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攝影師手札 第1496章 小喇嘛的自白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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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96章 小喇嘛的自白和歌

    「咕嚕嚕——」

    就在衛燃在輾轉反側中快要睡著的時候,他身旁小喇嘛的肚子卻發出了一陣響亮的鳴音。

    緊跟著,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小喇嘛已經爬起來,匆忙戴上斗笠,跌跌撞撞的走向了遠處。

    和睡在小喇嘛另一邊的季護士對視一眼,衛燃指了指小喇嘛離開的方向,低聲說道,「繼續睡吧,我去看看。」

    稍作遲疑,季護士憂心忡忡的點點頭,重新躺了下來。

    輕手輕腳的爬起來,衛燃等眼前發黑的症狀消失,這才戴上了斗笠,拄著木棍走進了雨幕之中。

    很快,他便找到了蹲在這片小高地邊緣半坡上,似乎正在竄稀的小喇嘛。

    「你怎麼了?」衛燃用漢語問道。

    聞言,小喇嘛擺擺手,接著便是一陣稀里嘩啦的竄稀聲,以及撲面而來的惡臭。

    「你肚子什麼位置疼?」

    衛燃故意用漢語繼續問著,他當然知道對方聽不懂。

    他只是希望對方忍不住冒出一句奘語,好讓自己的語言庫能匹配上剛剛學會的語言罷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肚子疼。」

    小喇嘛終於冒出了一句奘語,緊跟著便又是一陣噼里啪啦的動靜以及不正常的臭味,這次,衛燃終於能聽懂了,同時也確認,他這次學會的真就是奘語。

    只是,當他開口準備用奘語和對方聊聊,問出心中積攢了很久的疑問時,卻發現自己雖然能聽懂了,但卻根本就張不開嘴。

    是真的、字面意義上的張不開嘴,毫無疑問,這來自金屬本子的限制。

    無奈之下,衛燃只得用手指在自己的肚子上畫了個九宮格,嘴裡一遍遍的用漢語重複著「哪裡疼?這裡疼嗎?」

    「這裡疼」

    在衛燃一遍遍的詢問中,小喇嘛終於在衛燃指著他自己的肚臍眼正上方的位置的時候,開竅一般用奘語給出了對方想要的答案,同時還點了點頭。

    「應該是急性腸炎,該不會是馬肉乾造成的吧」

    衛燃一顆心沉入了谷地,一溜煙的跑向了宿營的小高地。

    萬幸,當他回來的時候,除了季護士憂心忡忡的看著他,其餘人仍舊睡的很熟,並沒有出現最壞的症狀。

    「小喇嘛沒事吧?」季護士壓低聲音擔憂的問道。

    「放心,沒事。」

    衛燃回應對方的同時,附送了一個讓人安心的笑容,接著才從竹筐里翻出個裝滿涼白開的水壺,拔開睡前才削制好的新壺塞子遞給季護士,低聲說道,「往裡面加點鹽吧。」

    聞言,季護士並沒有多問,從抱在懷裡的挎包里取出了劉班長的玻璃藥品,小心的往手心了磕了一些粗鹽低聲問道,「這麼多夠嗎?」

    「夠了」

    衛燃連忙點點頭,等對方將那一撮粗鹽抖進水壺裡之後,立刻蓋緊了木頭塞子一番用力的搖晃加速鹽粒溶解。

    沒有過多解釋,他又把睡前從餘燼里收集到了木碳拿出來兩塊,重新回到了小喇嘛的身旁。

    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小喇嘛已經站起來了,此時正拄著木棍搖搖晃晃的往回走呢。

    「張嘴,藹—張嘴。」衛燃攔住對方,用漢語說著,中間還做了幾個示範動作。

    或許是早就熟悉了這樣的溝通方式,小喇嘛格外配合的張開嘴,任由衛燃將那兩塊能有鵪鶉蛋大小的木碳放在了他的嘴裡。

    「嚼」

    衛燃說完,還擠眉弄眼的做了個大口咀嚼的的動作。

    小喇嘛見狀,直接嘎吱嘎吱的咀嚼起了嘴裡的那兩塊木炭,等他嚼的差不多了,衛燃也立刻將水壺遞過去,示意對方喝水。

    拔掉木頭塞子,小喇嘛僅僅只喝了一口便停下來,同時還用奘語嘀咕了一句「怎麼是鹹的?」

    「喝,繼續喝。」能聽懂,但卻沒辦法開口的衛燃再次比劃著喝水的動作。

    遲疑片刻,小喇嘛重新灌了一氣兒鹽水,直到衛燃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這才停了下來。

