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綿軟,好像在雲端飄蕩。
似乎意識也隨之晃晃蕩盪,無所依靠。
這會兒是睡著了嗎?還是很快就要死了?
或許人生就是一場睡夢,死後夢才會醒,才會回到生我養我的故鄉。
那不是很好嗎?就讓這場噩夢快醒吧。在這個紛亂的世道中掙扎求存了這麼多年,我已經累了。
「陸遙!又到哪裡去野了!怎不早回來!」這是母親的聲音。
我揮手告別玩伴,興沖沖地奔進家門。
母親對孩子總是慈愛的,半嗔半怨的教訓幾句之後,便會取出些點心小食來,先給飢腸轆轆的孩兒墊墊肚子。
父親每日裡回家甚晚。他的性格過於剛直,因此在仕途不甚得意。但在家中,哪怕是他的嚴肅話語也顯得那麼親切。
這一切都那麼美好,只是突然間就失去了。
強忍著撕心裂肺的痛苦,聽著一些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說著話。好吧,你們說的都很對……確然如此。自古以來國破家亡乃是常理,父親和母親也不過是求仁得仁,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這孩子怎麼那麼木訥呢?或許是傷心傻了吧?探視的人們搖著頭,而陸遙並不理會他們。
直到有一天,聽到四叔醇和的聲音說:來,跟我走吧。
再後來,就到了洛陽。
洛陽城的規模之龐大超出了陸遙的想像,繁華富麗更是天下無雙,無論是建業或是武昌,都遠遠不及。可是洛陽的達官貴胄從沒有正眼看一看東吳的亡國遺民,就連四叔五叔——才名遠播的陸士衡、陸士龍,都不得不仰人鼻息,屢遭屈辱。
朝堂上的局勢總那麼複雜,四叔依然灑脫而自信、五叔依然溫文爾雅,但他們雙眉緊鎖的時候似乎是越來越多了。
所幸還有那麼多叔伯兄弟在,還有那些在洛陽結交的遊俠少年們。唯有那些飛鷹走狗的時候,能感受到幾分縱情恣意。
再之後就是亂世了。
各色打扮的軍人來了又去,每次都會在洛陽燒殺擄掠。城裡日漸敗落,城外的墳堆日漸增多。
汝南王、楚王、趙王、齊王……一個又一個王爺執政,然後被驅逐,或者被處死。
不知什麼時候,四叔又成了帶兵的將軍,可他似乎不太情願。古人曰三世為將必敗,自陸伯言公、陸幼節公到大伯,業已三代了。或許真的如此,不久之後傳來消息,四叔指揮的二十萬大軍一朝盡喪。而他和五叔也因此而遭讒言陷害,都被斬首。
傳說四叔臨刑前感慨說:「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他果然是瀟灑出塵的人物,就連此際都不失風雅。
四叔五叔的死,對於陸氏宗族而言是個重創,對陸遙來說,更是難以承受的打擊。
接著的那些年裡,許多事情已經無法清晰的記起。
流浪、從軍,接著不停的作戰。
殺人,不停的殺人,只為了能活下去。
太累了,太累了……這樣的掙扎要到何時才能結束?巨大的倦怠感仿佛潮水上漲般把陸遙淹沒。
他昏昏沉沉地睡著,昏昏沉沉地想著,不知是夢是醒。
突然間,不知是哪裡的一道閘門忽然被打開,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面、奇特突兀的記憶滔滔江水般洶湧地灌入他的腦海,令他頭痛欲裂。那種劇烈的痛苦超過陸遙所能想像的極致,也遠遠超過人體所能承受的極致,仿佛是有無數利刃在腦中飛旋,將腦漿、骨骼、血肉一次次地切割、撕扯和攪拌,最後又將攪碎後的內容重新貼合起來。
難道這是要死了麼?難道死亡並不是安眠,而是永恆的痛苦麼?陸遙恍惚地想著。可是就連這點簡單的思維,也隨即被攪爛、切碎,讓他陷入最深的混沌之中。
在無法忍受的痛苦折磨下,陸遙想要嘶吼、掙扎,四肢百骸卻根本不聽使喚。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也挪動不了哪怕一根小指,只有任憑疼痛的洪流將他淹沒。
他再度暈了過去,身軀漸涼,心跳也越來越緩慢了。
不知何時,陸遙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特殊的地方。既沒有光,也沒有影,四顧只覺得幽深無際。視野中充滿了古怪的混沌色,似黑非黑,似白非白,無法用言語表達。舉目所及,唯有自己一人獨行。
