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越石公有這樣的念頭,陸遙不禁對將要擔任使者前往鄴城的同僚大是同情。他在并州多年,昔日擔任軍主之時,與那位東瀛公打過不少交道。要說對其為人的了解,著實不下於劉琨。以司馬騰的苛刻性格,哪裡是好說話的?更何況劉琨分明是遣人去乞討。承擔這個任務者,不僅需要人望、辨舌,臉皮也須得極厚,非如此難以開口也。
正想著,便聽劉琨繼續道:「此任非腐儒可當,嗯,吾意欲令你負責,另以丁渺為副。」
「什……什麼?」陸遙一時間瞠目結舌,被震得說不出話來。套用句現代人常說的話,腦海中簡直有如一萬頭草泥馬踐踏而過。
半晌之後,他才抹了一把額頭的涔涔冷汗,奮然爭辯道:「主公,此折衝樽俎之事,非吾等武人可任。何況屬下行伍出身,言行粗鄙無文,恐為新蔡王所笑。主公幕府中并州英華群集、名士薈萃,何不遣一人為使。遙不才,願勉力以擔護衛之任……」
「無妨。」劉琨斬釘截鐵地做了個揮掌下劈的動作,顯然決心已定:「并州烽煙四起,原該武人用事,何況你此去,只消言語清楚明白就足夠了,又無須參與清談玄理。你既為并州軍出身,在鄴城也想必有些故舊,正好行事。至於文武殊途,更加好辦。明日便令有司行文,就說你是去年并州歲科舉薦的秀才,然後補個平北司馬職務便是。」
這番話出來,陸遙幾乎嚇了一跳。越石公分明是先打一棍,接著給了蜜棗。如果陸遙不是一名穿越者,一定會覺得這蜜棗實在香甜可人,具有令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要知道,自前魏施行九品官人法以來,門閥世族長期把持官吏選拔之權,逐漸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局面。高門士族子弟往往弱冠便由吏部直接從銓選入仕,無須經過察舉。而地方鄉豪、名族與吳蜀舊族子弟入仕的主要途徑則集中於沿襲兩漢的州郡徵辟與察舉。
以陸遙出身的江東陸氏為例,士衡公起家為太傅楊駿祭酒,士龍公起家則為刺史周浚從事。二陸者,號稱「太康之英」,名滿天下,踏入仕途的第一步不過如此。而「秀才」之舉,那就更不得了。按本朝制度,刺史舉秀才、太守察孝廉,一歲一舉,數百萬人的大州每年得舉者不過一二人。在陸遙此世的記憶中,南方士人得舉秀才的,唯紀瞻、甘卓等寥寥數人而已。
并州數年來兵荒馬亂,擔任并州刺史的司馬騰無心於此,因而去歲並未向朝廷舉薦人物。劉琨起意以陸遙補為去年的秀才,便是令他以士人身份掌軍,與原來的行伍出身天壤之別了。
另外,越石公為平北大將軍,有自行辟除佐吏之權。平北司馬乃平北大將軍府司馬的簡稱,乃幕府中執掌軍政的重要屬官,與將軍府長史、從事中郎同為秩二千石的核心僚屬,其地位重要之至。
若陸遙得舉秀才,又除平北大將軍司馬……那分明是為日後數十年仕途鋪就的金光大道。從此以後哪怕再無功勳,但隨秩遷轉,也有機會以公卿致仕。這較之於區區牙門將軍的軍職,強了何止十倍?
陸遙總算還沒有被這從天而降的大禮包砸昏頭。穿越者的記憶清晰地告訴他,在即將到來的大亂世之中,手中有兵才是最重要的。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願意放鬆對軍隊的掌握。若是因此而導致自己從此轉為文職,那可真有大麻煩了。於是他稍作猶豫,隨即施禮道:「主公必欲如此,末將唯有從命。只是,吾從軍多年,已經習慣了戎馬生涯……」
劉琨愣了愣,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先把這事辦好吧,回來繼續領你的兵。」
陸遙暗自放鬆地嘆了口氣,轉念又想到一事:「另外……副使的人選是否能再議?末將疏於文辭,副使或以飽學之士為佳。丁文浩慷慨剛烈,驍勇為晉陽之冠,但擔任使節恐非其所長。何況,文浩兄官品不在吾下,遙實不敢視文浩兄為副貳啊。」
劉琨捋了捋鬍鬚,冷哼一聲道:「丁渺這廝自恃勇武,用兵輕佻急躁,三五仗下來就把部下葬送了大半,此非大將所為。這次令他擔任你的副手,正是對他的警告。沿途你且好好敲打他,磨磨他的性子,無須有什麼顧忌。」
他踱了幾步,又道:「丁渺從父丁紹系吾故交。此公乃譙國名士,為南陽王司馬模所推,新任冀州刺史。故而吾遣丁渺為副使,緩急時可有大用。」
原來如此,陸遙微微頷首。適才太過緊張,現在想來,自己和丁渺二人,如今便是越石公麾下第一流的驍將,論驍勇善戰,幾乎沒有第三人可以相提並論。越石公除非是失心瘋了,否則才不會把這二人都調去當文官。
但是……陸遙突然臉色微變,沉聲道:「主公如此厚愛,遙萬分感激。只是……陸遙敢問,我與丁渺二人一齊出動,難道主公所求的,僅僅是向新蔡王討要些殘羹冷炙?」
劉琨露出讚許的神色:「此番令你二人前往鄴城,除了與新蔡王往來之外,另有一樁要事,非智勇兼備者不可當……」
