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我們很熟麼?」陸遙定定地看著盧志,長嘆一聲。
陸遙的神情極度冷峻,而言語真的很不客氣。饒是盧志素來以雅量高致自詡,也有些承受不住。他的面色一陣潮紅,想要說些什麼,卻連連咳嗽起來,不知是真的嗆住了,還是想掩飾些什麼。
但盧志畢竟是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謀士,以他的見識和閱歷,怎麼會輕易被他人所壓倒?過了半晌,盧志的臉色慢慢恢復成原先半青不白的色澤。他凝視著陸遙,眼光並沒有任何畏縮。直到陸遙的眼神不再那麼凌厲,盧志才突然笑起來:「道明,難道我們不熟?呵呵,也怪盧某眼拙,之前居然認不出你……」
他親熱地拍了拍陸遙的肩膀,感慨地道:「一晃數年不見,賢侄你變了許多啊,看起來越發的英武了!如果士衡兄、士龍兄有靈,一定也會深感欣慰的吧!」
「是麼……」陸遙喃喃答應了一句,眼中寒光一閃。
果然是曾經擾動天下大局的智囊一類人物,果然是個老狐狸啊。這些話語張口就來,竟然令人感到十分真誠。若非自己深悉昔年慘劇的內情,幾乎就要被他騙了!
陸遙突然覺得胸口又悶又堵,簡直要透不過氣來。他咬著牙,深深地吸氣,空氣從齒縫間湧入肺腔,發出嘶嘶的聲音。下一個瞬間,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腳下的某塊牆磚突然爆出輕微的喀嚓聲響,碎了。
陸遙與盧志的對話聲不算響亮,所以原沒有驚動在周邊巡哨的乞活軍將士們。但這時候,竟然同時有數十道目光突然投射過來。那些士卒們或許並沒有高深的武藝,但他們憑藉無數次出生入死所培養出的本能,感覺到了陸遙身上所散發出的強烈怒氣。
「將軍……」稍遠點的地方,楚鯤有些懼怯地說了句。作為受陸遙指派去照顧盧志的人,是他陪著盧志來到這裡,一路上更被套了不少話去。這個質樸的少年軍官既不知道盧志究竟是誰,也不知道陸遙何以如此,故而格外地緊張。但他剛開口說了兩個字,就被陸遙用一個堅決的手勢阻止了。
一股來自於內心深處的暴怒,像是難以控制的風暴在他胸中往復激盪,使陸遙感覺有些不適。他微微低下頭,努力控制著情緒。
兩個時辰之前,陸遙等人尚被困於魏郡牢城,那裡光線昏暗、環境惡劣,只有個瘋瘋癲癲的骯髒老頭在隔壁的牢房為伴。即使在那樣的環境裡,陸遙仍然能夠認出盧志的真實身份,他怎麼可能對盧志不熟?
身為江東陸氏家族裡隨從士衡公、士龍公北上洛陽的成員,陸遙對盧志再熟悉不過了。
大約在太安二年,也就是五年前,晉室諸王之間的爭鬥日趨白熱化。這一年裡,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錄尚書事的成都王司馬穎聯合河間王司馬顒,共同討伐曾經的政治盟友、長沙王司馬乂。
與風評為開朗果斷、才力絕人的長沙王相比,成都王其實要遜色不少。他雖形貌俊美,但並無特別的才能,只是個平庸之人。所幸,成都王的性格倒還敦厚,將一應大小事宜都放手委託給幕僚之首盧志。以盧志的能力,自然將政事處置得井井有條。
成都王自元康九年出鎮河北,此時已經營鄴城相當一段時間,深受河北士人的擁護,麾下擁眾數十萬,兵強馬壯,實力非常雄厚。當他起兵時,以鄴令盧志為左長史,頓丘太守鄭琰為右長史,黃門郎程牧為左司馬,陽平太守和演為右司馬。軍中則有兗州刺史王彥、冀州刺史李毅、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督護趙驤、石超等為前鋒。這些人都是世之名士、虎臣,幕府菁華之選。
而更受成都王信重的,正是陸遙的兩位叔父:陸機陸士衡、陸雲陸士龍。陸氏兄弟乃南方吳地士人,雖然在洛陽有極大的聲譽,但往往被朝中權貴視為弄翰文人,倡優蓄之,而成都王則待二陸如國士,故而得到二陸的頃心擁戴。
陸氏兄弟的祖、父皆是天下名將,他們自身也有統兵作戰的經驗。故而成都王非常倚重他們,將他們的地位逐漸拔擢至其餘部屬之上,甚至也超過了曾經言聽計從的智囊盧志。在歷次作戰中,成都王先後任命二陸為都督。此次出動大軍南下,更以士衡公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統轄雄兵二十餘萬。識者皆以為:軍威之盛,為近代所無。
陸氏兄弟如此得到重用,無疑引起了成都王舊部的不滿。包括成都王的側近宦官孟玖、執掌軍權的大將王粹、牽秀、孟超等人,都對二陸十分嫉恨。在其後的戰鬥中,這些軍隊中的實權人物陽奉陰違者有之、自行其是者有之、貪功冒進者有之,終於將大好局勢敗壞殆盡。洛陽城下一場大戰,二十萬大軍如雪崩般潰散,軍中將官以上者戰死十六人。
在這場潰敗中僥倖逃生的人,紛紛將責任歸結到擔任大都督的士衡公身上。以冠軍將軍牽秀為首、裨將王闡、郝昌、公師籓等人更指責士衡公早就懷有異心,與長沙王勾結。或許是數十萬大軍潰敗而導致成都王司馬穎急火攻心,這個荒謬之極的理由竟然得到了認可。
