見此刻情景心知更難說服這倔性男子,可左思右想終還是要一試,便在塗里琛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如她所料,塗里琛果然只聽了一半即變色道:「月歌,你說什麼?你竟要我帶著僅剩的輕壯族人顧自逃命,還要把族中所有老弱婦孺留下,為我拖住追兵?」
羌人們疑惑的看向月歌,大家都知月歌並非柔弱膽小之人,身為族長未婚妻室的她對族人的呵護也從不亞於塗里琛,今日與遼軍一戰時更挺身而出,卻不知她為何忽然提議要讓塗里琛舍下族人。難道她會不知道塗里琛的脾性?以族長對族人的愛護,若追兵真的殺來,他只會自己留下抵擋追兵,斷不會拋下族人顧自逃命,更不用說讓老幼婦孺為他抵擋追兵。
其實羌人們逃亡至此都已存聽天由命之心,如今全族軍士已不足千人,而且大半負傷,還能一戰的頂多只有兩百餘人,其餘兩萬羌人多為老弱婦孺,勉強也只能再挑選出兩三百名男子迎敵,若遼軍果然追來,那他們只能豁出一戰,生也好,死也罷,至少,他們不會閉目待戮。
可月歌不但讓塗里琛先走,還要他帶走僅有的可戰之人,若真如此,那等遼軍追來時,剩下的老幼只怕真就要束手待斃了。
月歌也不避忌族人的驚訝目光:「大哥,我族人本就稀少,可今日一戰就失去了五萬族人,這五萬族人的血仇別說是大哥,就連我這樣的女子都不能忘記,若我羌人今日能生,我也必定要傾盡全力讓他遼人亡,但要想報仇,我們就要活過今天。大哥,你剛才也說過,智絕不會放過我們,因為羌遼已結下死仇,智一定知道,若我族今日能脫此劫,日後定會前來尋仇,所以智今日一定會率軍追至,而我們又該如何抵擋?難道┉難道你還要再次以性命相拼嗎?」
月歌的眼眶忽然泛紅,望著滿身傷勢卻在族人面前裝得若無其事的男子,她心裡有著恨不能以身相代的痛惜,她能忍下千難萬苦,卻怕這倔犟男子再受一絲苦楚。
她走近幾步,用衣袖為男子拭抹著身上血污,生怕觸痛了這道道傷痕下的痛,細細抹拭的手勢又輕又柔,語聲更是輕柔:「大哥,你知道嗎?就算我們拼出性命,也無非多殺幾名遼軍,但這滅族亡種之禍卻難躲過,大哥,你看看大家,兩萬族人或是老弱,或是負傷,既無坐騎,又要帶這許多輛輜重大車,晝夜苦戰後人人疲憊,就算走上一天也走不出幾十里路,而且此地乃是遼界,前有幽州,後有追兵,我們又能逃往何處?兩萬人戰時太少,可一旦逃亡,那你就是帶了兩萬負累,怎逃得過智鐵騎追趕?」
「打不過就一起走,你又怎可要我撇下族中老幼獨自逃生?」 塗里琛的臉漲得通紅,將月歌的手往旁一甩,他早聽得揪心刺痛,偏又無言以對,因為他也知月歌所說句句是實,就憑他手中這兩萬老弱族人,一旦交戰後果不言可知,即使他再次豁命死拼也難逃慘敗之局,如果帶著大家一起逃,這一路儘是大道荒地,無處躲無處藏,今夜之前必會被遼軍追上,最糟糕的是就算能僥倖躲過智的追兵,但他們這些無處安身的人又能逃往何處?
