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操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扣著案幾,流露出回憶的神情:「我最初前往草原是在三十年前。那是咸寧四年,伯玉公在幽州刺史、征北大將軍任上的最後一年……」
陸遙知道,衛操口中的「伯玉公」,乃是大晉開國名臣之一的河東安邑人衛瓘衛伯玉。文皇帝滅蜀時,衛瓘為監軍,行鎮西軍司統兵千人,持節監督統兵大將鍾會、鄧艾等,在蜀漢滅亡後,憑藉智謀平定鍾會蜀中變亂,立下赫赫之功。其後,衛瓘歷任青州、幽州刺史、鎮東將軍、征北大將軍、侍中、尚書令、太保錄尚書事等要職,所在皆有明識清允之稱,多建殊勛,深得中樞倚重,實是文韜武略俱臻一流的非凡人物。據說,這位伯玉公早就看出太子暗弱不能為天下主,遂於群臣會宴時托醉手撫武皇帝的坐榻道:「此座可惜!」其先見之明如此。
這個故事一直流傳到了後世,遂有所謂「衛瓘撫床」的典故。可惜,衛瓘也正因為這個舉動遭致妖后賈氏的怨憤,最終在元康元年時被楚王司馬瑋矯詔殺害。
衛操向陸遙輕笑一聲:「我老了,老人難免有些絮絮叨叨,陸將軍千萬不要怪罪。」
陸遙只問衛操流民身處險境時何以不顯憂慮,衛操開口卻說到了三十年前坐鎮幽州的大晉名臣,似乎跑題得厲害。但如他這等人物出言必有緣由,因而陸遙也不多言,只是靜靜傾聽。
「當時大晉開國不過十四年,歷經宣、文二代輔佐魏朝治理,中原內地政事清平,百姓咸安其業而樂其事,戶口滋長為漢末十倍。同時,國朝武功鼎盛,開國前便已揮軍攻滅西蜀,一舉傾覆三分之勢,又陳兵數十萬於淮南,迫得東吳鼠竄而不敢北覷。朝堂上的袞袞諸公無不認為混一天下為時不遠,大晉必可重開太平,建萬世不易的基業。」
說到這裡,衛操忍不住嘆了口氣。巧的是,陸遙也嘆了口氣。在陸遙的記憶里,雖然那幾年士衡公、士龍公奔走權貴之門不算多麼愉快,但千載帝京、金谷游嬉,終究還是給來自吳地的懵懂少年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確實是難得的安穩日子,可惜,那樣的好日子不過是建築在沙堆上的華美樓台,僅僅數年之後,就如被颶風吹散的浮雲那般飄拂無蹤了。
「然而大晉之外患,那時已現端倪。北疆各地,鮮卑各族漸漸從軻比能死後的混亂時期恢復過來,勢力日趨強盛,給邊境軍民們帶來了可怕的損失。西部鮮卑與羌胡聯合,攻破涼州、秦州,殺戮數十萬眾,慘狀不可言表,前後兩任涼州刺史兵敗戰死。東部鮮卑興兵攻打扶餘、高句麗等大晉屬國,又曾入寇遼東郡縣。甚至號稱臣服於大晉的中部拓跋鮮卑,也屢次侵掠廣寧、上谷、代郡等地,前後殺掠人口數千,擄走資財不計其數……伯玉公雖然身為幽州刺史、征北大將軍,卻苦於北疆武備廢弛。他手中兵力匱乏、將驕卒惰,無力於東西橫貫萬里的邊境之上扭轉局面。但,伯玉公並沒有坐視局勢敗壞,他上表說服洛陽朝廷,將滯留中朝數十年的拓跋鮮卑大單于力微之子沙漠汗放歸,意圖以親近晉室的沙漠汗來影響各部胡族,維持北部邊境穩定……」
陸遙始終認為大晉所面臨的根本問題不在外患,而是內憂,因而對這等權謀手段從來都不屑一顧。聽到這裡,他忍不住低聲道:「可惜的是,衛刺史的謀劃並未成功。沙漠汗北歸途中,遭到不願改變舊俗的酋長害死,失去嫡子的大單于力微因此憂憤而亡。」
「伯玉公的智慧深如淵海,他的謀劃絕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對於他這個衛瓘的老部下來說,陸遙的斷言未免有些唐突。衛操深深地望了陸遙一眼,繼續道:「雖然沙漠汗慘遭橫死,但拓跋鮮卑內部諸豪酋渠帥的矛盾也因此而激化。次年,執政數十年的力微逝世,各方勢力立時蠢蠢欲動,無不謀求大單于之位。拓跋鮮卑固然是北疆數一數二的強族,當期內部四分五裂之時,卻終究還需仰賴朝廷威嚴。於是伯玉公借著各方都有求於朝廷的機會,成功插手其間,派遣部下前往拓跋鮮卑處置相關政務。那名部下就是我,當時擔任伯玉公帳下牙門將軍的衛操。」
