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槊和矟,最初都是指加長的長矛,形制上略有不同而已。近代以來,騎兵對戰喜用這樣威力巨大的重兵器,其招數有刺、擊、引、砸、盤等二十四法,最適合跳蕩沖陣,而且馬上、步下不同環境的變化極多、易用難精。
但夏侯烈卻是精通此法的一流好手。他仗著短矟運用靈活的優勢,先潑風般左右亂打,將對手長達一丈六尺的馬槊向下按壓,隨即縱欺入近側處,橫舞短矟猛擊對方的上身。在這危險時刻,他自己都不知道從哪裡湧上來一股神力,只聽得沉悶的擊打聲、甲冑碎裂的脆響和慘呼聲同時響起,眨眼間就將四名對手盡數打翻在地。
數百騎更不耽擱,直接從落馬的對手上踐踏而過。鐵蹄此起彼伏地落下,立刻將敵人踩成了肉泥,碎裂的骨肉深深陷入地面,與泥濘混作一團,馬隊經過之後,就已經根本無法在泥濘的地面中找到人形痕跡了。
這種白刃決死的格鬥具有巨大運氣成分,如果沒有重甲護身,哪怕身手再怎麼高超,也難以保證必然勝利。夏侯烈連殺四人之後,自己的肋側也被敵人的槊尖帶走了大塊皮肉,只差毫釐就傷到骨骼,鮮血滾滾流淌下來,將馬鞍都染得紅了,但他似乎並不在意。
他縱馬奔馳著,一面從戰袍撕扯下布條,將傷處緊緊纏繞住,一面揮動鐵矟,將矟尖上紅色的鮮血和黃白色不知來路的絲絲縷縷甩開,口中還大聲喝道:「不要耽擱,都跟我來!」
隨在夏侯烈身後的騎兵,大多數也都沒有著甲。在夜間跋涉的時候,他們很多人都和負責裝運甲冑武器的輜重隊伍脫離了,這時候只能隨手抄起身邊的武器作戰;還有些人倒是緊隨著輜重行動,可倉促間不及穿戴甲冑兜鍪,乾脆騎乘著馱馬馳騁廝殺。
到了這時候,誰都知道機動靈活的作戰策略才更重要,人馬都不必再披甲。於是他們一邊奔走,一邊將打成包裹的甲冑和其它輜重從馬背上扔下去,藉以減輕負重。
大概向後退了兩里多地,才與賊寇的騎兵脫離接觸。向北望去,越來越多的敵騎奔入戰場,在兗州軍的步卒隊伍里往來衝擊殺戮著,並且試圖向縱深發展。而素有善戰之名的兗州軍因為缺乏統一的號令和指揮,從一開始就陷入極其被動的局面。他們草草構建的防線像被大水衝擊的堤壩那樣,先是扭曲、隨即碎裂,很快就土崩瓦解。
極少數特別勇敢的將士還呼喝著,試圖聚集起同伴抵抗。但四面八方往來奔馳的敵人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們絕望的處境。大部分士卒都在無目的地逃竄,他們彼此擠挨著、推搡著、喊叫著,將視線所及的範圍都攪成了怒濤翻滾的海水。而那些賊寇們,就像是海中肆意捕獵屠殺的兇猛怪魚。
夏侯烈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局面。過去數年間,他一次次地看見賊寇們出現這樣的潰敗場景,他本人和下屬的騎隊更一次次地在這樣的潰敗中橫衝直撞,盡情摘取首級。對於兗州軍戰無不勝的信心,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建立起來的。
但眼下,潰敗的竟然是我們?這怎麼可能?他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猛地搖了搖頭,感覺腦海中亂成一團。或許是因為腰間的傷口還在不停流血,他感覺自己有些暈眩和虛弱。
