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十一月,大晉的第二位皇帝,那位智力低過常人的皇帝終於死去。皇太弟即位,改元永嘉。新皇帝遵舊制處理政務、考據經典,使得朝廷隱約恢復了武帝時的正常秩序。另一方面,為了攫取中樞政權而癲狂的宗室諸王彼此攻殺,終於凋零得差不多了。出自帝室疏宗的東海王執掌權柄,他為了避免與皇帝發生劇烈衝突,故而率領重病出鎮許昌,以使得中原趨於安定。
許多士人因此而翹首期盼,都認為永嘉元年應該是大晉朝廷從連續十多年的戰亂中逐步恢復元氣的一年。
在年初時,這個期待似乎將要成真:吳地士族甘卓、顧榮、周玘等人擊敗了擁兵數萬、橫行東南的巨寇陳敏,傳首京師。隨後安西將軍、涼州刺史張軌日漸平復西北局勢,使賊酋若羅拔能授首。占據成都的氐人李雄遭到官軍從東、北兩面挾擊,雖然獲得益州大族、天師道首領范長生相助,也只能憑藉蜀地的崇山峻岭勉強自保。甚至寧州來報,就連五苓夷叛亂,也在寧州刺史之女、受眾人推舉領寧州事的李秀努力下遭到了挫敗。
可不久以後,情勢就急轉直下了。汲桑為首的河北賊寇先是攻陷鄴城,將近百年經營的河北重鎮燒成了白地,新蔡王司馬騰沒於軍中;汲桑雖死,繼任的羯賊石勒更加兇悍,他率軍縱橫冀州,連續攻破名城大郡,使得富饒的渤海、樂陵、清河等郡國大部化為丘墟。
這樣的局面使得洛陽朝廷和東海王俱都震怒,數月前就連番遣使,切詞責令冀州、幽州、兗州等地併力進剿……可結果呢?就在十天前,那石勒竟然狠狠地耍了冀州刺史丁紹一把。他假作在廣宗決戰,卻突然麾軍南下,殲滅了兗州苟純的大軍,隨即攻陷茌平、全師渡過大河,直撲中原腹地!
自元康以降,四海鼎沸、包茅不至,中朝財賦所賴,唯河北、中原而已。偏偏石勒賊寇橫行於兩地,所到之處盡情燒殺擄掠……這分明是在動搖大晉朝廷的根基!
據說,原本信心十足要一舉殲滅賊寇的冀州刺史丁紹,因此而突發急病,幾乎不能理事。而生性兇殘的兗州刺史苟晞親自提兵於大澤以北防備,同時將僥倖逃回的胞弟苟純重責一百軍棍,幾乎當場打死。
不僅如此,這個消息所到之處就連許昌、洛陽都感到巨大的震動。而在曾經遭受賊寇蹂躪的鄴城,士伍官民無不震恐,征北將軍和郁索性勒令闔城戒嚴。
在半年前那場慘烈的戰事中,鄴城百姓死傷不計其數,兩朝帝室經營的無數美輪美奐的建築也從此付之一炬。想要將之恢復舊觀,所需的人力財力物力都不是殘破的三魏所能承擔,以至於和郁本人只能將官邸設在白藏庫舊址東南角的一座庭院裡。
白藏庫是天下知名的大型倉庫,時人贊曰:「白藏之藏,富有無隄,同賑大內,控引世資。」其規模可見一斑。河北群盜攻入鄴城之後,打破了白藏庫,將其中數十年積累的財貨珍玩一掃而空,臨走時又放了幾十處火頭。好在這所大庫規模巨大,不同的庫藏間有高牆分割、還有引入的漳水支流經過,因此過火的區域總算有限,較之於燒成白地的鄴都宮城強出太多了。至少足夠征北將軍和郁、魏郡太守王粹及他們配下的僚佐屬官和眾多吏員奉公。
和郁以征北將軍的職位出鎮鄴城,實際將整個三魏地區都置於掌握。為了便於行政,其僚屬中亦有別駕、治中從事、諸曹從事等官,具體編制一如刺史。這些職務中,許多都由新蔡王的舊日下屬擔任。
當然,新蔡王司馬騰乃東海王胞弟、又屬皇族貴戚之中極有權勢的強豪,同樣都是坐鎮鄴城,新蔡王同時都督司冀二州諸軍事,權勢遠非和郁所能及。可惜他沒於戰亂,就連屍首都遍索不得了,一眾鄴城文武只求不要被追究責任就是天大幸事,除了依附於征北將軍和郁,又能如何?無論如何,好歹先得混口飯食啊……
唉……想到這裡,曾被新蔡王引為親信的幕僚,昔日的并州刺史主簿、新蔡王郎中令周良長嘆一聲。
銅爵園以東的建築群大都被燒毀以後,鄴城的政治軍事重心就整體往西遷移。軍事上,以金明門以北的三台為核心,而政令則出於白藏庫里的征北將軍官邸。征北將軍下屬兵曹從事的周良,此刻正要往三台去,每日例行調取當日的各項軍務文書。
一來鄴城凋敝,牛馬極其缺乏;二來新蔡王死後,周良的地位也大不如從前,因此他既沒有牛車乘坐,也沒有配馬,只能帶著幾個從人步行往返。他沿著白藏庫西南角的一溜矮牆緩緩漫步向前,偶爾挺起腰背看看遠處的斷壁殘垣,忍不住又是陣陣長嘆。秋天到了,他的嘆氣聲也如秋風那樣,帶著蕭索悲涼的意境。