於是士衡公及其二子陸蔚、陸夏、司馬孫拯被立即處死了。或許士衡公早就預感到了這個結果,當前來抓捕他的鐵騎到達時,士衡公已經換上了喪服。除了一句「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以外,他並沒有留下其他遺言。
士衡公既死,眾將的情緒也算發泄過了。就在這時候,成都王的前任謀主盧志,適時地說了一句話。
在陸遙的記憶里,那位流落并州的軍主陸遙曾經無數次地暗自複述這句話,無數次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家族所受到的讒害。
於是,陸遙便也一字一頓地沉聲複述:「昔趙王殺中護軍趙浚,赦其子驤,驤詣明公而擊趙,即前事也。」
昔日,趙王殺死了中護軍趙浚而赦免他的兒子趙驤,於是趙驤投奔到明公您的部下來與趙王作戰;這,就是前車之鑑啊!盧志這句輕飄飄的話語,便是在勸說成都王斬草除根了。不久之後,成都王下令夷滅士衡公三族,自士龍公以下,陸雲、陸耽等北上中原的陸氏宗族數十人,除了陸遙一人僥倖逃脫以外,盡數罹難。
陸遙這句話出口,盧志猛然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陸遙慢慢走上前去,半蹲下來拍了拍盧志的肩膀:「陸某這些年來戎馬倥傯,不知不覺地將當年學習的墳典文章都忘懷了。稍許雅馴些的言語就聽不明白,真是叫我羞慚無地。子道公,您是天下之名的飽學之士,不知是否願意為我解釋這句話呢?」
很顯然,陸遙已經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這番言語說來頗顯和氣。可盧志只覺得滿嘴的苦澀,怎麼也答不上來:「咳咳……道明賢侄,這句話的意思是……咳咳……容我細思之……咳咳……」
他知道!他全知道!這下卻是死也!此番算計太多,卻不防將自己陷進去了!卻不曾想到這陸遙也是個陰險角色。之前對老夫那般客氣,隱忍工夫做到十足十,如今有了乞活軍的支持,翻臉竟比翻書還快!苦也!苦也!
盧志心中有個聲音在狂叫。他不敢抬頭去看陸遙,張口結舌地嗬嗬數聲,滿頭大汗像是瀑布般地淌了下來。而強烈的恐懼感從他的四肢百骸中湧出,令他的手腳微不可查地顫抖著。
「子道公,適才我等晉陽來人受困於牢城,全賴您指點出路;之後在鄴城中與黃國所部賊軍鏖戰,又是閣下以奇計救我們脫身。」陸遙不緊不慢地道:「我陸道明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子道公多番相助的情誼,陸某全都牢記於心了。」
「理當如此,道明賢侄不用客氣。」盧志強笑道。
陸遙點了點頭:「子道公的恩情,陸某決然不會忘記。但是……」
耳聽得陸遙的話聲漸漸低落,盧志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他急躁地打斷了陸遙的話,大聲道:「道明賢侄,你文武雙全,才力絕倫,是能夠做一番大事業的人!盧某願贈敢戰部曲三千人、兵甲糧秣一應俱全,以助賢侄建功立業!」
陸遙不禁笑了。盧志分明是在說昏話。他所依附的成都王司馬穎,早已兵敗身死,再大的勢力都煙消雲散,不會有半點殘留。此君自己都被囚在大牢裡危在旦夕。這才僥倖脫身多久,便來胡言亂語。更何況,陸遙本身是威震并州的大將,秩二千石的牙門將軍,麾下強兵猛將早就超過了千人,都是曾經力敵匈奴十萬之眾、經歷過無數血戰考驗的忠勇之士。縱然盧志能從哪裡掏摸來人馬,哪裡能及得上晉陽軍半分精銳?
「另外……另外……」眼看著陸遙的眼中譏諷的神色,盧志終於流露出了狼狽不堪的表情,他急聲道:「另外,盧某有一策,可立取汲桑、石勒二賊之首級!以賢侄的年少有為,再立下這天大的功勞,還怕不能封侯拜將麼?」
「什麼?立取汲桑、石勒二賊之首級?」這番話語頓時令陸遙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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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臨著激烈競爭環境,螃蟹深感無力啊。每章結束後賣萌求票也不是長久之計……
無論如何,總之謝謝各位讀者撥冗觀看這本劇毒的、帶有武俠風的、爽點不足且虐主的、缺少女性角色的、主角遲遲不攀科技樹的、講述冷門時代背景的作品……螃蟹已經在深深反省自己的錯誤了。
最後,謝謝花開了呀、infmor、sandai、zhmhxy等幾位老爺太太的捧場。
各位,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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