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汗山山巔平台本身的面積不算開闊,大致呈一個東西二十餘丈,南北十餘丈的不規則形狀。在四周,圍繞著諸多附從部落的酋長渠帥和手持各色武器的儺者,而在中央,熊熊篝火猛烈燃燒著,每次火舌吞吐,威力都波及丈許開外。距離篝火不遠處,還環繞著七面巨鼓和惟氏神色凜然地站立著的石台。
扣除了這些所占空間,能夠供給祿官和猗盧所部進行戰鬥的地域就顯得十分狹小。因而,無論趨退變幻的身法、抑或彼此掩護的陣戰之術都毫無發揮餘地,兩百名鮮卑武士從一開始,就陷入到極其慘烈的貼身肉搏中去。
猗盧的親衛大將叱李寧塔衝鋒在前。這名拓跋猗盧的親衛大將平時寡言少語,似乎有些痴呆的樣子,可一旦投入作戰,便是無人可擋的煞星。他縱聲狂吼著向著祿官撞過去,聲勢十分駭人。若干勇士緊隨在他身後,仿佛一支鋒銳的匕首猛刺入敵人的軀體。
祿官的扈從武士也都是精選出的勇猛之士,正對著叱李寧塔方向的更有數人是曾經在一年一度的部族大會上力壓鮮卑各部奪魁的知名好手,擁有無數勝利所積累起來的赫赫威名。可他們嫻熟的殺人技巧並不足以對抗叱李寧塔!
正面擋格也好、揮刀衝殺以求兩敗俱傷也好、尋瑕伺隙以求拖住叱李寧塔的衝鋒腳步也好,在那條巨漢的絕倫神力之前,全都毫無作用。叱李寧塔所需要做的,只是揮動手中柄數十斤重的狼牙棒,兜頭蓋臉地狠狠砸下去,而對面的敵人必然腦漿迸裂、筋斷骨折。
這種小規模、小範圍的劇烈衝突,最是仰賴個人武勇,在叱李寧塔的衝殺之下,猗盧所部轉眼便大占上風。祿官的扈從武士們一個個地慘呼戰死,而每戰死一人,生者便不得不承受更大的壓力。
又過了片刻,由于越來越多的死者倒地,山巔平台竟然漸漸顯得空曠起來。祿官所部尚保有戰鬥力的不會超過三十人,而猗盧所部的數量倍之,大約還有六七十人高呼酣戰,逐漸對祿官的扈從武士們形成了半包圍的態勢。叱李寧塔最為兇猛難當,他幾次衝突到祿官身前,試圖直接將祿官殺死。祿官的部下們捨死忘生地頂上去,付出相當傷亡後才勉強將之迫退。
只要稍有行伍經驗的人就可以看出,祿官所部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他們的局面,已經無法挽回了。
與熱衷於引用晉人法令部勒族人、引起諸多酋長渠帥不滿的猗盧相比,年邁的祿官要保守的多。在任何場合,他都堅定不移地秉承拓跋鮮卑多年來的傳統,將部族宗法奉為圭臬。正因如此,他分明掌握的實力十倍於猗盧,卻依然寄望於在這場盛大的祭禮中得到所有宗族成員的擁戴,成為名正言順的大單于。
為了確保祭天大典的順利舉行,他嚴格地遵循了數百年來的規矩,將所屬的龐大軍隊都安置在遠離彈汗山百里的草原上,以此來使猗盧安心。在數日之前,他甚至還冒著與大晉敵對的風險,派遣兵力奇襲了代郡。雖說那場戰鬥因為慕容龍城的背叛而功敗垂成,可晉人的腳步也確實因此被拖在代郡,根本無法威脅到彈汗山中諸人了。
一切都安排的妥當,只待最後一擊。可這位謀算深沉的拓跋鮮卑東部大人卻在最最關鍵的一環出了紕漏。眼看著戰況越來越危險,或許再過不久,他自己反倒要授首於祭台之上了。東部鮮卑二十萬眾之中揀選出的勇士,竟然會不敵西部鮮卑的精銳……這樣的局面,或許祿官完全沒有考慮過!