想到深處,塗里琛不禁嘆道:「月歌,別怪我性急暴躁,我不是怪責你,但你該知道的,我寧可與大家死於一處,同葬荒野,拋下大家求生的事,我做不出,要走一起走,真要走不了,那就┉那就┉」氣苦無奈的話臨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塗里琛滿腔愁怒無處宣洩,恨得重重一跺腳。
月歌微微苦笑,重又握住塗里琛的手,柔聲道:「大哥,你做不到智的無情,但你也不能再意氣用事,你就聽我一次吧,我們眼下必須分散而走,你把族中所余輕壯男子都挑出,算上未受傷的軍士,還能選出三四百人,當然,你們不能空著手走,這些輜重里有拓拔戰給我們的十萬兩黃金和兵刃軍械,你們每人帶上十斤黃金和所需乾糧兵刃,立刻輕裝往南而去,你們這一路人少便於藏匿,又沒有了我們的拖累,應能瞞住遼人耳目繞過幽州離開遼界。而我們這些人里老弱傷患太多,乾脆繼續沿路緩行,你只需把洛狄和這匹坐騎留給我們即可,一旦我們這兩萬人被智追上,洛狄就要立即騎上馬逃,這就是他的任務──逃!無論遼軍會怎麼對付我們這兩萬老弱,洛狄都不能停下,因為他要把追兵的事告訴你們┉」
「你胡說什麼?」塗里琛早斥道:「說來說去還是要你們為我抵擋追兵,兵分兩路有什麼用?智的手段你還不曉得?還要去激他?就算洛狄能逃走,那你們呢?」
「族長┉」疲弱的聲音打斷了塗里琛的煩躁,原來是伏臥馬背的右長老蘭谷強撐起傷重身軀,抬頭道:「月歌話裡有話,讓她說下去┉」
月歌感激的向蘭谷一點頭,又繼續道:「大哥,我們都知道你不肯舍下族人,但是智也知道,遼軍能以一萬勝我羌人四萬,正因智窺中你愛惜族人的弱點,所以我們若想躲過智的追殺就要反其道行之,我們分兵而走其實並不是要以兩萬老幼拖住智的追兵,我故意要洛狄等見到追兵再逃,就是要讓智知道你們已遁離,因為你們正是我羌族對付智的殺手鐧!只要大哥你能帶著我族剩餘精銳逃生,那他即便追上我們也不敢下殺手!」
四周的羌人聽了更覺驚訝,智不敢下殺手,有了今日這一場血戰,他們可不信那名叫智的冷酷遼帥會是心善之人。
塗里琛也驚訝道:「月歌,你到底在說什麼?這可不是說笑的當口?」
「我說的乃是我族此刻唯一的生路!」 月歌秀目灼灼而閃,宛如月華清亮,「這一路上我已仔細想過,智真正忌憚的人並不是我羌族,而是隨時都會麾大軍南下的拓拔戰,這次他只帶一萬騎軍正因為他想保全元氣而不敢盡起幽州之兵,而智要追殺我們也是因為他要在拓拔戰南下前掃清隱患。所以智追上我們後必會立下殺手,將我們趕盡殺絕以除後患,可若大哥你能逃走,那形勢便會大不一樣,智最清楚大哥肯為族人豁出性命的脾性,等他知道你已逃出他掌控,在你身邊又跟隨著我族剩餘精銳,那智就要好好思量一番,若他真敢對我們這兩萬人下毒手,以大哥的血性和我羌族漢子的硬骨,那智又會給自己惹來何等後果?」
「原來你是想用我們來牽制智?這┉這┉」塗里琛雖性急粗魯,但非木訥之人,聽到此他已隱約猜出月歌的計策,但他卻為月歌此計的大膽所震驚。
說到智的名字,月歌眼裡就象含著一枚寒針:「今日一戰我不及智應變之快,這一次,我要他好好領教我羌族女子的剛烈!等他鐵騎追至,我會和全族老小以身軀為牆,擋住他的鐵騎,我會告訴智,我族已兵分兩路,大哥你已帶著我族剩餘精銳一早撤離,他若要動手,盡可把我們這兩萬老幼殺個乾乾淨淨,但他永遠別想追上你們,只要過了今日,智必要撤軍幽州守護他的公主,當此拓拔戰即將南下之時,幽州軍又怎有餘裕來搜尋你們?我還會告訴智,你們這三四百人既無我等老弱負累,便能在此草原瀚地輕易隱藏,無論進退皆可從容,退可暫避中原,進可潛伏遼域,若智真派來大軍追殺你們,你們自可尋地隱藏,若智敢分出小股騎軍各處搜索,你們正可伺機伏擊,不斷蠶食遼軍,而且你們身上還帶有大批黃金,當能以此黃金積蓄實力,或招募死士,或重聘刺客,從此以後,你們這數百人就是一支負血仇,背血債,懷血性,有血氣,終此一生都會不擇手段報復遼人的復仇之師!