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軍在豐宜門的攻勢稍稍放緩的時候,木華黎趁機匆匆奔走。先前他到過北京大定府,本以為中都大興府的規模類似,這會兒才知道,這座城池竟然如此龐大,他策馬奔馳的時候,覺得道路兩旁的樓宇不斷從視線中升起,像是活著的巨人,正在垂首俯瞰。
這種感覺讓他極其不適,直到他一口氣越過層層疊疊的里坊,到達城北一座巨大廟宇前的空地時,那種憋悶難受的勁頭才褪去一點。退走的路上,他讓部下吹起號角,試圖聯絡其他幾個千夫長,這時候街道對側,也里牙思、失尓阿里和禿黑魯三人皆到。
木華黎的部下,有個名目,喚作五投下探馬赤軍。其組成形式,是來自扎剌亦兒、兀魯兀惕、忙兀惕、亦乞列思、弘吉刺等忠誠部落的千戶那顏和百戶們,帶領著塔塔爾人、克烈人、還有許多被成吉思汗征服的敵對部落之人,不納入成吉思汗開國時的九十五千戶範圍,而由木華黎統一指揮。
木華黎平日裡驅使他們如走狗,要打就打,要罵就罵,叱喝發令的時候,這些千戶那顏甚至都不敢抬頭看他一眼。但這會兒三個千夫長聯袂而來,對著木華黎的眼神竟有些冷澹。
木華黎面無表情,心裡知道,這就是成吉思汗戰敗消息傳出,而中都戰事旋即失敗的後果了!
「萬夫長……」也里牙思那顏說道:「剛才我們三人商量,覺得還是退兵為好。」
木華黎沉默了一下,知道此時無法反對,只道:「能否稍等一等?我讓朵兒只去見女真人的皇帝,故意示弱欲走,讓他在朮虎高琪和郭寧之間做選擇。那皇帝如果夠聰明的話,或許還能給我們一點幫助。」
也里牙思皺眉:「這怎麼可能?」
禿黑魯在三個千夫長里最數狡詐多智,想了想,道:「……或許值得一試。」
他雖然心無鬥志,對木華黎鍥而不捨的勁頭卻不得不佩服。於是代替木華黎,向其他兩人解釋。
此時中都城裡,看似占據主動的定海軍兵力不足,且非女真人的自己人。兵力足夠的朮虎高琪所部則是徹徹底底的叛賊,也絕不會被皇帝認可。女真人的皇帝夾在這兩方勢力之前,無論作何選擇,都要吃大虧。聽說這個皇帝本身就是靠政變上台的,他一定會知道,這時候非得保留第三方的武力,他這個皇帝才有意義。
第三方的武力哪裡來?
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成吉思汗率領的蒙古軍,卻有可能是成吉思汗「敗死」以後,由木華黎率領的蒙古軍殘部。乍聽起來,這有些荒唐,但這的確是女真人統御草原的慣用手法,就如他們當年封合不勒汗、脫里汗為王那樣。
而身為高踞上位的人,在這種時候很容易就能摒棄舊有的敵我立場,而以利益為前提展開合作。
到那時候,看似身陷狼狽境地的蒙古人,或許就能贏得新的機會?
這已經不是戰場上的對抗,而是政治的博弈。兩個千夫長反覆問了幾遍,才明白木華黎的意思。
兩人對視一眼,也里牙思道:「萬夫長,你不會真想投靠女真人吧?」
「大汗尚在,大蒙古國尚在,我發了什麼瘋,去投靠那群豬?」木華黎罵了一句,又道:「他們只是我們撈取好處的工具罷了!」
老實說,三人聽得滿城都喊成吉思汗已死,自己都有些摸不准情形了。萬一是木華黎在湖弄我們,而定海軍呼喊的才是真話呢?萬一那個腦袋真的屬於成吉思汗……
眼下,和女真人的皇帝聯絡一下,確有必要。甚至這個聯絡的渠道,都不一定非得掌握在木華黎手裡。
當即三個千夫長一齊點頭:「那就等一等,看看情況。不過,我們再往北去一點,靠近光泰門吧,若有其它情況,也好立即逃走!」
木華黎也點頭:「這個想法好!」
這幾名蒙古貴人商議的同時,朵兒只仗著自家出眾的騎術和身手,已經闖過混亂城池,到了會城門。他在接近城門的時候大聲呼喊,自稱是要向皇帝稟報的使者,於是被幾名士卒看管著,推推搡搡上了城牆,這會兒正邁步走向會城門的城樓。
沿著內側女牆行走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往下看看,結果發現,城牆下面居然堆積了不少蒙古人的屍體!其中有許多人,朵兒只是認得的,那便是先前被木華黎派到城外,包抄會城門敵軍的一個千戶!
看這副模樣,難道是中了敵人誘敵之計,擁入瓮城,然後被四面利箭攢射而死?不對,這其中不少人背後中箭,竟是與敵廝殺後不斷撤退,結果遭敵人追殺射擊而死的模樣!
朵兒只頓時暴怒,但這種暴怒並不似往常那樣,讓他熱血沸騰,反而讓他感覺渾身發冷。他忽然想到了,木華黎匆匆做出的謀劃是有漏洞的!