    接過水壺蓋上木頭塞子,衛燃卻把這壺掛在了對方的肩上。

    可這麼一會兒,小喇嘛的表情卻再次變了變,繼而將水壺還給了衛燃,急忙就要往遠處走。

    接過水壺,衛燃只能耐心的等著,同時也暗暗祈禱著,其餘人千萬別因為吃了那些馬肉乾倒下來。

    而這,也是他當初把分給自己的那一整條馬肉乾都留下來一口沒吃的原因,他防備的就是這個時候,萬一大家都拉肚子,總要有個人還能動才行。

    站在綿綿雨幕中又等了能有十多分鐘,小喇嘛拄著木棍搖搖晃晃的回到了衛燃的身旁,然後便看到後者已經拿著兩顆木炭等著他了。

    不說別的,這小喇嘛對衛燃倒是格外的信任,想都沒想的便張開嘴,任由後者把炭塊丟進嘴裡,嘎吱嘎吱的再次嚼碎,接著又熟門熟路的灌了幾口鹽水。

    萬幸,這次他倒是沒有繼續竄稀,更讓衛燃慶幸的是看,等他們二人回到宿營地的時候,張二娃和李壯已經醒了,但他們以及季護士,都沒有腹瀉的症狀。

    這無疑是個好消息,至少證明那些馬肉乾是可以吃的。

    將小喇嘛的情況和大家解釋了一番,張二娃等人還沒等說些什麼,小喇嘛卻已經捂著肚子,一溜煙的跑到了遠處。

    「二娃.班長,你覺得他這樣還能走嗎?」李壯憂心忡忡的問道。

    見張二娃看向自己,季護士猶豫片刻後答道,「要不然再休息一晚讓他緩一緩?這個時候咱們走,小喇嘛肯定跟不上,而且咱們也走不遠。」

    「只能這樣了」


    張二娃憂心忡忡的說道,「咱們也不能就這麼幹等著,季護士,你留下來照顧小喇嘛。李壯,衛燃,咱們去周圍找找看看有沒有野菜和能燒的柴禾。」

    「讓衛燃同志留下吧」

    季護士說話間已經拄著木棍站起來,同時也拿出了衛燃三人無法反駁的理由,「他照顧小喇嘛終究比我方便一些,另外,我也比他認識更多能吃的野菜,所以還是我去吧。」

    「這也好」      張二娃同意了季護士的請求,「衛燃同志,你就留下來照顧小喇嘛吧。」

    「交給我吧」

    衛燃痛快的應了下來,他倒是並非想藉機偷懶,只是同樣想趁著這段時間,看看能不能從小喇嘛那裡套出來一些什麼——哪怕他只是聽得懂奘語卻不能說。

    沒等他們三人走遠,小喇嘛也捂著肚子,臉色蒼白的走了回來。

    抬手指了指張二娃三人的方向,小喇嘛看向衛燃,用奘語問道,「他們去哪了?」

    「找野菜去了」

    衛燃用漢語答道,同時招呼著他在帳篷里坐下來,探手隨意的拔下來一根草,在嘴邊比劃了一個咀嚼的動作,隨後同樣指了指張二娃三人的方向。

    見狀,剛剛坐下來的小喇嘛也跌跌撞撞的站了起來,嘴上也用他以為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奘語說了一句「我也去」。

    「你還是留下來吧」

    衛燃拉著對方重新坐下來,朝著他擺了擺手,隨後示意他在腥臭但卻能隔絕相當一部分水汽的馬皮上躺了下來。

    「你為什麼要跟著進草地?」

    衛燃開口用漢語問道,同時也指了指小喇嘛,接著又指了指來時的方向,嘴裡也蹦出了小喇嘛會的,而且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幾個漢語單詞,「革命、抗日以及同志和江巴格桑」。

    「革命、抗日以及同志和江巴格桑」小喇嘛再次重複著,同時用力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口,發出了「嘭嘭」的聲音。

    聞言,衛燃再次指了指來時的方向,接著又指了指小喇嘛,隨後還捏起對方穿著的那間破爛的紅軍制服的肩膀輕輕往上提了提。

    想了想,他又摘下戴在頭頂擋雨的斗笠,指了指上面的工農紅軍字樣,最後再次指了指小喇嘛。

    「對,對!我要參加紅軍1小喇嘛連忙用奘語說道,同時還用力點頭,嘴裡接著也再一次蹦出了「革命、抗日以及同志」這幾個他會的漢語詞彙。

    「嘭嘭」

    小喇嘛再次拍了拍胸口,自豪的說道,「江巴格桑1

    見狀,衛燃無奈的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放棄了繼續問的打算。

    同樣,小喇嘛也消沉下來,原本挺直的腰板也彎了下來,怔怔的看著帳篷外後勁十足的雨幕陷入了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江巴格桑自言自語的用奘語說道,「我想參加紅軍,我不想做喇嘛。」

