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陰沉,濃雲四合。
賈似道陪著史寬之從街上轉回,經過眾安橋以南的御街,覷得大雨將至,趕緊進了一家熟悉的茶坊,開了樓上的雅室,方才坐定,雨水就驟然下來了。
茶坊側對著臨安城裡最大的北瓦,所以周邊都極熱鬧,人潮洶湧。這會兒百姓們路上百姓也紛紛往各處屋檐暫避。幾個說書藝人剛吃了茶食,要趕回自家的勾欄院子去,結果就被雨水阻住了。
他們恰好在雅室正下方,也沒注意到樓上史寬之等人非富即貴的打扮,於是便有對話混合著嘩嘩的雨水聲傳來。
「唉,下午第一場,本該是我的彩頭!這下我到不了,全完!」
「這麼大的雨,哪有人去院子裡?你到了也是全完。」
「你這廝!」
「老天爺不賞飯,咱們有什麼辦法?莫急!莫急!」
「不是我急,家中老父近來身體煩痛,晝夜不能安眠,本打算今日湊足兩百文,買一服陳直翁藥鋪的人參敗毒散……」
「令尊素來康健,想也沒什麼大礙,不過……兩百文?陳直翁藥鋪的人參敗毒散還賣兩百文?」
「呃,有什麼講究?」
「人參敗毒散用的是和濟局方,無非以柴胡、甘草、桔梗、人參、茯苓幾樣為君臣左使。前日裡有北方船運來的大批甘草和人參販入行在,所以楊將領藥鋪和仁愛堂熟藥鋪,都已經掛了帖子出來,凡是用到甘草和人參的藥劑,都便宜啦!你去那兩家買,頂多一百六十文!」
「那倒是好,不過,手上還缺五十文……」
「我這裡有啊,五十文……拿去,不急著還!」
行在的百姓們,是很少有積蓄的,就算有也不會多。這些藝人賺得比普通百姓多些,但日常里勾欄院裡的牛鬼蛇神要孝敬,本會的會首、行首要分例,除非是有名的說書人,否則落袋的錢並不寬裕,要買藥物之類,就得格外儉省。
「多謝!多謝!」先前說話之人嘆了口氣:「前陣子家裡的孩兒生病,這會兒又是老人病人,我現在一天掙一天的藥錢,你說藥劑會便宜些,那真是好事。」
「去年以來,北方產的藥材已經便宜許多,只盼開封的戰事莫要影響商路,否則……」
「苦也,萬一這仗打得久了,怕不得影響了商路,藥材豈不是要漲?那些商賈做事,誰料得准?我那人參敗毒散若是……」
盤算著買藥的說書人跳了起來,在屋檐下來回走了兩圈,終於問店家要了一大塊篷布遮在頭上,衝進了雨里。
其餘幾人眼看著他匆匆離去,有人道:「藥局是要名聲的,斷不至於亂來。何況那郭寧何等厲害,開封的女真人哪裡能擋?我看這個仗啊,再打十天半個月,也就到頭了。」
「殷兄說的是!」
借錢出來那人大為贊同:
「咱們平日裡說話本,荒唐誇大的地方很多,比如有說那郭寧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手中的鐵骨朵有八百斤云云,那不過是欺瞞小民的。此人以一個邊疆小卒的身份,三年裡做到了周國公、都元帥,哪會只靠著匹夫之勇?你看他此前打戰,每次都是驟然發動,一戰即勝,這次何能例外……」
話說到這裡,茶坊裡頭有人怒氣沖沖道:「爾等大宋子民,替一個金國的篡逆之賊操什麼閒心!這廝能打到開封城下,靠的是蒙蔽朝廷,用大宋朝廷的兵馬去吸引開封金軍主力,這是血債!」
說話之人氣勢很足,應該是臨安城裡的官宦子弟或者讀書人,話也說得有道理。這人還有好幾個夥伴同行,都道:「衙內說的是!這郭寧是個欺詐之人,是欠了大宋血債之人!朝廷上顢頇之徒居然沒看出來,遂使將士們的鮮血白流!」
好幾人嚷成一片,還有人叫著朝堂奸臣云云,頓時把說書人嚇著了。他們又不敢與貴人公子爭執,只得步步後退,從靠著門扉的屋檐退到了檐角底下,和一群挑夫擠在了一處。
就在這衙內發話的同時,身在茶坊樓上的史寬之,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北方局勢不斷變化,朝廷對此反覆商議,目前還沒有定論。
官家按照素來的習慣,開始閉門裝死,擺出萬事都由宰相定奪的架勢。而史相這幾年威勢已成,確實也決事於房闥,操權於床第,所以連續數日在都堂、在私宅與文武商議。
但有些事,朝廷重臣暗中商議也就算了,怎麼能落在外界以受洶洶之口?
如果眾人都覺得,是郭寧蒙蔽了大宋朝廷,欠了大宋朝廷的血債,那就有一連串的問題繞不過去。
誰為大宋被蒙蔽負責?誰為血債負責?
誰為從淮南到京西,十幾個軍州至今戰亂不休,結果都為那周國公郭寧墊刀頭負責?
