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三十五章 版橋之戰(完)

    戰鬥在辰時完全結束。除了一支未曾投入戰鬥的輕騎兵被派去追擊逃跑的劉景以外,大批晉軍以十人二十人規模的小隊分布在這片山嶺間的狹窄平野上打掃戰場。他們仔細搜索著每一方土地,撿回箭矢和遺棄的刀劍,有的士兵甚至從屍體上剝下尚屬完好的衣物。搜索過程中,有時也會發現奄奄一息的傷員。如果傷者是晉人,會得到些基本的救治諸如一碗熱湯之類;如果是匈奴人,士卒們多半手起一刀搠死了事。

    另有許多投降的奚人和羯人被勒令聚集在一處窪地,雖然不久之前尚在手持武器廝殺,但此刻看來,他們也不過是些面貌木然的牧民和農夫而已。一名羯人或許是想解手,鬼鬼祟祟地往窪地外側的灌木叢走去,立刻就被發現了。手持長槍的晉軍士卒大聲喝罵,羯人在槍尖面前步步後退,不停解釋著什麼,臉上露出尷尬而討好的笑容。

    在窪地的一側,甲騎具裝的騎兵們正在修整。重騎兵經歷了三番五次的摧鋒陷陣,無論人馬都極度疲勞。許多騎兵搖搖晃晃地下馬之後,直接就癱倒在地,任憑輔兵們在身邊忙碌著拆卸甲冑。

    丁渺赤裸著身軀踞坐在一張卸下的馬鞍上,背後的醫官正從他右肩起出一枚入肉極深的箭簇,順手拍了團黑黑的糊狀草藥封住創口。雖然有重鎧防身,可他依舊受創多達十餘處,周身皮開肉綻,觀者無不觸目驚心。他的鎧甲扔在腳邊,被太多的鮮血層層浸潤,幾乎成了褚紅色;某些甲片的邊緣甚至還掛著敵人撕裂的筋肉。這位平日裡喜好談笑的青年將軍在方才的血戰中化身為鐵甲猛獸,橫衝直撞地收取胡人的性命,往來馳騁中竟無一合之將。那些胡人俘虜望來的眼神無不帶著深深畏懼的神色,這便足以說明他的豪勇。

    那位醫官的草藥甚是靈驗,藥物滲入傷口的清涼感覺,令丁渺舒服得幾乎要嘆氣。他放鬆身體斜倚下來環顧四周,所見之處贏得勝利的將士們莫不歡聲笑語,唯有陸遙例外。他雙手抱肩而立,似乎是在遠眺什麼。

    對於這位青年將軍被超次拔擢的事情,越石公的舊屬們頗有些非議。有同僚背地裡嘀咕,說此人是所謂佞幸之流。性子急躁如劉演者更曾出面挑釁。然而丁渺適才與陸遙並肩作戰,親眼目睹陸遙衝鋒陷陣的武勇與判斷戰場形勢的眼光。有這等才能,在哪裡都是軍中一員驍將,怎麼會是佞幸之徒?真是笑話。

    這麼想著,丁渺便揚聲喚道:「陸將軍!道明兄!我軍大勝,你為何這般心事重重?難道在想哪裡的騷娘們兒?哈哈哈——」

    正笑得開懷,陸遙霍然回首,眼中凶光爆射。

    雖然丁渺本人就是屍山血海里打滾出來的人物,但在陸遙眼神逼視之下,只覺得背脊骨上仿佛有一道冰水澆灌下來。他的笑聲突然一滯,慌忙雙手亂擺道:「慢來慢來!道明兄,我開個玩笑而已,何必當真……」

    好在陸遙的怒氣一發即收,眨眼間又恢復淡定自若的樣子。他抱歉地笑笑,慢慢道:「丁將軍,失禮了。實不相瞞,在下乃是觸景生情,有些感慨。」

    「沒事沒事。」丁渺打了個哈哈,顯露出很感興趣的樣子:「道明兄對這裡很熟悉麼?不知觸的是什麼景?生的又是什麼情?」

    陸遙倒沒想到這丁渺是個自來熟的性子,他默然片刻,徐徐答道:「當然熟悉。我曾在此地與匈奴作戰。」

    他深深吸氣,又深深吐氣,無意識地將手掌緊緊相握,發出格格的聲響:「陸某原是并州軍積射將軍聶玄麾下的軍主。月前我軍與匈奴會戰失利,數萬人馬潰不成軍。我們這一路人馬沿路匯集敗兵,且戰且退,翻越重重山嶺向上黨轉移。」

    「當時東瀛公司馬騰坐鎮壺關,麾下尚有精兵萬餘,沿途要隘盡在掌控。我們不眠不休地在山中急行上百里,原以為到了這裡就可以遇見接應的兵馬。誰知出了山外,卻未見一兵一卒……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司馬騰怯懦如雞,眼見前方戰局不利,居然引兵棄了壺關往鄴城奔逃去了。我們待要再走,胡人騎兵已然從大路追及。他們兵分三路,從這裡、這裡和這裡突然殺出……」陸遙伸手指點著遠處的幾座丘陵,沉聲道:「胡人來勢很猛,立刻把我軍截成了首尾不能相顧的幾節……而我軍奮起抵抗,前仆後繼,鮮血把整片的地面都洇得紅了。」