只要能令遼人不安,無論何種手段都會無所不用其極,我倒要問問智,他可敢在拓拔戰隨時都會侵犯幽州之時嘗試這芒刺在背的滋味?智是個聰明人,可越是聰明人就越會知道這其中厲害!因為我們若死,再無顧忌的你們就會盡情復仇,可若智肯任我們這些老幼婦孺離去,那大哥你就有了牽掛,勢必要帶著我們養傷安置,遠離這片是非之地,這就是兵分兩路,各解其困,只要大哥你能先走,智就不得不放過我們!」
四周忽然靜了下來,就連大道上乾燥燥的風聲也仿佛變得無聲無息,羌人們一臉震驚的看著月歌,大家都知道這位秀美的羌家女子聰明過人,卻未想到她竟能想出這樣一條決絕之計,聽著月歌精銳獨到的見解,咀嚼著她的話中之意,羌人們的神情也漸漸由驚訝變得敬佩,此計於絕境中行險脅迫敵軍主帥,看似兇險,卻是大有可行之處。
但望著款款而言的月歌,大家心裡都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只覺得,一絲不該屬於她的陰狠總在她眼中若有若無的閃爍,這位平日裡總在族長身後溫柔而笑的女子,此刻,誰都能聽出她語氣中的恨意,也是誰都能感受到這張秀麗容顏在僕僕風塵中變得滄桑。
族仇,族恨,竟使得這位柔美如月的女子也染上了避無可避的心機。
洛狄倒未多想,他越想越覺此計可行,見塗里琛猶豫不語,走近道:「族長,月歌說的┉可以一試。」
塗里琛沒有答他,卻向月歌問道:「如果換成是我拖住追兵,而你帶著族人先撤,智還會不會中這一計?」
月歌不假思索的道:「若留下的是你們這幾百人,那這要挾之計就無施展之時,我們這兩萬老幼人數太眾,行走又慢,難逃難藏,智必會先除了你們後再度追殺我們,他甚至不用全軍出動,只需派出一支輕騎就能追上我們,就算我們真能逃出遼域,可我們這些老少傷弱即便想捲土重來,至少也要等孩子們長大成人之後我們才有復仇之力,此計既是要挾,就是要趁此遼國內亂之時,所以留下斷後的必須是我們這兩萬人,先走的也一定要是大哥你和能立即威脅到幽州的族中輕壯。因為我這一計不是要引智心軟,而是要令他心怯,讓他也嘗嘗投鼠忌器的滋味!」
塗里琛又問:「你究竟有幾成把握可以讓智放過你們?」
月歌微一猶豫:「至少有七成┉」
塗里琛神色一黯,卻也不再繼續追問,只是低頭沉思著,忽然莫名喃喃幾句,「難怪┉難怪┉」似在思索月歌所說之計還是在想著別的什麼,神情竟有些模糊,
月歌察覺塗里琛竟似在默默苦笑,正詫異間,塗里琛已低聲道:「難怪爹生前定要我娶你為妻,他常常說你心思聰穎,不是尋常女子,若羌族遭遇變故,我一定要好好向你請教救族良計,爹還說,你我自幼為伴,同於患難成長,這份真情當能一世相隨,記得在你很小的時候,我送給你的那些個男孩子才玩的小玩意,你即使不喜歡也從不會棄下,更不會去和別的孩子換你最喜歡的絲絹或是香花,雖然,那些才是你想要的。爹當年就看出你是位烈性專一的女子,第一眼看上了誰,最後一眼也只會看他,爹爹好眼力,這一點,我永遠比不上他┉」
月歌愕然,不解塗里琛怎會忽然說起這些,但聽得年少旖旎,她的眼角亦現溫柔,可只是一怔,月歌已明白了這男子的心意,「大哥,你不願先走?」
塗里琛沒有多說,只是大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月歌還待再勸,但她的雙眼與塗里琛目光一觸,只覺他看著自己的眼神竟是淡淡,兩人青梅竹馬相交,相濡以沫而伴這許多年,這男子卻是從未用這樣的眼神向她淡淡掠過,一時間,月歌為之語塞,不敢再勸。
傷勢甚重的右長老蘭谷在旁道:「族長,就按月歌說的┉時不我待,追兵隨時會至,您就別猶豫了┉」
