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浚死了!在陸遙的記憶里,這位強勢方鎮原本還有好些年的壽命,他依託幽州諸胡騎兵,在即將到來的大亂局中積極擴張,甚至一度擁有覬覦神器的野心。
可現在,這位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博陵郡公就這麼死了,死因甚至顯得有些滑稽。雖然這一切都在陸遙的計劃之中,但他依然感到有些輕微的心悸。
王浚既去,幽州無主、群胡必然隨之騷動。誰能穩定並掌握幽州,誰就繼而擁有足以威震北疆和河北的巨大實力。這個人……捨我其誰?一年前,自己在太行深山的草棚中悠然醒轉的時候,所拼搏的目標僅僅是活命而已。而到了當下,自己居然已試圖奪取那足以翻轉數千里河山的地位和力量了。
陸遙深深吸氣,深深吐氣。他竭力讓自己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情緒:「什麼?你說的是誰?出了什麼事?
騎士一把攬住陸遙坐騎的轡頭:「正是幽州刺史王浚死了!陸將軍,征北將軍正在等候,請速隨我前去,自有人向您細細解釋。」
「可是……」陸遙指了指眼前,隨口道:「冀州流民群集於此,如不妥善處置,恐怕將有不測。」
那騎士的臉上略微露出些急躁的神色:「征北將軍相招,如何有暇理會這些瑣事?彼等若有異動,即調軍馬來處置了!正事要緊,陸將軍還是先隨我來。」
如此理所當然的言語,又令得陸遙怔了怔,隨即嘆了口氣。
他此番前來魏郡,又特意投奔身為征北將軍高級幕僚的羊恆,本就是為了今日的召見。可不知為什麼,在這重要時刻,他卻忍不住去想些別的。
對於那些流民,陸遙所說的處置與這騎士所說的處置,自然完全是兩個意思。王彭祖暴亡確是大事,是自己綢繆多日的結果,更是自己通向巨大權位的開端,可是眼前這些衣食無著的流民,難道就理當被無視、被肆意「處置」?
這一年來,陸遙身處行伍,往來的都是粗魯軍漢,經手的都是戎馬事務,鮮少與真正的大族人物往來,更不曾真正體會到朝廷官員視底層軍民如螻蟻的常態。因此,不久前他聽到丁紹將冀州軍中老弱盡數推向前線,作為引誘石勒來攻得誘餌時,才會心中十分不忍。
眼前情形也是如此,泰山羊氏不過是三流世家,而眼前這騎士更只是羊恆的部曲隊主,地位較之尋常百姓,但眼看著數千嗷嗷待哺的流民,竟也全無惻隱之心。反倒是自己,從軍征戰多年,手下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然而戰場上廝殺搏命的心越硬,面對那些軍民百姓,反而越是心軟。唉,看那騎士的神態,或許在他眼中,自己面臨征北將軍、尚書僕射和郁相請的時候,還牽掛著彼輩蟻民,才是個奇怪的舉動吧?
陸遙轉念又想到,此時此世人心,實在沒有辦法苛責,但自己必定是不同的。想要扭轉乾坤,成就偉業,真正值得依靠的從來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陸遙對此深信不疑。
他側過身,向方才與自己交談的青年深深作揖道:「這些都是被時局所迫的可憐人,勞煩吾弟稍加看顧,莫要讓人隨意欺凌。我有急事,須往鄴城走一趟。」
那青年應聲道:「尊兄放心便是,蔡謨定當周全他們。」
陸遙再次施禮,縱騎便去。
越陌度阡,疾行二十餘里,兩騎從鄴城西南角的廣陽門經過,直抵征北將軍府邸。
朝廷大員駐留的重地,外官不能隨意出入。因此將軍府東曹掾親自出面,客氣地引了陸遙在一處偏廳稍作等候,又遣人奉上茶湯。
奇怪的是,似乎府邸中的官吏們都知道鷹揚將軍來此,陸遙飲茶歇息的時候,便有些吏員在對面的偏廳朝這裡張望,還有悉悉索索的輕微語聲傳來:「看,那人便是代郡太守陸道明!」
茶略沾唇,又有徵北將軍府中從事出面,將陸遙延請入內。在白藏庫舊址上興建起的樓宇遠不及昔日新蔡王所居的豪華奢靡,規模也小了很多,畢竟也重門疊戶,沿途轉過若干殿堂,都是征北將軍屬官辦公的場所。這些都是處置機密的所在,通常門戶緊閉的,此刻十有八九都打開著,還有人捧著公文,作出匆匆自殿堂里出來的樣子,滿臉好奇地與自己打個照面,居然還駐足停步,上上下下地看兩眼。
這等古怪陣仗,實在令陸遙莫名其妙:鄴城戰事後,自己便北往代地,雖說也橫行於塞上,頗建功勳,終究與這些魏郡的太平官吏無干吧,何以引起彼輩如此關注?
