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雪 第四十四章: 幽州文治 (五)

    智端起新沏上的茶,慢飲一口,也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也不知是在讚賞茶香,還是默認黃泊年的問話。

    黃泊年似是很在意智的回答,竟又追問道:「智王,老夫在幽州為官多年,也算知曉漢人們的性子,在遼居住的漢人既然過的是寄人籬下的日子,向來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絕不會向您告發受李全勒索的事,即便有人受不了這氣,也不會在公主殿下剛入主幽州兩天的時候來說這事,所以李全之事都是你猜測所知,智王,老夫佩服你的聰明,但老夫很想知道,你此舉是不是為立威?」

    智輕輕吹著杯中浮茶,也不抬頭,只是一笑,「黃大人如此在意我是在立威還是為百姓出氣,其實是在擔心自己吧?不愧是老官牘,對幽州漢人的心思看得通透,寄人籬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白了…有你在背後縱容,知道漢人們不願多事,難怪李全猖狂。」智伸指在桌上輕輕叩擊,敲打出一陣低沉的脆響,口裡慢慢道:「你說的不錯,確實無人來向我告發李全勒索漢人之事,只不過,我於昨夜翻閱了各處官員的俸銀家產,李全五年前來的遼國,那時他只是個落魄文人,在幽州閒居數月,因寫得幾篇文章,入太守府做了一名執筆小吏,每年俸祿一百二十兩銀,一年後受你提攜擔任知事,每年俸祿為五百兩銀,但他在幽州城裡卻置有十七處屋宅,遼國俸祿向來豐厚,一任知事俸祿年抵得中原盛世時一名二品大員,可就算李全這幾年裡不吃不喝,他也買不下這許多屋宅店鋪,他這知事之責管的是幽州存糧和漢人的戶籍安置,我仔細看了記載每年存糧數的帳簿,看筆跡並不是李全親自書寫,顯然,他把這事都扔給了屬下操辦,但他對安置漢人戶籍之事卻是極為熱衷,親自登記造冊,凡事親力親為,一事勤一事惰,自有緣故,最巧的是,每逢有大批漢人入城,隔不了數日他名下就會多上幾家屋宅或是店鋪。」

    說著,智眉心一挑,「李全既貪又蠢,一手勒索一手大肆買宅,行事不知避諱,想來也多仗黃大人在背後扶持,黃大人,近年來你在幽州的房宅似也多了好幾處吧?」

    「是。」黃泊年也不隱瞞,坦然而應,他本以為智今日是為立威而來,又聽聞到李全這兩日的牢騷,所以隨意揣度,強加罪名,碰巧李全庸碌,三言兩語便被智嚇住,這才歪打正著敗露了勒索漢人之事,但聽智緩緩而說,才知智這兩日竟是穩坐府衙,查遍幽州城內所有帳簿戶籍,文書卷宗,一一判別各處官員優劣,由此看來,其餘被革職的六十六名官員也必是被智查實錯處,這才罷免官職,黃泊年最擔心的就是智今日所為全為立威,以此壓制全城官員,但此刻既知智確實詳查根由才定各人罪咎,雖驚訝智能從煩瑣卷宗里推斷出這許多事,但他倒是放下心事,自認為官這些年裡也受百姓愛戴,雖然收取了李全的孝敬,但想來智也不至於太過為難他,遂垂首躬身道:「不敢欺瞞智王,李全之事下官確實早有所知,平日裡也得了李全不少好處,下官願受責罰。」

    智的手指仍在桌上輕輕叩擊,單調的篤篤聲里,他的語氣忽有了幾分冷意,「黃大人,在你治下,漢人們竟要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性在此求存,看似抑己揚人的謙和,卻是生生埋沒了人心血性!黃大人,你當得好官啊!」

