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雪 第三五章:國殤未殤 (下)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沖前!沖前!」猛手舞龍王怒,衝鋒在前,稚氣未脫的聲音在敵陣中尤如一桿旗幟,隨著他的邁進招搖向前,一名又一名的騎軍被他砸於馬下,一排又一排的槍林被他擊潰,愈戰愈少的軍士在此時愈戰愈勇,往水泄不通的連排黑甲騎軍掀起一道只進不退的熱浪。無論是連排黑甲,森冷槍刃,都不能使他們為之後退,「沖前!沖前!」愛子一聲比一聲激昂的呼喊聲里,龍袍王者與他忠誠的士卒並肩而戰,長歌長嘯,用他手中的長槍鋼刀向叛逆宣示,這置之死地的灑脫也同樣是君臨天下的霸氣,多年沙場血搏的勇猛,在這身先士卒的一刻殺到顛峰。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染透血污的日麗劍在黑色甲冑中絢爛重綻,此刻的飛正如其名,七色繽紛的長劍在他飄忽迅疾的身姿帶動下,穿梭如舞。每一次看似凌厲的出劍,都讓飛有著罄盡全力的疲累,因為他的體力已在今日數十里的狂奔示警中消耗大半,但他仍然催榨著身上殘餘的每一分力氣,為義父和幼弟擋下每一次偷襲。

    遊走如虹的劍刃巧妙的避開了敵軍的硬甲厚鎧,準確而必然的抹過每一名偷襲者的咽喉,一蓬蓬鮮血的橫空飛濺,把黑甲騎軍眼中的桀驁自負變為空洞灰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沖前!沖前!」

    黑甲騎軍的自信被這聲聲怒吼消殆,節節退後,長街末尾處突然躍出兩道潛伏已久的身影,隨著高亢激烈的歌聲殺向敵陣,微少的人數竟在長街兩頭髮起了前後夾攻,層層排列的黑甲騎軍被身後突如其來的夾擊殺得措手不及,看到援兵出現的遼皇等人在此時更洶湧的向前推進,一撥又一撥的猛攻,勢如一浪高如一浪的衝擊。

    以寡敵眾又如何?以弱斗強又如何?只憑胸中一口剛硬氣息,誰可輕慢?

    森然如林的騎軍隊列已開始被擠迫得雜亂無章,馴服的坐騎變得焦躁不安,街尾被點燃的幾座房屋也似在呼應這前後夾擊,烈焰紛飛延展,沸騰在長街一側。

    「把他們趕到火里去!」殺得性起的猛咆哮怒喝,龍王怒全力揮動,把擋在身前的黑甲騎軍往火中驅趕。

    飛和一干軍士驅騎而上,直衝轉為橫掃,寥寥十幾人卻挾著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於絕處向多於他們數十倍的敵軍奮起反擊,在這決死的反撲中,每一名軍士都用性命把敵軍往火光中催逼,為了打亂黑甲騎軍的陣腳,他們甚至沖入敵群,拉著敵人的坐騎韁繩撲向吞吐翻卷的火舌。

    一位又一位年輕生命在火中印證著他們生命中最後一刻的英勇,馳騁在火中的身軀仿佛踏向歸途。

    誰記得,壯士之名?

    誰唱響,國殤一曲?

    誰明了,這等豪邁?

    誰卑微,屈膝於強?

    總有人,視死如歸!

    古曲國殤在遼皇口中如悲如傲,為逝去的英靈謳歌鎮魂…

    曲將終,魂不散。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民屋內,似有人合著遼皇的歌聲輕輕而唱…

    火光前,黑甲騎軍終不敢再面對這這玉石俱焚的攻勢,「退!」無可奈何的嘶喊下,一騎騎黑甲四散而逃,今日之前,他們自詡無敵,卻於此時深刻而知,原來,這世上還有一種他們無法抗衡的力量。


    「他們逃啦!」猛看著狼狽而撤的黑甲騎軍喜極大喊,喊聲忽然一啞,又怔怔看向那一具具在火中焚燒的屍身,縱然頑劣膽大如他,也不敢在這時回頭去數,跟隨在他們身邊的還有幾人。

    飛似也感覺到弟弟心裡的哀傷,在弟弟微顫的肩膀上輕輕拍撫,「小七,去南門吧…」

    「好。」猛伸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又指了指那兩名從街尾現身的援軍,「六哥,是秦璃和關山月,一定是四哥讓他們來的。」

    秦璃和關山月二人大步走來,秦璃長相斯文,面貌俊秀,關山月個子瘦高,手上卻握了柄鬼面大斧,他倆都是衛龍軍中人,一走近便向飛和猛行禮道:「飛王,猛王,智王命我二人前來接應。」

    「幸虧有你們來幫手。」猛向四面一望,見四哥不在,急忙問,「四哥呢?他在哪裡?是他讓你們放火給我們指路?」

    秦璃道:「智王入城後便與我們分頭行事,他讓我們在此地等候皇上。」原來智東門前見到黑甲騎軍打了一半忽然撤退,心知拓拔戰故意要把他們引入城中,他們一行人的舉動也必會被拓拔戰嚴密監視,所以本想從離皇宮秘道最近的西門突圍的智立即改變主意,命秦璃與關山月潛伏在此,放火擾敵,伺機接應。

