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九十六章 爭鋒(二)

    最初在這個年代醒覺過來時,陸遙常常仰望那些仿佛身處雲端的所謂大人物,對於那些攪動天下風雲、乃至留於青史記載的名字充滿了敬畏。或許,那是源於缺乏自信的普通人背景;又或許,那是源於面對滔滔歷史浪潮時的無力感吧。

    然而,當這種敬畏與陸遙內心深處的強大信念互相碰撞的時候,它很快就灰飛煙滅了。繼之而起的,是「彼可取而代也」的恢廓野心,是「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凌雲之志。

    陸遙正是在這樣的志向推動下勇猛前行,在與無數豺狼虎兕的決死對抗中搏殺出一條血路。這一路行來,晉陽戰匈奴,鄴城斗惡寇,代郡平諸胡,壩上敗鮮卑……昔日的東吳餘孽、小小的并州軍主,已經不知擊敗了多少所謂的大人物,更在失敗者的鮮血與屍骨之上,建立起了平北將軍的赫赫威名。

    而在這條血路上,唯有石勒與他反覆鬥智鬥勇、屢敗屢戰。當平北軍府麾下數萬雄師,成為扭轉乾坤的巨大變數時;石勒依舊是那個石勒,是那個數千載史書之上都極其罕見的可怕梟雄,是之後數年裡導致華夏子民流血漂杵、積骨如山的最大兇手!

    與這樣的對手交鋒,怎能不讓人心潮澎湃?

    陸遙豪情滿懷,亦有冷靜的盤算。按照當下局勢來分析,他明白,只怕幽冀聯軍渡河以來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了石勒謀劃之中。

    東海王幕府覆滅,導致幽冀兩軍失去了共同的目標;陸俊傳遞來似是而非的求和意願,影響了幽州軍主將的作戰決心;而他作為使者的身份,更誘發了冀州將領們不恰當的聯想;與此同時,幽州軍秘密收容東海王的行為為彼等探知,更使得某些冀州將領心生惡念……在整個過程中,中原賊寇們並沒有什麼格外奧妙的舉措,但賊寇們頓兵不前的態勢,本身就給幽冀聯軍的矛盾激化留出了足夠時間與空間。

    到了此時此刻,冀州軍大規模叛亂,兩軍鏖戰不休,幽州軍縱能壓服叛亂,損傷也絕不在少數。東海王幕府的潰軍這情形落在石勒眼中,恐怕便如鼎中肉食終於熟透,可供群狼撕扯分食了。

    賊寇大軍並不稍動,卻輕而易舉地將幽冀聯軍逼入絕境;真可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陸遙自覺就是韜略翻上十倍,也做不到這等神而明之的謀劃。也不知是那石勒愈發厲害,還是他招攬了什麼奇人異士,方能如此。

    然而陸遙並無絲毫畏懼。

    中原賊寇只要敢來,陸遙就敢與之決一雌雄。身為武人,他堅信敵人的一切謀劃最終都可以在戰場上被扭轉;生死存亡,最終要靠刀劍來決定!

    瓦亭城頭。

    麥澤明將一卷書信展開,反覆觀看。在他左右有軍校十數名,雖然半數以上都負有創傷,此刻凝神屏息侍立,氣勢卻絲毫不減。

    幽州軍渡河時,擊斬駐守瓦亭的王彌麾下勇將王延,並派遣麥澤明率領精銳急襲瓦亭,奪取了這個控制濮渠上下游、扼守陽清湖北岸道路的樞紐。之後數日裡,平北將軍屢次率幽州大軍前出、硬撼賊寇主力,憑藉著瓦亭城在手,始終保持著戰場主動。但瓦亭守軍承受的壓力也很沉重。

    瓦亭是座小城,城牆周回不過里許,高不過丈余。如今城牆上已經處處裂縫,許多地段都坍塌下來,被守軍用木柵勉強抵住。無論是城牆上還是缺口處,都遍布著斑斑血跡,還橫七豎八地散落著未曾收拾的屍體。很顯然,相比於擅長野戰的石勒所部羯賊,與他們對抗的中原賊寇更加擅長攻城掠地,在中原賊寇的攻打之下,隨同麥澤明守城的一千二百餘幽州精銳,如今保有作戰能力的已不足千人。