不但是蘭谷,四周許多羌人都在向塗里琛點頭,事實上,他們並不期望月歌的計策真能救下所有人,但他們都希望這位為他們操勞半生的族長能平安離開。
「族長,您先走吧,魚鰭未斷能入海,雁翅不折終南飛,只要您脫身,智一定不敢對我們動手!」
「族長,月歌之計雖有風險,可我們已到末路,您又何必為了我們這些負累捨去自家生機?」
有些老人婦女更道:「族長,您的心意我們明白,可我們這些老弱走不快,逃不遠,只能拖累您,如今正可留下為您拖住追兵,萬一智真要下殺手┉」
說到這兒,老人婦女們略一遲疑,那位方才向塗里琛微笑的老人忽從人群中走出,大聲道:「族長,族中之人隨您漂流多年,早知世道艱險,您此時也該痛定思痛,我族老弱難戰難逃,豈能承您婦人之仁?若您此刻敢行斷腕之事,正是英雄所為!想我羌族當年何等威望,族人百萬,獨霸西域,這數百年來雖因時勢風雲凋零不振,可國有改朝,族有盛衰,千年以來又有哪一族一國能保永世不衰,當年匈奴今日何在?昔日秦皇亦成枯骨,吾族今朝雖落魄草原,卻要好過許多早已亡國滅種的王朝強族,吾族雖經動盪,但也長存至今,族長,這些年來您常常自責無能,不能使族人與遼人一般豐衣足食,您見族人苦能思己責,足見您胸襟,這正是老夫敬您之處,但您可知我等心意?」
這老人衣衫單薄,立於風中,卻無瑟縮之意,反挺胸而言:「其實老夫也常自責,為何您貴為一族之長,卻不能如世間諸侯霸主一般叱吒天地,享盡尊榮,反要累您為吾族處處俯首,求人垂憐?而我等為何卻無能輔佐您稱霸一方?您見族人受苦常捫心自責,而我等不能助您撐起祖業又該何地自容?您常說人生於世最慘之事莫過於生無棲身之處,死無葬身之地,但您可知漢人常言,『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一族難興,又豈是您一人之責?您每次自責,可知我等心中汗顏?若老夫年壯,當攜赴死之心與您並肩抗敵,可老朽無能,又有何顏牽累於您?族長,分兵之計可行,但月歌需隨族長攜族中孩童同行,單留我率老弱傷殘斷後即可,若今日分兵之計難成,遼人仍欲將我等弒盡而快,那老夫敢請族長一事!」
羌人們都又驚又奇的看著他,月歌認得這老人是族中長者,名鞔岢,平日寡言少語,少與人近,家人也都喪於流離生涯,羌族中多有這等孤苦老人,所以大家都以為他只是一位尋常老者,誰知今日聽他說話才知他不但胸中見識極高,而且彌姜之性不輸少年。
鞔岢回身看向一眾族人,眾人也在看著鞔岢,眼中都現出熱切之色,舉族同心,正是此時。
老人向族人點了點頭,轉身向塗里琛正容道:「請族長永忘吾族之仇,此生再勿言尋仇之事,族長,您從來只道自己無能使族人安寧,辜負老族長遺願,但您可知我等更是負您,往日分您衣食,今日累您敗戰,身為羌人卻不能為您分憂,今日若能以身救出族長與族中少年,老邁之軀死亦欣然!我等若死,老夫惟有一願;請您與月歌攜族中少年遠離遼域,另闢天地,此後拋卻苦悶,盡享生之歡趣,開枝散葉,為我羌族重燃薪火!」
鞔岢之言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大家只想勸塗里琛聽從月歌之計先走,可鞔岢這番話已激起他們決死救族之心,紛紛叫道:「鞔岢說得好!族長,您快帶著月歌和孩子們走,您要為我羌族重燃薪火!」
「沒錯,存亡之刻正該如此,只要能保住您和族中少壯,我們死得其所,要是天幸遼軍中計,我們這些老朽廢物也算賺了┉」
洛狄等年輕少壯都聽得動容,胸中一陣酸熱,未想到族中的老人婦女竟有這等血性。
塗里琛沉重的目光從族人臉上一一看過,這些人里,有老人,有婦女,甚至還有年幼孩童,他們身上都帶著戰火劫餘的痕跡,可他們臉上亦有著泥污和血跡掩不住的真誠,這樣的真誠宛如許多年來對他的信任,至始至終,一成不變。
塗里琛嘴角一動,仿佛一笑,向著族人默默點頭。