戰事延續的時間還不長,所以此時臨安城裡,還沒有人特別直接地感受到損失。但遲早會有人發現親族家卷沒於戰亂,故鄉田園毀於兵災。當他們開始憤怒的時候,誰來出面解釋,誰來負責?
甚至如果有人刻意追究,會發現最近這一年裡,大宋通過海上商路明里暗裡往北面販賣了許多物資,包括巨量的糧食,還有銅鐵、鰾膠、箭杆等。這都是朝廷有司歷年來反覆申嚴約束,嚴禁透漏的,按律,逮到了就得流三千里。
那郭寧驟然發動大軍,擺出一舉翻覆開封朝廷的模樣,其中居然有大宋海商的功勞。那麼,那些海商是誰允許的?是誰縱容的?是誰在其中撈取好處?
又是誰以為和郭寧達成了默契,能夠用歲幣控制開封,而用海貿控制中都,自家在其中左右逢源……結果被郭寧的軍事行動生生地打了臉?
這一切聚合在一起,必定會在臨安引發浪潮,也必定有人利用浪潮並推波助瀾,把矛頭指向執政的宰相史彌遠!
「郎君,我去查一查,說話的是誰?」賈似道問道。
史寬之冷笑了兩聲:「不必。咱們這會兒撞見了一個,這臨安城裡就有一百個一千個,查出來又如何?」
「郎君,總不見得放縱他們胡言亂語!」
賈似道把樓板跺得冬冬作響。跺完了,他又悻悻道:「這些人這麼嚷下去,越說越大膽,遲早會牽扯到……唉,郎君,這事情真不能寬縱!」
史寬之有些感動,拍了拍賈似道的肩膀。
賈似道這廝,看似是個花錢如流水的公子哥兒,實際上很有些手段,能辦事,和海商往來也有些特殊的渠道。
此前陪同宣繒出使,他半路上受命安排傳遞消息的快船,所以不曾一起到中都,也就不似宣繒那般受失察之譏。他所安排的得力人手連續數次,用最短時間傳回的消息,且不論真偽對錯,至少給給史黨眾人爭取了周旋的時間。
所以這幾日史寬之有事出外,都讓賈似道陪同,特別示以親厚。其實也無需他特別表示,兩個年輕人,一個背靠著當朝丞相,一個花錢如流水,天然地就是那麼搭配,過去幾個月里,他們兩人早就成了熟絡的好友。
此刻看他焦急,恐怕不止擔心史黨在朝堂的權位爭奪,更多是在擔心自家父親賈涉身為淮東制置使,會被推出來當作犧牲吧?
畢竟那郭寧是從山東海州出發,起兵直取徐州,海州距離淮東楚州遲尺,淮東制置司上下卻對此全無察覺;郭寧忽然與紅襖軍餘部聯手,而淮東這兩年來也投了許多錢糧在招攬紅襖軍餘部上頭,還向朝廷要了「忠義軍」的軍號,結果卻被郭寧搶了先手。
這兩件事,淮東方面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身為新任淮東制置使的賈涉,自然要擔責任。
賈似道這麼擔心,可見這父子二人的關係看似疏遠,其實畢竟血脈關懷,和史彌遠、史寬之父子倒有些相似。
史寬之微笑道:「怎都不至於牽扯到制置相公……有我呢!」
制置相公便是賈涉,以史寬之的身份能這樣保證,很顯誠意了。
但賈似道臉上一點都不見放鬆。
他和史寬之所想,壓根就不在同一拍,皆因他和賈涉沒多深的交情,賈涉就算被大卸八塊,也影響不了天津府的左右司郎中李雲。
他抬頭凝視了史寬之一會兒,忽然道:「郎君,你就安全了麼?」
這小子什麼意思?
史寬之愣了愣神,心念電轉。
身為史彌遠的長子,史寬之受父親的指示,在淮南籌備新軍以固相權。其重要性外人不知,可朝堂上誰不知道,史寬之才是丞相放在淮南真正做決定的人?局勢發展到如今的地步,無論說賈涉失察,還是追究崔與之、李大東等人的罪責,難道能繞得過史寬之去?
他是史相的長子,正在逐漸踏入仕途,掌控權柄;只這一點,就足以招致朝野攻訐,將他作為針對史黨全體的突破口。那麼,史相那邊對此,難道就沒有特別的安排?
正在思忖的當口,賈似道在身旁又來了一句:「這些年來,朝野言相不言君,史相公也越來越把決策圈子集中到身邊的親信。但這幾日裡,卻不曾召郎君議事,反而見了某幾位黃口小兒……」
「住口!」史寬之斷喝一聲,勐地起身,在靜室里來回走動。
剛走了幾步,他的額頭已經滿是汗水,鬢角也被汗水濕透了。夏季的臨安城悶熱異常,就算有陣雨,也不顯得暢快。史寬之習慣了衣冠齊楚,原本就很容易出汗,精神特別緊張時,整個人都成了水裡撈出來的模樣。
「黃口小兒的事……是真的?」
「郎君,如果我賈師憲自稱是臨安城裡各處勾欄瓦舍的第二號大金主,就沒人敢說是第一號。就算我前些日子都在慶元府公幹,這臨安城裡的城狐社鼠們,依舊會替我打探消息。他們說的,絕不會假。」
「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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