    瓦亭距離幽冀聯軍大營不過三十里,晚間叛軍起兵時,聲勢浩大,火光沖天,闔城將士眼觀耳聞,無不暗自憂慮。待到一個時辰之後,才有軍使夤夜趕來,言說冀州大將薄盛叛亂之事,又命諸軍謹守本處,以免為人所趁。

    城中將士慌忙整頓城防,正在忙亂時,第二名軍使又疾馳至。此番隨身饋來軍令道:叛軍一時難制,大軍各部,全體備戰。

    這樣的軍令既出,證明大營所在的局勢,已經相當惡劣了!而就在眾將士相顧駭然之際,第三名軍使火急趕來,這次帶來的,是平北將軍陸遙親筆信件。

    戎旅中人通常無文,故而軍中傳遞號令多用口述,即便落筆也簡單明了。但麥澤明出身於北疆將門,兼資文武,故而陸遙特意手書號令,以示鄭重。

    信中並無浮華辭藻,先是聊聊幾筆,如實闡明當前面臨的複雜形勢和對於未來戰局的推斷;接著說明,自己決意用最短時間平定叛亂,重整幽冀聯軍,進而與中原賊寇決戰。為此,需要麥澤明所部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南方賊寇大軍北上,直到午時才允許放開道路,自行撤退。而在此期間,大營這邊無法提供任何援助。

    信末幾句,匆匆落筆,乾脆利落:「或使元兇授首,建萬世傳頌之功業;或兵敗身死,使吾輩袍澤盡無噍類。此誠千鈞一髮之際也。瓦亭阻敵之任,不可謂不重;何去何從,請將軍努力。」

    麥澤明把信件反覆讀了兩遍,將之交給副手,副手看過了,再傳給下一人。自有人輕聲解釋書信中的文字,讓眾人都明白其意。

    城台上寂靜無聲,唯有松明火把燃燒發出的噼啪輕響。過了半晌,才有個聲音苦澀地道:「這一仗,難啊……」

    過去幾天裡,麥澤明所部據守城池,也曾打退賊寇數次進攻,但這是在陸遙本部大軍為之支撐呼應的情況下。僅靠眼前的千人兵力和一座小城,想要阻斷賊寇們必將到來的洶湧攻勢?

    這簡直是要麥澤明所部送死的命令。

    在場的麥澤明本部將校們,大多是世代跟隨他的家鄉子弟,彼此家族有親緣血脈關係;還有一些也是王浚幽州幕府下屬的降將,與麥澤明早就認識的。因而這些人言辭向來沒有顧忌。

    「城裡現在只有一千人吧?賊寇有多少?昨日聽他們嚷嚷,說有五萬!」

    「那是號稱!吹噓!能信?」


    「沒有五萬,一萬多總有吧?我還聽說,王彌所部正往這方向來,估摸著也快到了……你說,我們怎麼打?」

    王彌乃中原賊寇之首,其人號稱「飛豹」,以兇狠狡詐著稱,數年來橫行青徐兗豫四州,覆軍殺將不計其數,威名震動天下。他若率軍投入作戰,真有泰山壓頂之勢。眾人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片刻以後,一將看了看麥澤明的臉色,說道:「陸將軍的大營離我們只有三十里,咱們立即遣人回去求援,援軍若來得快,辰時就能到了。也不用多,能有兩千人就好……」

    「呸!哪來的兩千人與你?看看北面大營方向的火光!大營這會兒亂成一團,陸將軍要平定叛亂,援軍一個也無!」

    「那這仗怎麼打?你說!你說!」

    眾人突然又靜默。彼此面面相覷,心中不可遏止地冒出個念頭:難道陸將軍將瓦亭守軍當作了棄子?

    「都胡扯什麼……聽麥將軍的!麥將軍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有人厲聲道。這話語中潛藏的東西,可就有些耐人尋味。

    然而這話剛一出口,旋即有數人齊聲冷笑:「你們莫要想的太多了,麥將軍……也得聽主公的!」

    瓦亭城裡的兵力,有半數是陸遙在渡過大河後臨時劃撥給麥澤明指揮的本隊精銳。這支部隊在代郡組建起來,以陸遙的并州軍舊部為骨幹軍官,堪稱嫡系,戰鬥意志和忠誠度都很出眾。此時這幾名軍官手扶腰刀,頓時使得諸將都不敢再胡言亂語。

