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與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策馬而來的老卒們反覆唱著這一段無衣,用這由遠而近的歌聲嘹亮了夜色,高昌賊們不曾想到,剛剛突圍的那幾名老卒會和他們的主將一樣返殺而回,更令他們震懾的是,分明只是幾名殘存力竭的老卒,卻仿佛被那一曲無衣催醒了鬥志,他們緊緊的聚於一處,並轡而沖,互為掩護,用手中兵刃為同伴沖開重圍,用自家身軀為同袍抵擋兇險,區區幾人,直如一支蓄勢已久的精銳奇兵,賊軍猝不及防,又不知這些老卒何以變得如此悍不畏死,紛紛向老卒逼近,他們並未把這些受傷力竭的老卒放在眼裡,但這等氣勢已令高昌賊不敢側視,而在此時,似是被歌聲振起,使賊軍如雷池難越的城門下忽然響起了一陣大笑聲,那是一陣極其快意的狂笑,顯然,江將軍也沒有料到被他喝令離去的老卒會回來,但他卻用笑聲來回應老卒們的勇氣,只聽他大笑大呼痛快酣然,狂笑著說是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以為只有他才存赴死之心,然今夜之後,又有誰敢再看輕中原漢子,這等狂笑中,背靠城門的江將軍忽然又出現在城下,用他的狂笑迎向賊軍,他的長槍在城門下左右揮舞,就象是一桿迎風飄搖的旗幟…」
「正如江將軍所言,今夜一戰不求勝負,只為使高昌賊再不敢輕犯中原,在無衣的曲調中,江將軍和老卒們都拼出了最後的力氣,奮力搏殺著他們能殺死的每一名賊軍,那時,所有人都在為他們的勇猛驚詫,就連高昌賊軍也不例外,那些高歌而來的老卒雖在圍攻中一個個倒下,可他們仍在以這數人之力往城門下衝鋒,歌聲漸漸單薄,卻是始終不息,迴蕩於城外每一個人的耳中,簡約的曲調,令每一個人都能明白這其中的氣概,因為這是老卒們在用胸中最後一口氣息向侵犯家園的外寇咆哮,當最後一名老卒力盡墜馬時,本該止息的歌聲突然如雷而響,城上城下,所有應天百姓都在和聲而歌,雖然許多人從未聽過這曲無衣,但這樣的戰歌早讓人過耳不忘,大家怒喊著,吼叫著,一刻不止的延續著老卒們的歌聲,城門內的推撞聲越來越響,就好象有一隻憤怒至極點的猛獸要脫枷而出,那一刻,應天百姓沒有一人再顧及生死,只想衝出城外,用我們的憤怒撲向賊軍…」
常荊的聲音忽然哽咽,那樣一個夜晚,固然帶給了他極大的震撼,也讓年少的他第一次知道了何為悲壯,「江將軍仍在隻身苦戰,城門下激戰最烈,所有的攻勢都由他一人獨擔,他的左臂已被一名賊軍齊肘砍斷,可他仍用右臂挽槍狠刺,高昌賊軍的臉上第一次有了恐懼,這遍身鮮血的年輕人已是強弩之末,但他身上那一股從不暗淡的鬥志仍能令他們膽戰心驚,他們知道,只要有人近身,這年輕將軍一定會再刺出拼命一槍,這等忌憚令他們不敢再輕易上前送死,他們無法想像,是什麼使這名漢人將領能支持至今,他們也不敢相信,明明是一座無軍隊護戍的城池,卻會讓他們遭遇到最頑強的抵抗,在他們潛入中原之,早聽說這片華夏大地內亂迭起,亂代諸侯四方爭權,有人稱帝有人爭雄,卻無一方霸主肯稍顧黎民,可在這座被守軍離棄的孤城下,竟還站有這樣一名男子!」
「城門終於被撞開,不是被高昌賊破開,而是由應天百姓從城內破門而出,大家看見江將軍滿身血污的背影,怒喊著要衝向賊軍,但江將軍憔悴傷重的身軀仍是一步不動的立在城門下,就象是一堵屹立不倒的城壁,牢牢的扎在百姓與賊軍之間,不容一名賊軍入城肆虐,也不讓一名百姓出城拼命,百姓們雖然怒不可遏,但沒有人忍心去推開這道背影,大家都知道江將軍的心意,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百姓們涉入沙場,一時間,城下死一般寂靜,只有粗重的喘氣和仇恨的目光狠狠對視,高昌賊軍看得出,城門下正噴薄著一種什麼樣的憤怒,而這種憤怒正是來自這一群平民百姓,他們心底被這弱肉強食的亂世埋藏已久的血氣怒火,已由城門下這位將領的英勇盡情點燃,望著這樣的怒火,高昌軍終於畏縮,停下了連續一夜的猛攻,或許是不甘心,一名頭領模樣的賊軍從軍陣中催馬而出,一言不發的盯著江將軍,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問,『漢將,為何?』