    黃泊年乍然抬頭,只覺智說話每每出乎意料,話裡有話,難測其心,饒是他為官多年,見多識廣,也猜不出智究竟想對自己如何,怔怔道:「智王,你到底想說什麼?」

    「黃大人,你該知道我想說什麼。」智笑了笑,笑容深沉,目光深邃,並未刻意壓低的聲音卻自然而然的帶著一種低沉,「大戰在即,我要幽州上下一心,全力復國,民心要穩,軍心要盛,文武同愾,戰事若起,武將衝鋒殺敵,文官運籌城中,人人效死,無論文武都存以死報國,以命報君之心,武死沙場文殉朝堂,決不能有一人存有異心,我護龍兄弟也當以玉石俱焚之心殊死衛國,所以,在幽州與反賊對決之前,我容不下那些庸碌無能之人,容不下明哲保身的梁正英,容不下貪生怕死的李全,可我最容不下的人…還是黃大人你。」

    黃泊年卻未太過震驚,低聲道:「智王,下官不明白你說的話。」

    智手指一收,不再叩桌,緩緩道:「你明白的,正如你我都明白,萬一幽州勢危,你一定會變節求存!」

    聽了這句話,黃泊年真的驚懾住了,兩眼一眨不眨的盯著智,想看穿這少年的心思,他臉上也竭力裝出鎮定之色。但見智也在注視著他,兩人目光相對,一驚疑,一淡定。

    對視片刻,黃泊年長嘆一聲,慢慢點頭道:「智王,其實你並不在乎我是不是真有異心,即使我真的投靠拓拔戰,以你的城府和手段,也不過視為等閒,令你起戒心的,只是我這個人,因為我在幽州當了太久的府司,是嗎?」

    智也點了點頭,款款而道:「如今大遼已只剩這幽州一城,而要以此孤城與拓拔戰相抗,就會需要很多東西,堅城精兵,軍輜糧草,人心官治,缺一不可。幽州城堅壁厚,城中軍輜豐足,糧草盈庫,城防之事我二哥已全面運籌,頂多一月,就能把幽州變成一座可持久長守的堅城,大戰需精兵,我從上京派來的三萬新軍雖暫不如拓拔戰手中的黑甲騎軍,但也是遴選而出的精銳,而我五弟也會從今日起加緊練兵,歷練士氣,操演軍陣,有他這大將在,當能錘鍊出一支百戰鐵軍,至於民心,自公主入城後,城中民心已是凝聚,單看這幾日絡繹趕赴軍營的輕壯,便知民心所向,因此堅城,精兵,軍輜,糧草,軍心,民心,士氣這幾樣我自認已是齊備,惟獨城中官治還有些差強人意,六十多名庸碌之輩已被我革職,但其餘官員雖能盡力當差,仍是暮氣太重,執事理政太過拘泥,穩重有餘,卻少了一股銳氣,換做太平之時倒也無妨,但在這國難之時,我要的卻不是一群只知耳提面命的官吏,而究其緣由,倒是與黃大人有些干係。」

    黃泊年苦笑一聲,對這少年再不存一絲輕視之心,低聲道:「智王看事果然通透,所言所思都非常人能及,你說得不錯,老夫為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凡事都存息事寧人之心,又因年邁慵懶,處政更少盡力而為之心,官場之上,上行下效,我這府司如此,屬下官員自也是得過且過,所以近年來幽州官治看似安穩,其實弊端頗多,貪恣無德者混跡其間,而才德兼具者則難伸才志,智王,你能在短短兩日內便看穿幽州官場敝陋,老夫佩服,如你所言,官治之事老夫難辭其咎,這便辭官請罪。」黃泊年也是乾脆,說話間不再自稱下官,改稱老夫,以示辭退之心。

    「辭官?」可智似是對黃泊年自請辭官之事並不滿足,默默看了黃泊年一眼,「若只是要你辭官,我何必與你說這許多話?黃大人,你很會避重就輕,既然你不肯死心,我看我們還是把話說得再通透點,也請你捫心自問,這些年裡你為官處事不肯盡力,真的只是因為年邁慵懶?」