月歌見塗里琛這等神情,心裡頓時一沉,她最知這倔犟男子的脾性,若他真肯答允先走,那他望著大家的神情本該是擔憂和不舍,而這樣的笑意┉
「都給我閉嘴!」一聲大喝突然如雷暴起,果然,塗里琛已向眾人怒喝道:「老子還沒死,該怎麼辦由不得你們狗屁廢話!」
喝聲雖大,但塗里琛臉上並無怒意,兩眼炯炯望著那些慨然求死的老弱婦人,吼一般大聲道:「如果你們還當我是族長,那你們就給我記住,再也不要把自己當成是負累,你們也別說自己無能無力為戰,只會拖累我,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們就永遠是我的族人,在我身邊,只有一起活一起死的家人,沒有應該送死的老人婦人,你們也別說什麼誰拖累誰的鳥話,就算真有什麼拖累,那也是老子心甘情願,求之不得!我這輩子沒做過什麼大事,也永遠比不上我爹能耐,可有一點我從來不會輸給他老人家,那就是我也和他一樣,從不會仍下自己的族人!」
「族長,您┉」幾名老人聽得眼眶泛淚,正要說話,塗里琛已指著鞔岢道:「老叔!你剛才那番話說得有血性,可我塗里琛生就一副鑽牛角尖的脾氣,你這許多話我只聽進去一句,『吾族雖經動盪,但也長存至今,』告訴我,為什麼那些個曾壓在我們頭上的王朝強族都已沒落,而我羌族卻能在這許多禍亂中掙扎至今?就因為羌人從不會拋下自家族人,這世上又有誰比我羌人更知道什麼叫同甘共苦,生死不離?這些年裡我族一起吃了許多苦,還不是都挺下來了?如果我羌人今日非要靠親人性命相換才能活下去,那我族早該在幾百年前就亡了!從現在起,說都別再提什麼留下斷後的屁話,你們要說,老子就當聽不見,你們不肯走,老子就背著你們走!」
說著,塗里琛已背轉身去,粗豪的身影大步走往族群最後,一邊走一邊叫道:「都給我往前走,和從前的遷徙一樣,男子拉輜重,女子攙老幼,誰累了就吭一聲,身上有勁的扶著走不動的,誰都不許給我拉下!」
羌人們呆呆聽著族長口中熟悉的喊聲,這正是這些年來舉族遷徙時的喝令,看著族長走到最後,從那些父母早喪的孤兒中伸手抱起一個最幼的孩子,高高舉過頭頂,讓那孩子騎在他肩上,他的雙手一展如翼,仿佛護著他生命中最寶貴的事物,護著那群孩子往前走來。
一族之長,當護一族之人,原來,這男子的心底一直深刻著這句看似平淡,實則艱辛自知的誓言。
又見他,抬起頭,看著大家,咧嘴一笑,很粗魯的笑容,沒有深沉的城府,沒有做作的姿態,卻是這男子的真性真情,也正是這粗獷的笑容,帶著他們走過風雨流年,撐過世道冷暖,仿佛,只要有這男子在身後憨厚而笑,就能將他們心底絕望盡數點暖成一團熱焰。
這團熱焰,名叫不離不棄。
就如最灰暗處的一道隱約光亮,早成為他們的一生依賴。
羌人們臉上的茫然已消散,他們或苦笑,或搖頭,卻無一人埋怨,大家心無旁礙的遵行著族長之令,攙老攜幼,扶持而行。
鞔岢楞怔了半天,忽然苦笑出聲,滿是皺紋的臉上因這抹苦笑而變得坦然,苦笑著,他向身後的塗里琛深深一躬,隨即拉過了蘭谷的坐騎韁繩,牽馬前行。
蘭谷伏在鞍上,笑盈盈道:「鞔岢,你這張利嘴平日總揶著不顯鋒芒,誰想今日一張嘴卻還是弄了個啞口無言?」
鞔岢又是一聲苦笑,「不服不行啊,這小子,和他老子一般的犟。」
蘭谷搖了搖頭:「可惜了月歌的計策┉」兩人不約而同的轉頭回看,正看見那道娉影向粗豪男子走去。
兩位老人相視而笑。
那對戀人已並肩走在一起,女子的手了無怨艾的伸出,與男子緊緊而握,緊握其中的是深蘊真情。
塗里琛臉有歉意,想說什麼,月歌已向他展顏一笑:「一起活,一起死。」
笑靨如月,意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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