很突兀的一句話,但城下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問江將軍,為什麼要死守這座被官軍放棄的城池,又為什麼會在以寡敵眾的廝殺中這般堅強,堅強得仿佛是在漠視自己的性命。」
「江將軍的回答就象是手中槍一般鋒芒畢露,『只消我中原男子一口濁氣不曾吐盡,就不會容異族占我家園,置之死地不求生,正是武人本色!』他的回答斬釘截鐵,絲毫沒有因為一身重傷而遲滯猶豫。聽得高昌首領不禁肅然點頭,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江將軍,最後停頓在江將軍的斷臂上,又輕輕的問了一句,『值得嗎?』江將軍似是聽到一句最好笑的笑話,哈哈長笑,他笑得很用力,而他的回答更為凜冽,他用僅存的右手握緊長槍,一指城外高昌賊的屍首,『今夜之後,你們會惶惶然離開應天,來時的張揚盡成狼狽,而我,不過斷折一臂…』說著,江將軍把長槍重重插於地上,就象在城門下插了一桿永不折斷的旗幟,「縱然今日身死,然——江山終不改!」
「江山終不改!」
「很鏗鏘的回答,就象是一段鐫於疆界,錈於每個漢人心底的誓言,狠狠的回敬著每一個高昌人,聽到這樣的回答,那名高昌首領無言以對,默默的看著江將軍,他臉上的神色很怪異,既有強自壓制的羞怒之色,也帶著不加掩飾的敬佩,忽然,他向江將軍深深一鞠,策馬走入陣中,喝令全軍撤退,離開中原,聽到他的命令,沒有一名高昌人違拗,他們都沒有了來時破城而屠的氣焰,因為這一夜,他們已喪失了所有勇氣…」
「見賊軍敗退而去,城下的百姓頓時歡呼出聲,擠在城門下又叫又跳,但我們都沒忘了這是誰的功勞,老人們立即吩咐大家去收回老卒們的屍首,又讓人趕緊攙扶江將軍回城休息,可是…」
常荊慢慢的蹲下身,他的神情已變得異常痛楚,雙手緊抱著頭,失聲而泣,「當大家上前去扶江將軍時,他一直屹立的身軀忽然傾斜,倒在了百姓們的懷抱里,江將軍的臉上還帶著微笑,一如喝喊那一聲江山終不改時的鎮定笑容,但他軟倒在應天百姓懷抱里的身軀已沒有了一絲呼吸,這時,我們才知道,一夜長戰,江將軍早已傷重不支,全憑著一口氣息硬撐,而在賊軍退走之時,他也如釋重負的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息…」
「江將軍臉上的笑容似乎是在告訴我們,他走得很欣慰,因為他終於守住了應天城,但他也在這守住城池的一剎離開了我們…任憑百姓們圍在他身邊呼喊,也再不能將他喚醒,就如血戰之時,他對我們求他棄城而走時的喊叫置若罔聞…」
「天色慢慢放亮,滿城百姓一齊出城,我們收回了老卒們的屍首,又抬著江將軍走入城中,我們沒有用一張馬革裹埋江將軍,而是把他和老卒們一起葬於城內,讓他們的英靈在應天城內得享安寧,江將軍的玉佩也一直埋於城門內,在那之後的許多年裡,沒有人去動過埋玉之地,雖然這塊玉佩很名貴,可即便是城中的無賴小偷也從未動過這玉佩的主意,大家每次走過城下,都會想起,曾有一位年輕將軍,在這裡埋下了他最心愛的寶物,然後,帶著一群卸甲老卒,踏上征途…」
聽常荊慢慢說完往事,擁滿軍士的練兵場上一片寂靜,眾人只覺一股難言的失落,壓得心裡沉沉發苦。先前取笑常荊的原虎一聲不吭的走來,向著常荊彎腰一禮,又在他身旁坐下,默然無語。仿佛是不想擾了思緒,軍士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有人輕輕踢著腳下泥土,有人長長嘆息,大家都深深沉浸於許多年前的那一夜;
想著那些卸甲老卒的高歌而回,已令孤城壯色,是為悲壯!