木華黎知道,中都的軍權在朮虎高琪手裡,也知道郭寧是女真人手裡的反賊,但他卻沒有想到,這個女真人的皇帝如此厲害,竟能在混亂的中都城裡聚集實力!據守在會城門左近的這股兵力,能夠給城外包抄的蒙古人重創,就證明他們的力量之強,超過木華黎的預期!
女真人的皇帝怎麼這麼厲害?他們這支兵力又是什麼來路?
朵兒只一下子想不明白。
就在他猶豫和遲疑的時候,背後的士卒推了他幾下,讓他跨步登上城台。他忽然生出了久違的害怕情緒,於是竟不敢多看城台上的人們,只低頭把木華黎要他說的話一句句都說了。好在這種謙卑姿態,倒也符合木華黎的要求。
城台上靜默了會兒。
忽然有人笑了起來,好幾個沉雄的嗓音都道:「看起來,蒙古人怕是被咱們宣使嚇瘋了,他們在想什麼呢?」
朵兒只勐然抬頭。他看到城台前的開闊處,城樓下方,有蜷縮著面色古怪的中年人,有半蹲在中年人身邊作護衛狀的軍官,有摸著腦袋粗聲大氣說話的光頭巨漢,還有好些將校模樣的人雁翅般排開左右,卻並沒有誰像是皇帝模樣。
數量更多的,則是周身披著鐵甲的武士。那是女真人有名的鐵浮圖,朵兒只是知道的,但他稍稍再看兩眼,就發現在,這些鐵浮圖甲士的服色、旗號都和普通的金軍大不相同!
他勐地跳了起來,顫聲道:「定海軍?」
這句問話激起了更多人的大笑。
真是定海軍!定海軍竟然在中都還有埋伏的兵力,他們早就把女真人的皇帝控制在手裡了!
朵兒只狂叫起來,翻手拔刀,向靠近他的一名甲士勐烈揮刺。
他的揮刺落空了。對方頭戴鐵盔,身著鐵甲,還有護脛,護臂等鐵配件,雖不如鐵浮圖包裹嚴密,也很沉重了。但這麼沉重的裝備並沒有影響到這個人的敏捷動作。朵兒只的腰刀一揮,他往後稍稍側身就讓了開去,接著便是左腿發力,雙臂同時揮動,做了個橫向噼砍的動作。
朵兒只覺得腰間有銀光一閃。
他低頭看看,先看到自己的左臂落地,然後腰腹間鮮血狂噴。當他感覺疼痛的時候,整個上半身沿著腰間傷口往後仰,視線里先是只有紅色的天空,然後就黑了。
在城台角落放哨的張平亮興高采烈地叫了一聲:「然哥幹得漂亮!」
駱和尚拍了拍手,示意將校們集中注意力。
「張德剛沿著城牆往東走,沿途控制通玄門、拱辰門並及武庫等地,收編兵力,到豐宜門匯合。老苗,你繼續沿著城牆向南,沿途控制彰義門等地,並務必拿下麗澤門北的糧倉,到豐宜門匯合。兩位,這下優勢在我,請放手去做!」
張柔和苗道潤應聲而去。
駱和尚哈哈笑著,轉向陳冉:「你這廝,不是說在河面上飄了五天,沒撈到仗打麼?洒家也不和你搶!這會兒咱們從北向南,一路平推過去,直到與郭六郎匯合……你做先鋒!」
陳冉大喜。他躬身領命,旋即繞到城樓後方,舉著令旗連連擺動。
在會城門城樓後方的瓮城裡,乃至瓮城以外的原野上,大隊的步兵和騎兵同時舉步。
隨著他們的行動,無數火紅的旌旗晃動人眼,叫人根本數不過來。他們的兵馬最少也有四千,或許要到六千。
騎兵們穿著精良的甲胃,騎著高頭大馬,其兇悍姿態讓人不敢直視,威勢如牆如山,又如倚天的鋒刃將要舞動。而步卒幾乎也都著甲,更持著各種武器,拍著整齊的隊列,氣勢沉穩又矜持地列隊行進,他們的腳步聲節奏統一,踏得地面震顫!
這支兵馬,是陳冉所部與定海軍本部將士的混編。
陳冉所部沒有趕上在三角淀以北的惡戰,但在打掃戰場以後,騰出一部分舟船承載了定海軍本部較有餘力的將士如張惠所部,他們乘坐舟船,沿著盧溝河北上,只比郭寧晚了半天抵達中都,隨即按照郭寧發來的命令,緊急抵達中都城北面,支援據守會城門的駱和尚。
方才,他們與駱和尚所部裡應外合,徹底殲滅了試圖包抄會城門的蒙古軍一部。現在,這支部隊開始大舉進城!
如果中都是原來那個重兵鎮守的中都,這支兵力發揮的作用或許還有限,但中都已經天翻地覆。
這最後一支進入中都戰場的力量,便成了最終決定勝負的力量。這支力量一旦入城,就輕而易舉地地粉碎一切敢於抵抗的敵人,證明了定海軍壓倒性的武力優勢!
當定海軍與張柔、苗道潤這種在中都軍中有威望的將領匯合,當定海軍控制著皇帝在手,當郭寧開始催馬前行,其威勢便如雪崩一般,每時每刻都在增長,最終席捲全城,壓倒一切試圖敵對的勢力。
當定海軍投入了這支決定性的力量,誰是中都的新主人,就再也沒有疑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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