    「我們一邊死戰,一邊沿著濁漳水向南急行……沒錯,正是這幾天來大伙兒走過的路,只是方向相反而已。敵軍幾乎都是騎兵,我們怎也沒法甩開他們。這一路上,每一里地都曾經發生過激烈的廝殺。期間接戰不下數十次,突破敵軍攔截十六次。弟兄們死傷超過七成;而我們殺死匈奴千夫長四人、百夫長以上二十三人、尋常士兵不計其數!」

    陸遙深深地呼吸,竭力平復著激動的心情。他竭力告訴自己,適才敘述的只是歷史長河中已經發生的史實,就像是一部古書上寥寥數筆記載,不值得為之激動,可感情卻完全不受理智的影響,使他滿懷不吐不快的衝動,說話的聲音高亢起來。

    周圍的笑鬧聲漸漸停息,士卒們慢慢圍攏來聽著:「就在距離壺關不遠的一個古寨,我們終於被敵軍大舉包圍。將士們誓死奮戰,抵抗了三天兩夜,令得而敵人屍如山積!那真是一場慘烈至極的血戰……最終從戰場上僥倖脫身的,只有區區三人而已。時間眨眼過去,當時戰鬥留下的痕跡已然湮滅,而戰士們的屍體散亂各處,被野獸啃食,也已看不到了。」


    陸遙漸漸哽咽:「那些死去的,都是并州的子弟兵啊。他們中的許多人我能叫得出名字、知道他們的家鄉何處、家中又有些什麼人。他們對我的信任,一如我對他們的信任。我曾經以為能帶領這支隊伍突出重圍,然而最終卻……」

    一隻有力的手掌拍了拍陸遙的肩膀,薛彤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道明何須自責?設身處地來想,沒有人能做的更好。」

    丁渺掰著手指,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暗地裡評估陸遙所講述的戰事。半晌之後,他重重感慨地道:「薛將軍說得是。大局糜爛之際,道明能做到這地步,已經很不容易。不過,往事已矣,來者猶可追。如今主公坐鎮并州,局勢必然改觀。只要我們協力同心,終能芟除奸凶,為袍澤弟兄們報仇。」

    身邊眾人齊聲應和,話聲在呼嘯掠過沙場的北風中遠遠傳出。

    默然了許久,陸遙雙手用力揉了揉面頰,微微頷首:「多謝兩位開解。」

    他的內心仿佛已然平靜,恢復了素來冷峻的神態:「既然從軍報國,早有戰死沙場的覺悟,倒是陸某一時想多了。只盼早日安定邊疆,令黎庶安居樂業;若有提兵北海、勒石燕然之時,足以告慰先烈。」

    薛彤重重點頭:「正該如此!」

    三人正在攀談,遠處震天的呼聲響起。臨近午時的陽光灑落,照射著劉琨的帥旗在緩緩移動。所到之處,士卒們無不歡聲雷動,每個人都揮舞著雙手,向他們的統帥致敬。雖然身臨沙場,劉琨卻不著甲冑,而是披著身華貴的白色錦袍,只在腰間懸了一柄式樣高古的長劍,仿佛是豪門仕子出遊一般。若別人作這般裝扮,必定顯得與軍旅的肅殺氣氛全不搭調。而劉琨這般穿著卻正襯托出他挺拔的體型,仿佛充滿必勝的力量和信心。

    作為深通兵法的軍官,陸遙清楚地了解到方才的戰鬥中,劉琨的用兵手腕是何其圓熟老辣,對敵軍的判斷又是何其精準。如今的時局仿佛亂世,只有這樣的人物,才具有令將士效死的魅力;只有這樣的人物,才能承擔得起安定大晉天下的重任!

    「我跟隨主公五年多了,親眼目睹了什麼叫做戰必勝攻必克,此番出鎮并州也是如此。主公從未讓我們失望過,過去不曾,將來也不會!看著吧,胡人沒有幾天好日子了!」丁渺信心十足地大聲道。

    陸遙和薛彤重重地點頭。

    正如丁渺如說的那樣,劉琨果然沒有讓任何一個部下失望:之後的幾天裡,匈奴人在并州北部的統治猶如雪崩一般瓦解了。先是劉琨親領輕騎連夜追擊匈奴餘部,在距離晉陽三十里處大破之,斬首級八百餘,繳獲鎧甲軍械無算。胡人狼奔豸突,劉景僥倖逃脫,僅以身免,往離石單于庭去了。劉琨兵臨晉陽城外,揮軍四面攻打。城中匈奴守將還想負隅頑抗,卻如何能抵擋氣勢正盛的虎狼之師?晉陽這座邊塞雄城遂一鼓而下。

    匈奴在晉北的力量本就薄弱,劉景的人馬被消滅以後,兵力更是捉襟見肘,晉陽周邊的諸多城池中往往守軍不過百人而已。劉琨趁勝揮軍四面出擊,所到之處,胡人狼狽而逃。轉眼間小半個并州已然重歸大晉朝廷治下。

    劉琨入并州僅僅旬日,然而反掌之間就挫強敵而克名城,自此聲威大振,成為了一支令匈奴人不可小覷的強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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