想著那位年輕將軍屹立城下的身影,該是如何的英姿勃發。
那一夜,江山寂寞,卻有英雄長笑驅愁。
而在賊軍敗退,失去英雄的一剎,那片江山又是何等寂寥?
只是,那句句豪言已為這片清冷增色。
「今夜一戰,不為勝負,生死不念,只為摧敵猖狂,滅賊氣焰,因為即便中原百年亂世,也不容外寇肆虐…」
置於這群大遼將士面前的,又何嘗不是一場堪比亂世的內亂,而當反賊攻城時,他們又是否有這膽量於城門下持槍屹立?
「今日能為守護自己的親人出城而戰,我很得意…」
「這塊玉佩是別人給我的,也一直是我至愛之物,你們記住我埋玉之地,若我無命歸城,就把它留給有緣人…」
當幽州兵臨城下時,他們又能否割捨生之留戀,用忠誠激起與敵死戰的得意?
「只消我中原男子一口濁氣不曾吐盡,就不會容異族占我家園,置之死地不求生,正是武人本色…」
雖無外敵,但大遼的江山也已被顛覆,他們這群最後的大遼將士又可有這武人本色,守護家園?
「縱然今日身死,然——江山終不改!」
身雖死,可這淡淡往事足以令另一片疆域的陌生將士在多年後為之動容!
江山終不改!
當那位江將軍面向賊寇,狂笑而言時,那時情景,該是何等的傲然?
江山終不改!
原來,這位江將軍身死之時,也是他再無牽掛之時,生為城中百姓迎敵於野,死後又倒於被他挽救的百姓懷中,這樣的男子,恰是灑脫而去!原來,這也正是武人歸宿——死得其所!因為,他用性命延續了滿城生機!
其實,那一夜,這位將軍傲立城下時,他心裡並不孤獨,在他身上,負有滿城希冀。
「今夜之後,你們會惶惶然離開應天,來時的張揚盡成狼狽…」
果然,那一群張揚賊軍,終被他阻於城外。
江山終不改!長笑此句時,他心裡必是滿載得意…
難怪,出城之時,回首仰望,笑容滿足,臨終之時,依然笑容生動!
練兵場上,沉靜依舊,每個人都在用沉思懷念著故事中那位仰首而笑的男子,仿佛也和常荊一般與他熟識。
大家又想起將方才所說的那一番話,「亂世英雄,總捨身已平天下風波,風波既平,英雄…卻是難歸…」
這樣的英雄,他們可配於此生一為?