    他這句話說完,衛燃也驚喜的坐了起來看著對方。

    小喇嘛被衛燃的動靜嚇了一跳,隨後抱著膝蓋繼續看著外面的雨幕說道,「我去年就見過紅軍了,當時大家都說紅軍會搶走我們所有的東西,還會殺了所有的喇嘛。」

    說到這裡,小喇嘛嗤笑一聲,「我還聽土司說,紅軍要把所有的喇嘛都殺了當糧食吃,把廟燒了,把佛像砸了。」

    衛燃張了張嘴,繼續安靜的聽小喇嘛自言自語著。

    「後來紅軍真的要來了,大喇嘛帶著我們逃到了山上,我們帶著氂牛,帶著青稞,帶著經書,還帶著廟裡所有的東西。

    這還不算,我們還帶著所有的農奴一起躲到了山上,只留下那些土司帶著他們的家兵守著。

    所有人都怕紅軍搶走他們的東西,怕被抓走當糧食吃,怕佛像和寺廟被砸。」

    「後來呢?」衛燃下意識的用漢語問道。

    扭頭看了眼身旁似乎在發呆的衛燃,小喇嘛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後來我們聽說,那些紅軍不吃人,也不搶東西,倒是把一些土司的土地和家當分給了農奴。

    就算家裡的青稞被紅軍割走了,有的在青稞地里找到了銀元,有的找到了寫了字的木板。

    大喇嘛會漢文,他說那是紅軍打的欠條,他不許我說給那些農奴聽。」

    稍作停頓,小喇嘛揉了揉肚子繼續說道,「我被送去廟裡做恩窮之前,有個好朋友叫拉姆,她爸爸是農奴主的坐騎,後來因為馱著農奴主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就被挑斷了手筋腳筋丟進了狼窩裡。

    農奴主還把她媽媽抓起來,割掉了她的舌頭,砍掉了她的腳掌。」

    聞言,衛燃不由的打了個哆嗦,小喇嘛卻繼續說道,「農奴主把那個女人送給了他最小的女兒當坐騎。

    還有我的朋友拉姆,她是個好看的女孩,比我小一歲,但是也沒能活下來。

    她被農奴主做成了唐卡,頭蓋骨做成了酒碗,就掛在農奴主的家裡,就擺在農奴主的桌子上。」

    「她犯了什麼錯?」

    衛燃和小喇嘛幾乎同時說出了同一句話,僅僅只是一個用的奘語,一個用的漢語罷了。

    「她沒有錯,她什麼都沒做錯。」

    小喇嘛臉上露出一抹和他年紀不相符的苦澀,攥緊了拳頭痛苦的呢喃著,「她身上的唐卡是我師傅畫上去的,農奴主還用那個酒碗宴請了我師傅。」

    抹了抹眼角,小喇嘛繼續自言自語的說道,「我聽吟遊僧人說過很多格薩爾王的故事。

    我覺得紅軍可能就是格薩爾王的神兵,我相信紅軍肯定能救那些農奴,肯定能救更多的拉姆。所以我也想當紅軍,一起革命,一起抗日,親手救更多的拉姆。」

    「你能,你肯定能。」衛燃點頭回應著對方,「工農紅軍肯定能。」

    「去年的時候,我們廟裡就有個小喇嘛當紅軍了。」

    小喇嘛抻了抻身上那半套屬於已經犧牲的病號姜裕的紅軍軍裝,「那時候他就穿著這樣的衣服,打著綁腿,穿著草鞋,背著一把大刀,他多神氣呀,故事裡格薩爾王手下的大將軍也不過那樣了。

    從那時候,我就想去當紅軍了,我想穿這樣的軍裝,背著大刀,我不喜歡搖轉經筒,但我願意給紅軍祈福,也願意跟著紅軍一起革命去救窮苦人。」

    說到這裡,小喇嘛拍了拍仍舊別在腰間的盒子炮,仰著頭帶著止不住的笑意暢想道,「等我也是個紅軍了,等我跟著大部隊再回來的時候,我一定要親手把那個殺死拉姆一家的農奴主抓起來。

    我要把他的皮做成唐卡,把他的頭蓋骨做成酒碗,讓我師傅親手做。」

    看著從小喇嘛眼角,和雨水一同滑落的那滴眼淚,衛燃無聲的嘆了口氣,他只希望,這小喇嘛在未來真的能實現他的夢想。

    嘩啦啦的雨幕中,小喇嘛用奘語唱起了一首充滿絕望的歌謠,「山上有沒主的野獸,山下沒有沒主的人。即使雪山變成酥油,也被領主占有。即使河水變成牛奶,我們也喝不上一口。生命雖由父母所賜,身體卻為官家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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