    眼看這情形,麥澤明暗自嘆氣。王彭祖的幽州幕府覆滅,到現在也還未滿一年。雖然陸遙以強大軍力制服北疆各路豪強,但新舊各軍之間的隔閡並沒有那麼容易消解,將士們的心意更遠沒有凝聚如一。現在想來,幽州軍本身還未能做到萬眾一心,陸道明竟期待幽冀兩軍之間能夠合作無間,那確實太過樂觀了。

    只是,當時東海王幕府尚在,中原局勢並未失控,上述這一切問題本來並不成其為問題。誰能想到東海王及其部下們無能至此,援軍將將渡過大河,幕府的數十萬雄兵就冰消瓦解了呢……

    正對兩邊將校的情緒沒奈何間,忽聽得外圍有人沉聲道:「打是可以打的。不過,不能守城。」

    「眾寡懸殊,不據守城池,難道出去野戰嗎?」一將嗤笑道。正待再說什麼,麥澤明怒瞪他一眼,示意住嘴。

    「老宋,你說說,為何不能守城?」麥澤明隨即問那發話之人。

    被叫做老宋的,是個滿面風霜,大約五六十歲樣子的老卒。正是渡河作戰時,因為指揮得力而得平北將軍讚賞的宋赫。

    麥澤明是個會看風色的,既然陸遙重視這老卒,前日裡便尋了理由,升他做了百人督。故此才有資格參加軍事會議。

    不管在什麼環境,宋赫總是一副木訥的樣子。聽得麥澤明詢問,他慢吞吞地道:「瓦亭雖然是交通要道,周邊卻無地勢憑依。我們如果坐守城池,賊寇們只需用偏師圍城,主力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向北進軍了。也就是說,賊寇們要走,我們守城沒用;賊寇們要攻,我們也守不住這城……所以,守城是肯定不行的。」

    「那我們應當怎麼辦才好?」

    「平北將軍的目的,本來也不是要我們阻止敵軍,只要遲滯敵人即可。」宋赫隨手拿根柴禾,在地上指劃著道:「往東面十里,是濮渠和陽清湖的交會處,乃是賊寇必經之地。那裡地勢狹促,道路兩側都有寬廣的沼澤,葦深土濘,不利大軍交戰。但我們可以在沼澤中分布兵力,反覆滋擾賊寇們的行軍;還可將賊寇誘入沼澤深處,加以殲滅。如果順利的話,應當能在那裡與賊寇糾纏許久,足以達到陸將軍的要求。」

    麥澤明頷首:「賊寇們的動作不會慢,如果要在那裡截擊,須得立即出發。」

    一將遲疑道:「那片沼澤里遍布水潭深坑,甚是險惡。夜間往那處去,眼睛看不清,更是危險。難道還沒見著敵人,先賠進去百十條人命?」

    宋赫瞥了他一眼:「這百十條人命只是開始。待到白天作戰的時候,因為我軍分散布置,而沼澤中調動不便,很容易遭到賊寇的包圍、分割。這一場就算我們贏了,少說也得丟幾百條人命在裡頭。倒是坐守瓦亭之人,只要賊寇不來攻城的話,都能活命……你願坐守城中,懇求賊寇垂憐麼?」

    那遲疑之將滿面羞慚而退。

    「軍情緊急,我們不必再議了。就按老宋說的辦罷。」麥澤明慨然起身。

    他注視一側的若干部將,沉聲道:「當日濡源敗戰,我們中的許多人都是懾於主公神威,才不得不束手請降。老實說,此後我常常擔憂主公厚此薄彼,對我們幽州降眾不能一視同仁。然而後來主公對我們何等信重,諸位應當都看在眼裡。以此刻的局勢,如果主公不把我們當做可信賴的力量,會給我們這樣重大的任務麼?」

    他將腰間的環首刀取下,緊握在手中,繼續道:「自前漢以來,我幽州便是精兵銳卒所出之地,幽州糾糾男兒,世代都是國家干城。此刻局勢固然微妙,卻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的好時候!還請諸位,不要辜負了父祖輩的英名,也不要辜負了主公的厚待。」

    他轉身注視另一側:「我們雖追隨主公不久,但對他的信心、忠心,與諸位一般無二。主公自起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今日日我追隨主公挑戰強敵,是我的榮幸。望諸位助我一臂之力。」

    他鏘然拔刀,往左臂割開一道血口,目光炯炯地環視眾人:「此戰,我決意誓死完成主公交付的任務,不計犧牲,不惜代價。」

    身周諸將一起拔刀,割臂出血:「願隨將軍誓死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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