將很懂得軍士們此時心緒,所以他沒有打擾他們,只是靜靜的看著大家臉上神色起伏,良久,將慢慢走到垂首無言的常荊身旁,輕輕道:「很好的往事,聽了那位江將軍的事跡,很難令人平靜,這樣的事跡就該成為傳奇,使大家明白這英雄二字擔當之重,常荊,我很想再聽一聽無衣,你——能為我在此時此地唱響此曲嗎?」
「我…」常荊抬頭,喃喃道:「將王,你方才說過,無衣曲分三段,復沓而歌,我只聽那些老卒唱過其中一段,其餘兩段,一直無緣聽聞…」
「無妨,你就唱聽過的那一段。」將深深一笑,「無衣是為軍魂,既是在滿營此軍甲之中唱響此曲,自會有人為你合完此曲。」
「那…」常荊略一猶豫,終點了點頭,深一吸氣,在這滿營沉靜中,如當年那些老卒一般,仰首而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與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當常荊唱響無衣的第一段時,在他身邊,果然有人隨聲而和,一段方結,已有人引吭而續,「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與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與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常荊訝然四望,只見唱出之後兩段的人原是十二龍騎,他們十二人圍坐一處,高聲而唱,隨後,漢軍統領唐庭絮和衛龍軍關山月兩人也微笑而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與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與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與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無衣三段,復沓而歌,隨著他們的歌聲,軍士們情不自禁的出聲相合。
一曲無衣,是為軍魂,古樸簡約的曲詞,耳聽能詳,詞中之意,入耳能知,因為那是一群樸實軍士在同渡生死時,以心為曲,以行為詞,令千百年來的將士也心領神會。
誰說沒有衣裳?和你同穿一件長袍。君王要起兵,修整好戈和矛,我和你共同對敵!
誰說沒有衣裳?和你同穿一件內衣。君王要起兵,修整好矛和戟,我和你共備此戰!
誰說沒有衣裳?和你同穿一件戰甲。君王要起兵,修整好鎧甲和兵器,我和你共赴沙場!
古老的戰歌,正是由軍士們眾口傳唱,以此曲調,宣示著戰場之上,同攻同守,互激互助,進退不離的袍澤情誼。
很簡約的曲詞,任誰都能聽之即會,可要領略其中的慷慨,唯有軍甲男兒方能明了這其中需要共同付出的生死默契。
無需傳令,無用召喚,軍營內,無論是否聽聞過此曲的人,都在這莊重的氣氛中齊聲而鳴,
如將所言,默契二字說來易懂,真要做到卻是千難萬難,但在古老戰歌中,滿營軍士似已領略到了其中默契,一曲無衣,在這群軍士口中唱響,聲聲不息。
如是許多年前的應天城外,當城下的老卒浴血而倒時,仍有人在城上放聲而續,那樣的豪情壯烈,永不會斷。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與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與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與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一遍又一遍的高唱,數萬人的歌聲,同聲同氣。
高歌無衣,仿佛看見,在金戈鐵馬的古老戰場上,一群頑強不屈的秦軍將士,披堅執銳,大步踏向六國連橫的數十萬大軍,密如暴雨的箭矢下,刀光劍影的存亡中,鐵甲戰車的軲轆間,連排騎軍的鐵蹄前,當年的勇士也同樣高唱無衣,並肩齊軀,偕作偕行,同仇同討,用他們的身軀鑄成人牆,為他們的袍澤撕破前路,敵軍雖眾,難過袍澤,難當我軍把臂而戰,挽臂偕死,同袍在側,何需畏刀避劍?吾軀但在,豈容同伴任人宰割?生死之隔的畏懼,已在這同心同膽的默契中輕輕跨過。
聽著這直入雲霄的高歌,窟哥成賢立於將身側,微笑而道:「將王,今日重訓,事半功倍。」卻見將沉默無言,一向硬朗的神色間有著難得的靜謐。
「將王,在想那位江將軍?」窟哥成賢輕輕問。
「今日士氣高漲,軍士同心,多仗這位江將軍的往事,這般人物,怎能不使人追思?」將沉吟著,緩緩點頭,「有這等豪傑,中原定能重迎盛世,而這大遼江山,不知何時能再興,漫漫草原,又會有多少人物不甘屈膝於強?」
「會有的,至少,還有這幽州一城。」
將展顏而笑,掂了掂手中槍,「那位漢將能以一百老卒守住應天,我有五萬將士,不但要守住幽州,也要助公主復國,有一天,我也會槍指上京,向那位江將軍一般長笑而言,江山終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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