他沉吟片刻後道:「道明最初投入我軍時,曾力排眾議,主張立足晉陽,撫定三面之胡以抗擊匈奴。那番言語,你可還記得?」
陸遙自然記得。當時他投入劉琨麾下不過數日,卻得主公青眼相加,得以在大將雲集的軍議上發言。他稍作回憶便道:「晉陽四面皆胡……然而三面之胡,皆可撫而定之,養而用之。若主公立足晉陽,徐徐建設恢復,同時援引三面之胡,抗擊南面之匈奴,竊以為并州可定。」
「不錯!」劉琨啪地一擊掌,炯炯注視著陸遙:「此番,便請道明為我行此撫定之事!」
陸遙神色一振,趨近施禮道:「何謂撫定之事,請主公示下。」
「道明,你可知拓跋鮮卑的祭天風俗?」
陸遙在并州多年,雖然主要面對的是匈奴,但對拓跋鮮卑的重要習俗,卻也知曉一二。他應聲答道:「拓跋鮮卑源出於東胡,秦漢前居於幽都之北。其族素有祭天的習俗,據說曾在大鮮卑山之巔開鑿規模宏大的石室,用以溝通上界神祗。此後,拓跋鮮卑逐漸南遷至草原,祭天的習俗依舊保留,且逐漸轉化為其部族內部統合的有力手段。曹魏甘露四年,大酋拓跋力微於定襄盛樂祭天,諸部君長皆來助祭。唯有白部大人不至,於是力微征討白部,盡戮其眾。遠近各部莫不為之震懾。」
這祭天習俗的演化,其實便是拓跋鮮卑由原始形態的部落聯盟逐步走向世俗化、封建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祭天大典的表現形式猶在,但其實質,已經漸漸轉變為統合各族的政治工具。拓跋力微便是以祭祀權為手段,將鬆散的各部落初步統合為一政權,並確立了酋長世襲的制度。
「說的不錯!」劉琨滿意地輕撫鬍髭:「拓跋鮮卑的祭天大典通常都安排在夏日,或三年一祭、或五年一祭。去歲大單于猗迤病亡之後,拓跋祿官與拓跋猗盧兩家的矛盾日趨激化,下屬部落已然多次爆發衝突。為此,拓跋祿官致書猗盧,擬定於今年的七月,在代郡以北的彈汗山舉行拓跋鮮卑族祭天大會。」
劉琨繼續道:「祿官實力雄厚、野心勃勃,數十年來籌劃一統拓跋各部。但猗盧也非平庸之輩,自有其底蘊所在。何況猗盧領兵南下助我對抗匈奴,無形中與朝廷站在了一起,這就迫使祿官不敢輕易選擇戰爭。既如此,祭天大典就成了最好的機會。只有在祭天大典之上壓制猗盧,祿官才能兵不血刃地統合整個拓拔鮮卑。」
陸遙思忖片刻道:「對我晉陽來說,需要友善的拓拔鮮卑作為盟友。祿官對朝廷的態度尚不明確,而猗盧卻曾親自領軍與匈奴作戰,故而這一點上,猗盧勝於祿官。同時,朝廷又不希望太過強大的鮮卑部族崛起在草原之上……若是讓祿官得償所願,拓跋鮮卑四十萬眾盡在其手,他會不會成為另一個劉淵呢?」
劉琨讚許地看了看陸遙:「祿官對鮮卑大單于之位勢在必得,在祭天大典中定有諸多安排。猗盧的勢力不如,想來應付艱難。為此,吾一方面將遣使至彈汗山觀禮,必要時,以朝廷之威嚴掌控局面。而另一方面……陸遙你則先往鄴城應付一番;隨後轉往信都面見冀州刺史丁紹,借冀州之兵力壓制代郡……具體事宜你只管放手去做,無論如何,也不容祿官得償所願!」
「也不容猗盧得去便宜!」陸遙心領神會地接了一句。
兩人對視一眼,均有瞭然之感。晉陽政權所需的,是一個分裂的拓跋鮮卑;是一個各部酋長競相求助於朝廷的拓跋鮮卑;是一個可以撫而定之、養而用之的拓跋鮮卑。
劉琨哈哈大笑:「不錯!不錯!道明的心意處處與我相合!」
陸遙鄭重施禮:「唯主公馬首是瞻。」
當下兩人又細細商議,劉琨的語聲越來越低。陸遙不時頷首,神色愈來愈顯得嚴肅。
眼看夕陽漸漸西下,最終隱沒在龍山、蒙山壁立如嶂的群峰之後,劉琨與陸遙仍在計議不休。微涼的夜風順著山間澗壑呼呼地吹卷而過,山下的中山十六騎中人面面相覷,各自將披風拉緊,而王修仍不住猛地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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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忙瘋了,更新晚了,向各位讀者道歉。螃蟹給跪了。
書評區的西門雲天朋友在抱怨,100章了還在打醬油……這個……螃蟹很羞愧地表示,陸遙還需要積攢聲望和人脈、招攬得力的部屬、還需要爬到更高的位置……如果說這是打醬油的話,那應該是還會打一陣的。啊啊,對不起讀者啊……汗……那個啥,嗯嗯,地盤爭霸會有的,會有很多,但是還請讀者朋友耐心等待……
另外,感謝紫雲qw、夢中白鶴、師出書蟲等老爺的捧場,這都是錢啊,叮噹作響的,謝謝。還要感謝紫雲qw的誇獎,您老這麼一表揚,螃蟹可真舒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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