「軍主!軍主!咱們怎麼辦?」身邊有人問道。夏侯烈被這聲音驚動了,有些慌亂地看看身邊的部下們,卻看見了同樣驚惶的臉色。面對著完全超出預計的敵人、面對著來勢如此洶湧的千軍萬馬,幾乎每個人都在害怕。
怎麼辦?怎麼辦?夏侯烈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跳動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響起,「咚!咚!」地越來越強烈。當恐懼攫住他人心靈的時候,他反而感覺有一股特殊的力量湧起。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他對自己說:「不要慌。」隨即又大聲對身邊的騎士們道:「不要慌!」
「我軍自南向北行動,沿途所經的河流,大致都是自西向東的。因為連日大雨,所以河水溢滿,以致於大家都覺得十分艱難。但這時候,這些河道能夠救我們的命!你們看……」夏侯烈指著後方不遠處,那裡正有一條蜿蜒的無名河流經過。這條河流兩岸略有起伏,有的地方將河道收束到相當狹窄,中流足有兩丈深;有的地方河道又很寬闊,人馬可以涉渡。大軍適才橫越之時,許多便人直接從水淺的地方泅渡而過,以至於這些地方的岸堤都被踩得潰塌了:「我們只要依託這條河流列陣,就能在這裡、這裡和這裡三處分別阻擊敵人!」
他將那三處淺水地帶指給部下們看,厲聲喝道:「韓鴉兒!周豐!趙景安!你們三人帶領士卒下馬,各自占據一處。我自去向前衝殺,凡接應回來的將士,由你們三人重整秩序,沿河列陣!」
韓、周、趙三人是他手下的得力隊主,都是在沙場上馳突如飛的驍勇之士,即使放在整個兗州軍中,也頗具威名。經歷適才的戰鬥之後,這三人各自收攏零散士卒,此刻都掌握著大概百騎的力量。
眼看夏侯烈鬥志昂揚,三人也抖擻精神,應聲向前。周豐、趙景安沉聲應喏了,韓鴉兒卻將長刀重重頓地作響,高聲道:「軍主有命,敢不聽從。不過我手下的健兒都是馬上豪傑,願隨軍主衝殺而死,不願龜縮在後忍辱偷生!」
夏侯烈知道韓鴉兒性子素有些彆扭,但此刻哪有時間多說?他揮動短矟,砰地打在韓鴉兒肩上:「誰要你龜縮在後!這三處淺灘,關係到此戰勝敗,最是要緊。你就是死,也要給我守住此地。放過了一個賊寇,自己砍了自己的狗頭罷!」
韓鴉兒吃了重重一矟,反而眉開眼笑。三人一齊俯首聽命,旋即領兵占據險要去了。
夏侯烈目送三人領部下疾馳而去,勒韁回馬,再度眺望勢如鼎沸的前方戰局。
這時候距離賊軍突襲的時間並不長,但天色已然放亮,視野亦顯清晰。從夏侯烈立馬之處,向東向西看,凡有兗州軍將士歇息的所在,都已經成了血腥戰場。由於大雨方歇,人馬踏地都不見煙塵,無數戰士在泥濘中高呼酣戰,將血肉和破碎的骨骼拋灑進大地的懷抱。
夏侯烈看得清楚,那些賊寇的騎兵們比適才休憩中的兗州軍將士還要狼狽,他們渾身上下似乎用污泥洗浴過,幾乎人人都成了漿黃色。很顯然,彼輩同樣是連夜行軍而來。想到自家昨夜行軍何等辛苦,那些賊寇們既要掩人耳目,又要百里長驅,這份疲勞可更加超出了兗州軍十倍。可他們就在如此疲憊的情況下,依然殺得自家人馬潰不成軍!
