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雪 第九十章:塵封舊事(一)

    呼延年的眼神忽然變得悠遠,仿佛在回思著更為久遠的往事,一樁舊事從心底浮蕩而起,「記得多年前,那時我大遼國號還是契丹,草原大族達魯虢部落擔心日漸強大的契丹會稱霸草原,又覬覦契丹富庶,達魯虢王終率部逼近契丹邊域,大肆搶殺,皇上雷霆震怒,親率大軍討伐達魯虢,那一年,智兒才十二歲,是他第一次隨皇上出征,也是他第一次為皇上出謀獻計,他讓大軍沿路造勢,假意要與達魯虢軍漠北決戰,誘達魯虢王屯軍迎戰,再隨皇上奇軍繞襲,突現敵軍身後,大挫敵軍銳氣,血戰一日終破達魯虢全軍,大勝後,皇上命將士們把叛賊的屍首棄於草原,不得入土,更頒下嚴令不許達魯虢族人前來收屍,那一天,所有的將士都在大營內喝酒歡慶,只有扮成親兵藏於軍中的智兒一個人立在屍堆旁,呆呆望著堆積如山的死屍,皇上與我忽然發現,智兒的神情很哀傷,我們以為智兒是因第一次見到這許多屍首而心中驚怕,忙讓他回營帳歇息,可智兒卻開口請求皇上把這些屍首好生安葬,皇上君令已下,不願再行收回,便問智兒為何想給叛賊安葬┉」

    遙遙回憶,乍現眼前,許多年前的戎馬生涯,久遠難憶的戰後寂寥,遍地黃沙,隨風拂散,風聲中含著一聲聲更低沉的嗚咽,在少年耳邊聲聲吹響┉

    那時候,少年默默望著敵軍死屍,神色間卻無一絲勝後歡喜,只有揮之不去的悲涼映於眼中,「義父,您看,軍營內的將士們都在歡慶大勝,因為他們在苦戰後終於可以凱旋而歸,今夜,我們的將士就要回家,他們會拿著得勝後的賞賜與家人團聚,這些都是他們應得的,可義父您再聽聽這吹過的風聲,那是何等的淒涼,風聲中還含著陣陣哭聲,因為達魯虢的族人此刻正在遠處望著親人的屍首,今夜,除了一夕慟哭,他們又能得到什麼?親人戰死已令他們萬般痛苦,可最讓他們痛苦的還是無法為死去的親人收埋屍骨,難道,這也是他們應得的嗎?義父,達魯虢軍士侵我邊境,戰敗身死乃是他們咎由自取,可那些達魯虢的族人呢?達魯虢人也有家人,雖然達魯虢的將士有罪,可他們的家人並無罪孽,義父,為什麼您還要責罰這些已經飽受痛苦折磨的人,讓他們眼睜睜看著親人的屍首被風沙吹蝕,長曝荒野,義父,您不是教過我為君當仁嗎?讓那些在遠處痛哭的人收回他們親人的屍首吧?智兒求您了!」

    「你──竟為了叛賊的家人求朕?」耶律德光淡淡而問。

    「是,智兒求義父答允。」少年低首。

    呼延年怕皇上慍怒,忙小聲勸道:「智兒,別說了,皇上自有主張。」

    耶律德光臉上並無慍意,風中的淒淒嗚咽也未使他威嚴的神色為之柔和,反是義子的懇求令他的目光漸漸溫情,忽然一笑道:「方才也有幾位大臣婉言勸朕,讓朕把屍首還給達魯虢族人,不過他們是擔心達魯虢族人再度生事才會勸朕,卻不是如你這般心生惻隱,智兒,來┉」

    耶律德光向愛子一招手,「隨朕去後營,後營內住了一些人,若你見了這些人後仍想求朕放還屍首,朕會答應你。」

    契丹軍營分為前後大營,前營駐軍,後營則用來囤積糧草,照料傷兵,關押俘虜。智因是暗中隨義父出征,所以一直住于帥帳,極少在其餘將士們面前現身,至於後營更是從未去過。當他隨著耶律德光走入後營時,忽聽見陣陣哭聲從一處營帳傳出,聽到這陣與前營歡笑迥異的哭聲,智不覺一怔,呼延年走上幾步,挑開帳簾,又令後營軍士在外把守,