為陸遙引路的從事實在看不下去,他向陸遙笑了笑,抱歉道:「陸將軍近來聲威赫赫,就連裴郎君也聽說將軍的名頭,所以眾人……咳咳……確是有些好奇……」
陸遙既來魏郡,事先早已做足了打探功夫,知曉那位慣以河東裴氏子弟名義行事的竟陵縣主還在當地留駐。顯然這位東海王膝下的貴女雖不高調,但這等特殊身份終究瞞不過旁人去,至少征北將軍幕府中人都是明了於心,言辭中也並無太多顧忌。聽這從事說來,似乎她還記得昔日並肩脫難的情誼,也算是個好消息。
陸遙待要舉手遜謝幾句,卻聽得那從事繼續道:「一個時辰之前,兵曹從事周良妄發議論,說什麼王彭祖之死與陸將軍脫不了干係,因此惹怒了裴郎君,當場就被拖出去打了個半死。因此,眾官紛紛出來,也是為了認得將軍面貌,免得日後無意間得罪了,也落得同等下場。」
同僚因為細故而遭責打,這並不是值得誇耀的事。那從事特意將之說出來,或許正是奉了哪位貴人的指令,帶有試探的意思吧。
「竟有這等事?」陸遙神色不動,口中依舊攀談如常。
陸遙所領有的代郡、上谷、廣寧三個郡國,本是幽州轄境。只不過胡兒掌控多年,而王彭祖意在河北,無暇去理會。陸遙橫里殺出,平白得了大利,兩家自此便有牴牾。更不要說此後雙方為了奪取在壩上草原的利益大戰過一場了。
世人皆知代郡與幽州乃是對頭,代郡將欲圖謀幽州,便不能留下絲毫話柄。是以邵續制訂的計劃堪稱隱秘,行事更是小心謹慎。幽州軍跨境行事,在冀州刺史轄境與并州刺史的兵馬衝突,再怎麼看來,都是王彭祖自家橋橫跋扈過分,與代郡全無半點干係。
周良那廝,是新蔡王司馬騰的心腹,慣會捕風捉影的;當年在并州時,不知憑這一手陷害了多少人。可惜他不明白,陸遙根本就不擔心周良的胡言亂語對自己有所妨礙,來自後世的經驗,使陸遙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晉王朝的虛弱無力。
手綰強兵的鷹揚將軍,已是朝廷或東海王都必須重視的一方強豪,此來只為了將那懸掛在樹上的果實摘取。在這個過程中,陸遙無須畏懼任何人,也絕不會被任何人所威嚇!
在許多人或明或暗的關注下,陸遙從容不迫的踏步前行,一直來到征北將軍府的後堂。
與沿途的熱鬧不同,後堂上很是清靜,除穿梭服侍的僕役外,唯兩人高踞於上、三人作陪。上座中的一人,身著鵝黃色的寬袍,腰系玉帶,意態極其雍容華貴,正是竟陵縣主。
陸遙拾階登堂,向二人行禮如儀:「吳郡陸遙,見過仲輿公、裴郎君。」
「早就聽得裴郎君說起鷹揚將軍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是年輕俊彥!」身材肥胖的和郁呵呵笑著,還了半禮,讓人將陸遙引至左側第一個席位落座。
這一席顯然是特意留出的,在陸遙下首的乃是魏郡太守王粹,而征北將軍左長史羊恆、右長史黃篤兩名高級幕僚對坐相陪。
除了縣主和羊恆以外,在座諸人與陸遙都是初會,彼此客氣應答,說些閒話,便過了半晌。不曾想到的是,和郁居然也很健談,而且沒有什麼架子,幾番問起陸遙在北疆的軍政舉措,又加以讚譽。
或許是出於矜持,或許是為了避嫌,縣主並不多言,甚至也沒有直接與陸遙攀談,只是容眸流盼之間,偶爾會注視到陸遙。
較之於記憶中那名有些衝動的落魄軍主,陸遙的相貌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又似乎變了不少。在他削瘦的臉上,刀疤已不明顯,而眼神更顯得深邃了許多。濃密的鬚髮挽在腦後用一根木質的髮簪固定,或許是為了彰顯鷹揚將軍的威嚴,兩鬢青色的密集胡茬未曾除去,幾乎與上唇、下顎的短髯相連。
陸遙端然跪坐在蓆子上,腰背挺直,身軀遒勁如松,禮儀一絲不苟。寬大的白色袍服將他強有力的筋骨體魄都遮掩住了,於是隱約透出些文質彬彬的溫和氣度。偶爾抬手動作時,卻可見手背上又有條新的猙獰傷口,一直延伸到袍袖以內,這又似在提醒眾人,他是從容趨退於刀山劍海中的強悍軍人,是執掌千軍萬馬、與草原的蠻夷浴血鏖戰的將帥,是憑藉著赫赫軍功雄踞代地的一方強豪!
縱使和郁等眾人往往將話題轉移到代郡,大多數時候,陸遙只是微笑傾聽,似乎懶於逞口舌之利。可縣主卻不知為何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她分明感受到,無論是身為軍主,還是身為主一方軍政的大將,陸遙的強烈自信一如既往;而自己所熟悉的那些洛陽少年貴胄與之相比,不過是精緻華麗的陳設而已,徒然賞心悅目,卻及不得眼前之人半分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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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騎馬與砍殺比較容易寫!愁死我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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