    猛擔心四哥,又問:「四哥怎麼知道黑甲騎軍會在這裡堵我們?這一路上的火都是你們放的?四哥到底去哪兒了?」

    「此處是去南門的必經之路,所以智王料到黑甲騎軍必會來此設伏。」關山月接口道:「不過城中其他起火處倒不是我們放的,我二人只奉命埋伏於此,另幾處火應是智王所縱,但我們入城後便與智王分開,他去了何處我二人也不知,但我知道…」關山月肯定的一點頭,「智王一定在竭盡全力。」

    「小七,先去南門。」飛雖也極欲知道四哥行蹤,但此時千鈞一髮,不敢再耽擱,招呼大家立即趕往南門,飛悄悄回頭一看,除了呼延年一直護著四位少女未曾與他們一齊衝殺,隨在身邊的已只剩三名軍士。

    當秦璃和關山月走過那名戰死的衛龍軍身旁時,兩人的腳步都變得沉重,他們很想帶走袍澤遺骸,但時不我予,兩人只能向亡友屍身默默垂首。

    「可惜,朕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耶律德光也在向一具具年輕屍身凝重而視,只是片刻之前,他們的生命還是如此鮮活,若他還能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皇,他一定會為這些為他死戰的勇士追封厚葬,可在這國阼存亡難知之時,他實不知自己還能如何回報。

    耶律德光長長而嘆,向僅存的那三名軍士,「能告訴朕你們的名字嗎?即便朕今日不能生離此地,但你們的名字應該為人銘記。」遼皇的語氣很沉重,他看得出,這三名倖存的軍士都已受了極重的傷勢,而到了南門後必定還有一場更為兇險的惡戰在等著他們,耶律德光不忍去想,這三人能否與他們一起殺出上京。

    「皇上…」三名軍士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一笑,「等我們護著您殺出南門時,一定會告訴皇上我們的名字,否則…我們可沒這麵皮讓人記住我們的名字。」

    耶律德光無言的看著他們,知道他們已存必死之心,他曾希望遼**士都能為他獻上這份忠義血性,但此刻感受到這片赤誠,他心中卻是感慨萬千,喟然道:「朕…不會忘了你們。」

    一行人不再逗留,催馬離開從血戰之地,經過那些犧牲的軍士身旁時,每個人的心頭都是異常沉重,連幾位少女都在馬上向著屍身垂首默禱,目光中滿是崇敬哀思。

    耶律明凰眼中也哀傷浮涌,只是,除了哀傷,她秋水剪凝般的眼瞳內還有一絲幽怨若隱若現,難知為何憂傷,為何悽怨。不經意間,她的眼神觸及父皇疲憊孤獨的背影,淒意愈濃。

    耶律德光似是感覺到女兒的凝視,緩緩回頭,怕父皇猜到自己此刻所想,耶律明凰向著父皇強顏一笑,但女兒眼中那抹幽色仍是落入遼皇眼中,他心裡微微一動,畢竟,這是他的骨血,雖然那抹悽怨一晃而逝,但他還是從愛女眼中讀出了些什麼,耶律德光慢慢勒馬,與女兒並排而騎,意味深長的看著女兒,用只有父女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輕輕道:「在可憐朕,還是在恨這滿城臨難而避的朝臣?」

    「父皇,我…」

    耶律德光側臉看著女兒,卻不再繼續追問,緩緩道:「明凰,記住朕的囑託。」

    「父皇,您別這樣說。」耶律明凰幽幽道:「孩兒相信,您一定能避過今日之禍,剿除叛逆…」

    「朕不想和你說這些茫然之事,明凰,朕要你記得朕的囑託。」耶律德光的神色出奇的凝重,比先前叮囑女兒時更多了幾分肅然,仿佛是數月之前,當他與智於晨曦狩獵之時,他指點青空蒼鷹,對那位義子的殷殷渴求,「明凰,還記得嗎?當日父皇與智兒遊獵草原,父皇讓智兒給朕一個許諾,老實說,那個時候,朕並未想過一定要得到智兒的答覆,因為那樣的要求對智兒太過苛刻,而他的性子又是這般執著,但智兒不但答應了朕,還射下了那隻鷹來告訴朕他的心意,所以,朕今日一定要你答應,無論日後如何,你一定會遵循朕的囑託。」

    「父皇!」耶律明凰苦澀而嘆,她知道父皇一定要得到她的親口許諾,只得點頭道:「孩兒答應您,若您真有不忍言事,女兒會依您所託,擔起這份江山,絕不容拓拔戰篡您基業…」

    「明凰,朕要你答應的並不是這件事。」耶律德光長嘆一聲,神情愈發沉重,深深看著女兒,似要從女兒淒楚無奈的眼眸中直看至她的心底,而遼皇的語氣也在此時變得異常深沉,「繼承江山,掃除叛逆是你應盡之責,因為你是朕的女兒,先帝耶律阿保機的子孫,但朕要你答應的,是要你…」耶律德光忽然盯緊了女兒嬌美傾城的容顏,一字一字道:「記住,善待你的兄弟,尤其是智兒,無論如何,不要負了他!」

    耶律明凰未想到父皇如此鄭重囑咐的竟是這件事,雖然此刻身處險境,仍不禁驚訝失色:「父皇,我當然會善待兄弟們,就象您對他們一樣,您…您怎會突然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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