「我們此行,絕非為了挾異族謀取私利,而是為了糾合曆年來離散於草原上的晉人流民為一股力量,以此推動拓跋鮮卑捍禦晉室、穩定萬里北疆。」衛操略微提高了嗓音,語氣中蘊含著壓抑不住的自豪:「衛某投效拓跋鮮卑不久,伯玉公就被朝廷突然調離,從此再也沒有踏足北疆。而此後幾任幽州刺史,盡都是些平庸之輩,不足語以機密。於是,我們只能憑藉自己的力量行事。操不才,薄有文謀、武略,以此見用,數年之後便身任輔相之職,繼而輔佐沙漠汗之子拓跋猗迤二十載。期間,由於無法忍受朝廷苛政而流入草原的晉人越來越多了。我們聚集成團,暗中對各部渠帥酋長施加了巨大的影響力。是我們割拓跋鮮卑為東、中、西三部,以分其勢力;是我們促使猗迤與晉室友好,以穩定北疆;是我們提議逐步遣還擄掠的晉人人口,以全仁孝之道;也是我們促動拓跋猗迤與前任并州刺史司馬騰會盟,兩度興兵南下與匈奴作戰,拯救大晉之危亡!」
陸遙一時愣住了。
此番北上草原之前,陸遙對衛氏宗族做了不少打探,更絞盡腦汁地想起,在後世流傳的《魏書》之中,此君的列傳排序僅次於北魏宗室諸王,位居開國重臣之首。這待遇可非同小可,張良蕭何之於前漢、荀彧荀攸賈詡之於曹魏,也不過如此而已。然而這位拓跋鮮卑族中權位極高者此刻所述,竟與陸遙原先的了解完全不同。
他的言語實在令人驚訝。但細細想來,卻也合乎情理。
這些年來,大晉朝政昏亂,諸王奪位,數十萬大軍自相殘殺,殺得血流成河。曾經強盛的大晉,已成了塞外胡族眼中的一塊肥肉。可拓跋鮮卑,這支塞外胡族中的最強者,卻始終如一地親附於晉室。拓跋猗迤死後,其弟猗盧在面臨著東部大人祿官的巨大壓力下,還盡起闔族兵力南下救援晉陽。這難道果如司馬騰與拓跋猗迤會盟時勒石稱頌的那般,拓跋鮮卑氏族首領「順天應人,純孝自然」?又或者,僅僅是因為越石公與之訂下守望相助盟約的結果麼?
當然不是。
無論猗迤還是猗盧,作為部落首領所做出的決定,終究要獲得族人的支持。而衛氏宗族上下,以及團結在他們周圍的晉人士庶流民,才是暗中推動拓跋鮮卑趨向朝廷的決定性力量。
陸遙受劉琨之命北上代郡,目的是配合溫嶠平定拓跋鮮卑局勢,維持猗盧一系對朝廷的支持。毫無疑問,此舉對於并州、對於整個北疆局勢都有重大的意義。而同樣的事情,以衛操為首的代郡衛氏宗族早已著手,並持續不懈地努力了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啊!便是千載受人傳誦的蘇武,滯留北海也不過十九年罷了!這三十年的苦心經營,該有多少艱難險阻?陸遙知道,那必然是自己無法想像的艱辛。
「為了做到這些,我們付出的犧牲難以計數。陸將軍應該清楚鮮卑人的性格有多麼粗猛剽悍。彼等動輒以殺戮為政治鬥爭的手段,一個月前的彈汗山祭天大典絕非先例。歷年來,我們無數次遭到敵視大晉的部落襲擊,也無數次主動出擊,消滅敵人。在那些戰鬥中,許多衛氏宗族子弟先後凋零,死者甚至包括了我的四個兒子……我所有的孩兒!」衛操語氣漸轉沉重,他手扶案幾支撐起身體,壓抑著的喘息清晰可聞:「為了完成伯玉公交付的任務,我衛氏宗族已經拼盡全力了,我們每一人都無愧於心。」
衛操的雙手粗糙而寬大,手臂筋骨虬結,多處明顯的疤痕分布其上。這雙手顯示出,雖然衛操在鮮卑部落中常以文士形象出面,可他也是個武人,是曾經以任俠曠盪著稱的北疆遊俠少年。在過去的三十年裡,這雙武人的手持刀作戰、持劍作戰、持槊作戰,不知陪他熬過了多少場腥風血雨、多少次慘痛的經歷,才終於穩穩立足於群狼環伺之間!
陸遙起身取了茶盞,倒了些清水在裡面捧給衛操,恭謹地做了個請用的手勢。
衛操接過茶盞大口飲盡,喘息漸漸平復:「過去的三十年裡,身處拓跋鮮卑勢力範圍內的晉人從來不曾得到朝廷一絲一毫的幫助。是以,哪怕這次的局面更惡劣些,我們對朝廷也並無太多期待。陸將軍你說的沒錯,當我在軍營中等待與你會談時,我的族人、我歷年來收攏的晉人百姓正迫於鮮卑人的侵攻,退守濡水源頭。但,我確實不會為此而特別憂慮。」
他抬起抬頭,坦然地看著陸遙:「那是因為,類似的險境、亦或因此而逝去的生命,我衛德元見識過太多……已經習慣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81s 3.640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