    耶律德光看出義子疑惑,低聲道:「裡面住的是幾家契丹百姓,他們的居處鄰近達魯虢族,當達魯虢族來犯時,他們的家人沒有及時逃出。」

    智神色一變,似是已領悟了耶律德光的意圖,正想說話,耶律德光已道:「隨朕進去。」

    兩父子步入帳內,帳內,一位老人和幾名小孩或坐或躺,看服飾都是契丹百姓,老人木然,小孩哭泣,還有位受傷的男子躺於角落,一名軍醫正在為他傷處換藥,見皇上入帳,軍醫忙招呼眾人,「快,皇上來了,大家快拜見皇上。」

    「不必多禮。」耶律德光隨和的一笑,示意大家坐下,智一如往常般立於義父身後,望著帳內淒涼,他的神情亦是無法平靜。

    老人小孩初見皇上,都有些拘謹敬懼,幾名小孩年長的也就只有十一二歲,最小的不過才五六歲,見這皇上甚是和藹,膽子漸大,年長的孩子怯生生的問:「皇上,為什麼那些將軍把我們的爹娘都抬到了別的地方,還說他們都睡著了,不能去吵醒他們,皇上,我們想見爹爹和娘!」

    另一名小孩也問道:「我看見那些將軍往爹娘身上蓋了塊白布,皇上,他們是怕爹爹冷嗎?」聽了孩子們童稚的詢問,帳中之人悄悄嘆息。

    耶律德光一時也不知該對這些孩子說些什麼,只得道:「你們的爹娘┉他們還在歇息,將軍們都說的對,你們要聽話,先別去吵醒他們,好嗎?」又輕輕為幾名孩子拭去眼淚,「孩子們,別老在帳篷里悶著,會悶壞的,朕一會兒叫人帶你們出去玩,你們喜不喜歡騎馬?」

    孩子們天性喜玩,聽皇上要帶他們去玩,漸露歡喜之色,耶律德光便命呼延年先帶他們出去玩耍,又走到那名受傷男子的身旁,這男子雖已清醒,卻一動不動的呆呆瞪著帳頂。

    耶律德光微一皺眉,問軍醫:「他傷勢如何?」

    軍醫躬身道:「回皇上,此人背有刀傷,我已為他傷處包紮敷藥,傷勢並無大礙,只需靜養便可痊癒,只是┉只是此人遭劫後心灰意冷,已無求生之念,生機全消,小人雖盡力醫治,卻也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

    「你胡說什麼?」耶律德光神色一冷,「救不了他,朕必治你罪!」

    軍醫慌忙跪地,「皇上恕罪,刀傷可藥,心傷無救,小人實在是無能為力啊!」

    耶律德光正要發作,一旁枯坐的老人忽開口道:「皇上,請您別難為這大夫了,他已盡力,也並未說錯。」老人指了指受傷男子,「他的父母,妻子,一雙兒女,都被達魯虢人所殺,一家六口只余他獨自一人,確實是已無生念。」


    耶律德光頓時怔住,回頭看智,智也是面帶驚色,兩人向受傷男子仔細看去,只見他雙眼呆滯,對旁人之言竟是無動於衷。

    老人又嘆道:「一日之內,喪父喪母,喪妻喪子,經此慘變,又有誰能撐得下去?六口人成五座墳,又怎能不讓人生機盡喪?┉」

    智忍不住問:「老人家,那┉那你的家人呢?那幾個小孩是你的家人嗎?」

    「我的家人?都沒了┉」老人灰暗的臉上一陣抽搐,慘笑道:「老伴,兒子都被達魯虢人所殺,不但是我家,那幾個孩子也成了孤兒,八戶牧民,幾十口人,只剩下我們幾人,孩子們年幼,還能哄得住一時,我卻和那位兄弟一般,哭也無淚,不存生望啊┉」

    老人的聲音渾濁暗啞,帶著股令人辛酸的悽惶一字一字念來,入耳驚心。

    智愈聽愈驚,恨不得捂住雙耳,想要說些什麼安慰老人,卻是良久開不得口,一張清秀的臉龐蒼白得不帶血色。

    耶律德光在帳內來回踱步,心頭亦覺沉重,身為一國之君,怎肯目睹子民落此慘境,踱出幾步,忽又走近受傷男子身旁,直視著男子雙眼,溫言道:「活下去!契丹漢子,朕已替你復仇,好好活下去!」

    男子依然呆滯不語,空洞的雙眼毫無神采,就連皇上立於身前都如未覺。

    耶律德光嘆了口氣,轉頭道:「智兒,你過來。」

    智尤沉浸在老人的淒訴中,直到耶律德光連喚了好幾聲,他才一步步挪近,心神不定的應道:「是,義父。」未從心悸中恢復的智第一次忘了在人前避諱,直呼耶律德光為義父,就仿佛是所有遇見危險的孩子都會奔回父母身邊求助一般,智臉上也不自覺的流露出對慈父的依戀之色。