圍觀的部落酋長們有不少都流露出惋惜的表情,也有人慢慢地挪動腳步,向猗盧所在的方向靠攏。如果說之前數年時間裡,祿官以圓熟老辣的手段一步步壓迫拓跋鮮卑西部,使得諸多部落酋長對他十分敬畏,那現在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無疑:年輕的猗盧較之於祿官更加強悍兇猛。
這樣的局面祿官自然也清楚地看在眼裡。雖然一個又一個倚若臂膀的得力部下在他眼皮底下哀號死去,但他皺紋密布的面容卻如同久經風雨侵襲的花崗岩那樣,絲毫都沒有半點動搖。祿官的父親是拓跋力微。這位對拓跋部族擁有存亡續絕之功的傳奇人物活了整整一百零四歲,擔任大單于五十八年。力微的子孫更多達數十人,祿官只是其中不受寵愛的一人而已。
在拓跋氏親族之中,廣受人士歸仰的沙漠汗、得到力微信賴的悉鹿、雄武有智略的拓跋綽、聰明大度的拓跋弗、驍勇善戰的拓跋猗迤……這些人都比他更具優勢,可數十載光陰一瞬即過,他們都不曾真正坐穩過拓跋鮮卑大單于之位。
沙漠汗遭力微諸子與部落大人構陷,為人所殺。
悉鹿執政無方,遭諸部離叛,憂懼而死。
拓跋綽、拓跋弗、拓跋猗迤俱都擔任大單于不久,離奇暴亡。
到現在,擁有爭奪大單于之位名分的,只剩下祿官和猗盧二人而已。而祿官堅信自己比猗盧更強,更有資格成為拓跋鮮卑部族的首領!
祿官抬頭凝視,視線穿過殊死搏殺的扈從們,落到正在呼喝著發動又一次攻勢的猗盧的身上。這個野心勃勃的侄兒自從猗迤故去後,就積極圖謀大單于之位,與自己劇烈對抗。雖然他的威望遠不如自己,卻通過與晉人的并州刺史劉琨聯盟,得到了大晉朝廷的支持。眼下正在山巔平台觀望的那個溫嶠,便是他特別重視的外援。
可惜猗盧不明白,鮮卑人的事情,什麼時候都輪不到晉人插手。今日,我祿官必定勝利,拓跋鮮卑大單于之位,必定屬於我!
祿官哈哈大笑,瞠目高喝道:「動手!」
隨著他的吼聲,場中的局勢遽然變了。
叱李寧塔退回到陣列後方。適才短短數息的搏殺中,這名蠻力無匹的猛將又奪走了祿官所部三位勇士的性命,而他本人只不過在肩側多了道淺淺的劃傷而已。但這樣劇烈的戰鬥確實使他有些疲累了,於是他微微喘息著,將沉重的狼牙棒拄在地面,打算稍許恢復一下體力之後再度殺向前方。
這一次,一定要取得祿官那老兒的首級!叱李寧塔這麼想著,突然感到背心、後腰、鼠蹊三處同時一涼。
「呃……」叱李寧塔低沉地咆哮起來。他伸手到背後去摸,只摸到了留在寬大軀體以外的三把刀柄。抬起手,就看到碩大的手掌已經被自己體內噴出的鮮血完全染紅了。叱李寧塔歪過頭,有些好奇地以手指輕輕觸碰,那種溫熱粘稠的感覺和別人的血液並無不同。
這時候,劇烈的疼痛感和無力感才傳達到叱李寧塔的腦海中。他半轉過身,向那幾名遠遠推開的儺者瞪了一眼,轟然倒地。
狹窄的戰場中,祿官與猗盧的扈從衛士們展開死斗,而將他們與八部國人首領、附從部落酋長們分開,並維持著山巔平台上秩序的,是適才赤身持刀、狂舞登場的數十名儺者。此刻,這些儺者全都已經持刀在手,每一柄刀上,都沾滿了淋漓的鮮血。與此同時,至少有五十名猗盧部下勇士橫屍於地,再也沒有聲息。
在拓跋鮮卑族人的眼中,這些儺者是神人之間溝通的渠道,是祛除邪祟、預測禍福的異人。數百年來,他們世代侍奉天神地祗,並在每一次祭祀儀式上作儺舞以展示祖先功績;平日裡依靠鮮卑族人的供奉為生,卻不屬於拓跋鮮卑任何一部,不尊奉任何酋長渠帥的號令。
可誰也沒想到,這些儺者竟然違背了數百年來的鐵律。他們暴起發難,向猗盧所部發動了致命的襲擊!
「老規矩不是不能變……」祿官悠然道:「哪怕是我這樣的老古板,偶爾也會玩點新花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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