    黃泊年呆了一呆,隨即霍然起身,大聲道:「智王,你究竟意欲何為?無論罷官處刑,就算要把老夫也杖殺當場,你盡可明說。」

    「何需氣急敗壞。」智平靜的看著黃泊年,又端起茶來淺淺一飲,這才道:「黃大人,你在幽州為官十二載,其中八年是為後唐州官,石敬瑭獻燕雲十六州與遼後,你又成了一州府司,改朝換君,風雨不倒,又能在後唐後遼國制下都安然為官,可見你的本事,但這也正說明你無論是為遼為漢,都不肯盡力輔政,你會依附任何強勢,卻不會對任何人忠心,後唐潰敗,你就投遼,無論是誰,只要能給你榮華富貴,你就會投靠他,因為在你心裡,全無從一而終的剛硬節氣,眼下遼國內亂,你也同樣在暗中盤算,若拓拔戰得勢,你必會毫不猶豫的投靠反賊,黃泊年,你是個聰明人,但我容不下你這種首鼠兩端的聰明人,因為我要的是肯死心塌地為公主效命的純臣,而不是你這等奸猾老吏!」

    聽著智的冷冷指責,一旁端茶倒水的張華早瞪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黃泊年,在他眼裡,這位府司黃大人雖對李全等人的所為持一眼睜一眼閉的糊塗態度,但也不失為一位肯為百姓做點事的好官,誰知心底竟藏了這一份見風使舵的奸詐心計。想到黃泊年平日裡對人的謙和,張華怎麼也不願相信他會是這種人,可看到黃泊年滿臉冷汗的呆呆而立,對智的指責毫無半分辯解,又由不得他不信,「還真是人心隔肚皮啊!」張華心裡暗暗道。

    這時,只聽智又道:「黃泊年,其實你有一句話說得很對,真正讓我容不下你的緣由還有一個,就是因為你在幽州當了太久的府司,幽州為官十二載,你的根扎得太深了!因為你比梁正英更為深沉,梁正英為官求穩,不圖升遷只求安穩,你為官卻是在積累人心,幽州三百多名官吏,或是你後輩或是受過你的提攜恩情,城中百姓也得過你的照料,在這幽州城裡,張礪雖是太守,但他任官不過半年,無論聲望資歷都及不上你這根深蒂固的老油吏,以你的聲望,若真想在幽州做些什麼事,輕易就能做到,這就是你的本事和心機,所以我不能只是免了你的官,也不能象殺李全般殺你。因為你不是梁正英,更不是李全,若說李全是顆壞了一鍋湯的老鼠屎,那你就是在幽州潛藏的一股暗流,稍有不慎,就會被你這股暗流攪得幽州不安。」

    「智王,你太高估老夫了。」黃泊年輕輕一嘆。

    「不是高估,而是沒有低估你。」智頓了頓,冷漠的面容略顯平和,悠悠道:「話已說得這般通透,我就再告訴你一句實話,其實,我並不想為難你,或者說,不能太過為難你,既然你是個聰明人,不妨再聰明一次,想想我為什麼不能為難你,或許,我們能為你想一個比讓你辭官肯好的退路,你說呢?」

    黃泊年身軀一震,似是有些支持不住,晃了晃身子,慢慢坐下,眼角皺紋堆疊,仿佛一瞬蒼老了許多,默然許久,才低聲道:「智王,你好手段,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今日來此並不是要拿我和梁正英,李全三人立威,其實你在太守府把那六十六名庸碌官員革職的舉動才是立威,革免庸官,就能激發人心,使留職官員再不敢尸位素餐,碌碌行事,而對於我這三人,你還有更深用意,當眾杖殺李全,是要儆戒官員,不得為害百姓,擾動民心,罷免梁正英,是要警醒官員,不得有才不施,有能不為,令他們全力輔佐公主殿下,至於老夫…」