「朝廷昏悖,硬生生地將狼虎之士都逼成反賊……」夏侯烈嘟噥了一句,舉起短矟示意:「諸位,不怕死的,就隨我來!」
這一次,夏侯烈從戰場的東側突入,特意選擇了某處賊軍密集的所在,從身後衝殺過去。他麾下尚有三百餘騎,齊聲呼喊衝殺,皆拼死血戰。賊軍抵擋不住,紛紛催馬躲避,稍許繞開寫路程後,再撥馬回頭,試圖將他們包圍殲滅。
數支騎隊圍著夏侯烈的部下們反覆包抄衝刺,仿佛糾纏在一起的長蛇,互相旋轉撕咬。賊寇的騎隊中有許多羯人和雜胡,他們或者出身於遊牧部落,或者是河北各地牧場的牧奴,純以騎術而論,著實在兗州騎兵之上。更不要提他們射術嫻熟,往往在奔馳的戰馬上張弓搭箭,射必有中。
兩軍纏鬥片刻,雖然夏侯烈鼓勇酣戰、逢敵必斬,整支隊伍卻依然漸漸處於下風。墮在後方的騎士一個個被打落下馬,而長槊刺入人體後斷裂的「啪啪」聲響連番響起。
好在夏侯烈本也不指望靠著自家這點兵力戰勝敵人。他一邊遊走作戰,一邊令將士們齊聲高呼「後退!後退!退過河去整隊據守!」有很多將士聽到了他們的呼喊。兗州軍畢竟是威震中原的強兵,雖然一時驚亂,卻也很容易恢復鎮定。原本四處亂逃、毫無方向的兗州軍將士漸漸地找到了方向,於是不顧一切地向南方奔走。
由於北上之後連場取勝,兗州軍完全沒有將賊寇們放在眼裡,他們大搖大擺地北上,行軍時整個正面綿延數十里,即使在紮營休整的時候,也分散了將近十里之遙。分布這片廣大地域中的將士固然無法集中力量與敵人對抗,但想要逃亡,卻也很難被阻止。他們陸陸續續地到達河岸,涉水渡過淺灘,隨即在韓鴉兒、周豐、趙景安三人的指揮下重新整頓。軍官找到自己的士卒,士卒找到自己的軍官,沒有武器的被排到後方,有武器的則被編成隊列投入前線。
最初執行整頓任務的是韓、周、趙三人,後來有地位更高的軍官到達,便自然而然地接過指揮權。一面又一面軍旗在河流南岸重新豎起,代表著一支又一支部隊恢復了戰鬥力。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他們甚至再度湊出了五百名騎兵,由韓鴉兒帶領著返回北岸去支援!
聚集在河流南岸的兗州軍將士大概已經超過了四千,雖然大局仍然不利,但有了這點底子,便沒有人相信賊寇們能夠始終占據上風了。
賊寇們早已經注意到兗州軍的舉措。他們調動了相當兵力,或者從從混亂的正面戰場中間穿插,或者從兩側繞行,最終沿著河岸奔走,試圖衝過初時夏侯烈指出的三處淺灘。但兗州軍上下都已明了,或者將賊寇逐退,維持住這條最後的防線,或者被賊寇衝過河流,全軍上下敗戰而死,沒有第三條道路可以走。為了保衛這三處淺灘,兗州將士們爆發出了難以想像的鬥志。雖然付出了巨大傷亡,甚至夏侯烈最初任命把守此地的隊主周豐都戰死了,但他們扼守著變成血紅色的河道,一步也沒有後退!
攻擊河灘的賊寇們悻悻退走了。而前方纏鬥中的兗州軍將士漸漸稀疏,因此越來越多的敵騎騰出手來,匯攏成黑壓壓的數千人大隊,向這支堅守不退的晉軍虎視眈眈。
利用戰場上罕見的片刻停滯,夏侯烈匆忙帶隊撤回。
他的騎隊已經減員到不足百人,自己也多處受傷,實在是無法堅持下去了。那些來不及包紮的血淋淋巨大創口橫貫在軀幹,足以展示這位勇猛的軍主適才經過了何等驚心動魄的惡戰。
他們趟過齊馬腹深的河水,向南岸前進。在上岸的時候,夏侯烈的戰馬幾次努力,都無力躍上土堤,於是五六名將士猛地跳進河裡去,前推後拉地將戰馬引上岸,又將精疲力竭的夏侯烈抱了下來。
「多謝夏侯軍主了!」
「子剛兄,救命之恩,必有後報!」
「夏侯軍主,接著該怎麼辦?還能不能打?」
「夏侯軍主真是驍勇,不愧是我們兗州軍中鋒刃!」
夏侯烈驍勇善戰,素有兗州軍鋒刃之稱,很得基層將士們的擁戴,倒令同僚的校尉、軍主有些嫉妒。但這個時候,隨著夏侯烈的腳步踏上南岸,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卒,在他掩護下撤退到此的將士一擁而上,紛紛向他道謝。一時間,場面竟然顯得有幾分熱鬧。