新蔡王的死,對於周良、石鮮等從并州相隨而來的舊僚屬來說,是太大的打擊。眼前的窮迫生涯和過去的歡樂日子是那麼天差地遠,失去地位、權勢和財富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在扭曲絞扯著他的心志,那種難以忍受的巨大反差使得周良每日每夜都感覺心頭有刀在割、有火在燎。
新蔡王在并州的七年,是周良所深深懷戀的七年。那些日子裡,周良緊隨著主公的腳步,刮地皮、販奴隸、劫商旅、殖財貨,可謂是日夜操勞。憑藉著并州刺史的威嚴,他所經手的事務,無不生財得利,所以才得主公青眼相加,從一名小小的吏員一路拔擢到了并州刺史主簿。地位雖不算太高,但在并州地界堪稱實權在手,任誰見了都要畢恭畢敬。那幾年……嘖嘖……周良情不自禁地咂了咂嘴,那可真是無憂無慮、盡情聚斂的快活日子啊。說起來,自己經手的財富,三成歸於主公,倒有七成納入私囊。若能就這樣再過個三五載,憑藉著這等撈錢手段,哪怕與昔日號稱豪富天下第一的石崇相見,也不必太過謙抑吧。
可惜那樣美妙的生活卻不能長久。隨著匈奴崛起,并州的局勢越來越惡劣。周良捫心自問,自己已經竭盡全力地出謀劃策,然而,那些卑賤的士卒雖然受主公恩養多年,卻沒有半點用處……他們乾脆利落地失敗,毫無鬥志地逃跑,最終迫得主公和眾多僚屬只能放棄并州,狼狽不堪地逃亡鄴城!
想到那些在匈奴人追擊時慌忙丟棄的金玉珍玩,周良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胸膛,簡直沒辦法控制情緒。足足過了半晌,才能重新舉步。
逃亡鄴城的途中,自己多年來聚斂的財產損失不小。不過,好在自己的忠誠很受主公看重,不僅沒有被疏遠,反而還乘著主公就封為新蔡王的時候,一舉攀升到了郎中令的高位,隨即又巧妙地取得了鄴城東門外建安驛一帶的廣闊土地,在那裡大興土木,營建起了堪稱河北第一流的銷金窟……那片地方是什麼樣的寶地啊,只要經營得當,日進斗金根本就不是問題。可是……嘴角邊的一縷微笑很快又被痛徹心扉的扭曲表情所取代……并州如此,在鄴城的時候也是如此……面對著汲桑石勒賊寇,那些兵卒從來都是戰敗!戰敗!他們根本就不願意為主公出力,個個都貪生怕死!
周良跺足、揮臂、格格咬牙:我周某人出自古公亶父的後裔,血脈何等綿長高貴?我自幼通讀儒家經典,兼修玄理,揮斥辨析、清談本末有無的至道,言辭何等高雅微妙?以我的才學品行,難道不足以經邦濟世麼?并州、鄴城之事,若果然在我掌握,那怎麼會崩壞若此?
可恨!可恨!
正當他沉浸在萬般思緒之中的時候,有人在他耳邊大聲喚道:「周從事!周從事!這是發往洛陽的緊急軍報抄本,你快快收好了!」
周良駭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看到喚他的乃是平日駐守在三台的一名書佐,曾見過自己幾次的。看他神色有些惶急、兼且滿頭大汗,想來是久侯收取軍報的將軍府屬官不至,便親自帶了軍報跑過來。
周良再怎麼落魄,地位較之這些出身寒素的吏員高出了太多。他悄然挺起胸膛,輕咳一聲,拂袖作色道:「石勒賊寇都往中原去了,還能有什麼大事?急事?至於爾等驚惶若此?要記住,切忌慌張急躁!」
一邊呵斥著,他一邊取來卷宗,隨意展開來看。
那捲宗墨汁淋漓,看來也是剛撰抄不久。河北各地的軍報發往洛陽時,都會先經過鄴城,按照慣例謄寫一份副本後交由具備「都督司冀二州諸軍事」或者「監鄴城守諸軍事」職權的鄴城駐守大員察看,以便這河北重鎮能夠及時做出反應。征北將軍和郁雖然並未獲得上述職權,但他受東海王特命收拾鄴城局面,亦有特殊的地位,因此也可以遣人謄抄。
其實所謂緊急軍報,也未必都有什麼大事,每隔三五日,身為兵曹從事的周良都會收到些此類抄件,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直接棄置一旁。但今日這份卻真正是有緊急要務的!
「晉陽軍劉演部誤殺驃騎大將軍王彭祖?這……這……」周良持著卷宗的手猛烈抖動起來,他皺起眉頭,將這些卷宗看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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