奇怪的是,這樣的環境卻並不讓人恐懼。至少陸遙確定自己並沒有什麼緊張感。
「有人嗎?有人嗎?」陸遙高聲呼喚,沒有人回答。
陸遙稍許提高嗓音,又叫了一聲:「hello?」聲音在空曠幽深的環境中縹縹緲緲地傳開去,顯得有些乾澀。
他靜聲屛息等待了片刻,依然沒有人回答。
陸遙停下了腳步,想了想,確定自己不知道怎樣用日語來打招呼。好吧,這時候似乎也沒必要使用蘇北方言和粵語。
他用右手依次按壓著左手五指的骨節,關節的骨骼輕輕彈動,發出格格的碰撞聲響。聲音原本極細微,但在這片過於安靜的環境裡竟然清晰可聞。
陸遙隨意走動,反正不辨東西,也就無所謂目標和方向,哪怕走得再遠,四周依然是一片幽深。有時候坐下來歇息,感覺地面也有些奇異,仿佛只有自己腳下這塊才是實體,距離稍遠些,便化作混沌。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陸遙突然心中明了:「原來如此。」
「……二十多年過去,你終於醒了……」一個聲音在無盡的空間深處隆隆響起:「沒錯,陸遙就是你,你就是陸遙。」
在一千七百年前的大亂世中掙扎苦戰的軍官陸遙,正是一千七百年後鬱郁不得志的小職員陸遙。
「是的,我醒了。」陸遙頓了頓,有些遺憾地道:「可惜浪費了二十多年啊……」
那個聲音低沉地笑著:「既然已在時間長河之中逆流千餘載,區區二十多年又算的了什麼呢?」
沒錯,區區二十多年算得什麼?何況這些年裡,縱然記憶未曾甦醒,自己也做的很不錯啊。陸遙自嘲地想著,隨即振奮了精神。
「開始吧,趕緊恢復狀態。新的人生就要開始!」
他閉上雙眼,盤膝坐下,開始引導無窮無盡的力量降臨。這一舉一動並沒有人教授,但陸遙仿佛自然而然地就明了其中奧秘。
那力量來自於深邃無垠之中,陸遙知道,此即所謂「玄冥」。玄冥的力量絲絲縷縷地融入自己重傷的身軀,產生了不可思議的作用。
這股力量所經之處,陸遙立即就能感受到破損的臟腑恢復功能,斷裂的血管被重新連通。龐大的力量如潮水般在體內洶湧衝擊,密布全身的經絡隨之擴張,軀體之中本身所蘊含的生命力呼應著無底玄冥,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陸遙幾乎體會到無數的細胞組織一一分裂繁衍的過程。而在細胞的核心處,基因鏈條一次次地複製、解構、重組、變化,期間的精深奧秘,遠遠超過了他的知識範圍。
氤氳合化,其性自足。
神秘的力量很快就褪去了。較之於在虛空之中發言者所擁有的無窮力量,陸遙所能抽取使用的部分甚至無法用滄海一粟來形容。這點力量至多只能做到讓原本油盡燈枯的身體重新煥發生命,但對陸遙來說,已經足夠了。
「我該出發了!」陸遙起身道。
「去吧!你會做些什麼呢?我很期待……」那聲音笑著回應,漸漸渺不可聞。
陸遙感覺自己飄了起來,神志陷入了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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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覆有人抨擊此章出現的「玄冥」,認為是倚天風。螃蟹已經忍無可忍了,在此鄭重解釋:玄冥這個詞,出自於莊子。西晉的郭象撰《莊子注》,提出「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於玄冥之境者也」。也就是說,玄冥是一個非有的精神概念,但萬物自化自生於此。用在這裡,是為了緊扣西晉的歷史年代背景。
金庸非常淵博,但把金庸引用的概念當作他的原創,我非常之無語,伏請各位讀者理解,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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