夏侯烈幾乎沒有聽清這些道謝的話語,他感覺自己的精力、體力都已經到了極限。無論如何,這一場兗州軍是敗了,慘敗。靠他的能力,也只能救出這幾千人,還有更多的袍澤弟兄被拋在河岸對面,被賊寇們無情地屠殺。夏侯烈沮喪地想,沒有辦法了。
眼下先穩住陣腳,守住這條河道再說。好在賊寇們的對手不只是兗州軍,還有冀州軍和隨時可能南下的幽州鐵騎在他們的背後,只要在這裡頂住賊寇的攻勢,就必然會有轉機。或許,還可以……夏侯烈竭力分析眼前的局面,慢慢組織著辭句,打算向同伴們說明。
但有個暴怒如狂的吼聲忽然打斷了他的思路:「混蛋!你們這群混蛋!廢物!殺千刀的雜種!我不在中軍,你們就打成了這個樣子!」
隨著如雷的喝罵,一名穿著華貴甲冑的大漢大步而來。所行經之處,將士們如波分浪裂,紛紛拜倒。那大漢年約四十來歲,肩寬背厚,下顎茂密的鬍鬚直垂過頸,相貌極其雄壯,只是眼睛略顯狹長,未免流露出一絲陰鷲。當然,此刻這對狹長的眼眶裡,只剩下狂躁和暴跳如雷了。
夏侯烈在心底里嘆了口氣。此次兵發冀州的領兵大將,折衝將軍苟純苟道真,來了。
這位自恃勇力而行為輕躁的將領從昨夜起,就帶著親騎不知跑到了哪裡,大概是到處追殺賊寇潰眾,殺得很覺爽利吧。結果就在大將擅自脫離本軍的時候,本以為毫無還手之力的河北賊寇,卻給了兗州軍重重一擊。
現在他趕回來了,還有什麼用?原先指望的什麼占據冀州郡縣,完全成了個笑話,夏侯烈能夠想像得出苟純會怒到什麼程度。
「奶奶的,這是怎麼回事?現在是誰在指揮?給老子滾出來!」苟純繼續大吼,吐出的每個字里都充斥著獰惡之氣。隨著他的吼聲,幾乎有數十人同時將眼光投射在夏侯烈身上。
這幫沒良心的貨……夏侯烈暗自叫苦。他將攙扶自己的士卒推開,肅手立定:「將軍,是我在指揮。」
他投入兗州軍好些年,隨同苟純作戰也非止一兩載,因此似乎能夠感覺出,苟純此刻的情緒極度不穩,隨時都會爆發出來。因此,他有意識地垂頭盯著自己的腳面,避免與苟純的視線接觸,免得額外觸怒這位頂頭上司。
苟純沉重的腳步圍著夏侯烈轉了一圈。皮靴囔囔踏地,每一步都踩出一個深深的腳印。
「是你指揮的?大將軍給我的兩萬兩千大軍,一路向北,戰無不勝!你指揮了一場,現在就只剩下這點殘兵敗將在這裡……你說,是你指揮的?」苟純沉重的呼吸幾乎帶起了風,有些腥臭,像是猛獸盯著自己,張開血盆大口。
夏侯烈覺得一陣暈眩,大量失血帶來的虛弱,使他幾乎無法正常思考。但這一仗怎麼會狼狽至此,他此前已經想過無數次了,於是低聲道:「將軍,你低估河北賊寇了。這一戰,咱們三天前就註定失敗,全沒有半點機會!之前那幾場勝利,顯然是賊人的誘敵之計。咱們連夜行軍,分兵數十里,更給了賊人取勝的機會。能夠保留有數千兵馬在此,已經算得不易,咱們得儘快和冀州的丁刺史聯繫,千萬不能讓賊人乘亂……」
話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胸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他張口還想再說什麼,腳下卻再沒有半點力氣,仰天摔倒在地。
原本垂下的視角抬起,夏侯烈便見到苟純暴怒地揮舞著一把沾血的長刀,使四周將士都畏懼地躲開很遠。耳邊還隱隱約約聽到他毫無節制地怒罵著:「放屁!放屁!放屁!放屁!你說的全都是放屁!」
那把刀,是從我胸口拔出來的?苟純這廝,為什麼要這樣?我說的沒錯啊……
夏侯烈喃喃自語了幾聲,立刻便失去了知覺。胸腔里的血液已經灌入肺泡,又從他的喉嚨里大股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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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大章,希望大家看得舒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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