    黃泊年有些慘然的一笑,「智王,其實我們三人里你最容不下的人就是老夫,但你並不想處置我,當然,這不是你心軟,而是你不想在這最需滿城齊心的時候有任何波瀾起伏,如你所言,老夫在幽州的根扎得太深,幽州為官十二載,有著太多的後輩,太多的人情,尤其老夫平日裡還積累了些許名聲,所以你不願象處置那些被你革職罷免的庸官般處置老夫,那些人官聲惡劣,百姓皆知,你對他們的懲戒恰能大快人心,革除弊端,而對老夫的處置卻不能輕率,就算你向全城張貼告示,歷數老夫的鬼蜮伎倆,但老夫這些不堪之事都藏於心底,隱於深處,並無實據,所以幽州軍民不一定就會相信,而那些受過老夫提攜的人也會為老夫打抱不平,指責你冤屈良臣。智王,你看得很深,你不但看透了老夫的城府,還看透了人心所思,老夫自詡才智過人,卻遠遠不如你這翩翩少年…」

    說著,黃泊年忽然起身,向智深深一鞠,「修合無人問,存心有天知,老夫過往行事,確難稱丈夫所為,炎涼之心更有愧君皇之恩,今日既被識破,自不會厚顏遮掩,智王,無論你何等處置,老夫皆心服口服,絕無怨言。」

    聽著黃泊年坦然而言,智默默點頭,似是認可了這位一生詭譎的老人的自責,略一沉吟,智從桌上取過一隻空杯,斟滿香茶,緩緩移至黃泊年面前,輕輕道:「走吧,黃老,飲過這杯送別茶,你就可離開幽州,離開大遼,護龍智會祝你安享晚年。」

    「走?」這一次,黃泊年又被智所言震驚,訝然道:「你肯放我走?」

    「我不是心軟之人,但我也不想對一位老人逼迫太甚,再者說,無論你用心如何,這些年裡畢竟也是為幽州百姓做過一些好事,只憑這一點,我也不會太過難為你。」智淡淡而笑,清澈的雙眼波光流轉,「無論是留是貶,治罪處刑,都不是最適合你的退路,相反,讓你離開大遼,對你對我,才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嗎?」

    黃泊年先是一怔,細細品著智話中之意,忽然鬚眉聳動,恍然醒悟,智不願處置他,正是因為他在幽州紮根太深,人情太廣,若把他留任為官,城中官員以他為鑑,碌碌之習難改,而且他的門生後輩太多,這些官員們難免結黨成群,若他辭官後留在幽州或是殺他治罪,城中官員惦念他的舊情,定會心生怨懟,所以智要他飲過茶後立刻離開大遼,以智的心機,等黃泊年走後自會向眾人解釋說是他年邁力疲,自願告老回鄉,然後在幽州大振官治,城中官員見他不辭而別,又遠離遼境,時日一久,難免會淡薄情分,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這些官員也將忙碌於城中事務,再無心思掛念他這一位掛冠遠去之人。

    黃泊年思前想後,只覺這一舉措看似隨意,卻能順其自然的解除所有糾葛,不由長長一嘆,「智王高明,老夫欽佩,智王留情之德,老夫也當銘記。」他伸手去握茶杯,忽想起一事,開口道:「智王,你罷免庸碌貪官一事雖能立威,但對屬下官員者亦需恩威並施,若能對才德兼具者有所獎勉,激勵人心,官治之事定能事半功倍。」

    智笑了笑,輕輕道:「安行遠,只任一介小吏,屈才了。」

    筆者註:不好意思,這一章是之前所沒有的,所以不知不覺寫得太長,因為想寫的東西太多,又想寫點新意,而且想把這些東西一章寫完,以後不再累述這些事情,所以一下寫了這許多字。見好見壞,全憑各位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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