    耶律德光似未察覺到愛子的心神震盪,他一直在注視著受傷男子,眼神憐憫,語聲亦是沉沉,「智兒,你知道嗎?朕帶你狩獵草原,教你射虎追狼,是為讓你強身健體,領悟強者之勢,朕帶你點兵沙場,聽你帳前獻計,是為激你天賦謀略,領悟御軍之道,而朕今日帶你來此帳中,你可知道朕的用意?」

    「義父,我┉」

    「智兒。」耶律德光語聲愈沉:「好好看著眼前男子,你看他的的雙眼,空洞無神,就連一國之君立於咫尺,都未能使他看上一眼,子民如此,朕這個一國之君還有何顏面?智兒,方才你為達魯虢人求情,朕很欣慰,因為你心有慈悲,可你此刻目睹這些劫後百姓的慘狀時,你又覺得如何?你的慈悲又能為他們做什麼?你再告訴朕,朕要做些什麼,才能使這男子再復生念?」

    「義父┉」智聽了這一連串的詢問,心神激盪下也不知如何回答,望著這男子空洞洞的雙眼,心頭更覺驚怵,忙將目光移向別處,忽發現這男子兩隻手緊緊而握,掌中隱約現出一截灰黃的東西,見這男子此時仍全力而握,智心知此物必對他極為重要,忙道:「義父,您看他的手!」一邊說一邊便去掰男子的雙手,想看清後再由此設法使他重複生念。不料這男子雖木然呆滯,雙手卻將此物握得極緊,智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他雙手掰開,一看清他掌中之物,智頓時驚呼一聲,兩手一顫,那物事從男子手中跌落於地。

    帳內幾人趨前一看,不禁一起變色,原來這男子緊緊握在手中的竟是一截枯黃乾瘦的斷腕。那軍醫仔細一看斷腕傷處,驚聲道:「這是被人硬生生砍下的,原來他手中竟一直握著這斷腕?」 耶律德光卻不象旁人這般驚異,瞥了眼斷腕,似是猜到些什麼,神情愈發沉重。

    這時,受傷男子似是神智一清,從榻上掙扎著探起,木然無神的臉上忽現出焦急驚恐之色,不停的在榻上翻找著,因一時未發現墜於榻下的斷腕,口中已急得嗬嗬出聲。

    智大著膽子將斷腕拾起,正要遞給這男子,男子已從榻上猛的撲下,從智手中奪過斷腕,緊緊摟在懷中。

    智想去扶他,卻為他舉動所驚,忙向耶律德光望去,耶律德光搖了搖頭,低聲道:「這必是他家人的┉」

    這男子似是聽到了家人二字,渾身上下忽不停顫慄,口中終於「嗚!」的哭出聲來:「都沒了┉我的家人都被殺了┉我的爹娘,孩子,都被他們殺了┉他們一個都沒逃出來,只剩下我┉我沒用┉拉著我妻子拼命逃┉拼命逃┉還是被達魯虢人追上了!他們的刀砍下來,我妻子用身體替我擋┉我只拉到了我妻子的手┉你們看┉你們看啊┉我一家只剩下了什麼┉」他喉中忽然一陣急促喘息,似被什麼梗住,再不能嚎哭出聲,只能嘶啞著嗓子不住低嘶,一聲又一聲,就如垂死的野獸所發出的低喘。

    這一聲聲的哽咽仿佛比最悽厲的哭嚎更為刺耳,往帳中每個人的心頭直搠而入,就連那名同經慘變的老人也聽得渾身發顫。智被驚得連連倒退,盯著男子結結巴巴的說道:「這位大哥,你的仇人都死了┉你別傷心┉┉我們會幫你┉皇上也在你身旁,你知道嗎?皇上已為你報了仇,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皇上?」男子的哽咽聲忽的一窒,遲怔怔的看著身周之人,臉上神情似哭似笑,卻是慘笑若哭,「皇上在哪裡?我家人死的時候,皇上在哪裡?皇上┉為什麼你不救他們┉我的家人都死了,復仇有什麼用?我活著還有什麼用?還不如殺了我,殺了我┉」

    軍醫聽他語氣對耶律德光不滿,忙喝止道:「你別胡說,皇上在此!」

    「由他去吧。」耶律德光臉上並無怒色,搖頭道:「他並沒有說錯,達魯虢人殺他家人時,朕在哪裡?既然朕當日不再,今日又有何顏在他面前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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