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凌,你怎麼樣?」倪素立即起身。
徐鶴雪搖頭,骨節修長的手指一抬,倪素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發現了那粒漂浮的魂火。
「我兄長怎麼會在雲京城外?」
倪素心中越發不安,也更覺怪異。
「跟著它,就知道了。」
徐鶴雪扶著樹幹起身,松枝上的雨水滴下來,淌過他的指節。
燈籠里最後一點焰光被雨水澆熄,倪素本能地抬頭去看他的眼睛,果然,漆黑又空洞。
倪素伸手,卻又忽然停住,輕聲詢問,「我可以碰你嗎?」
她記得方才在客棧中,他那份無聲的抗拒。
徐鶴雪循著她聲音所在的地方側過臉,就好像在看著她一樣,雨絲拂來,他半垂起眼帘,慢慢地伸出手。
倪素看著他伸來的手,毫不猶豫地握住。
雨水順著兩人的指縫滴落,倪素扶著他跟著那粒魂火往前,雖無燈籠照明,但徐鶴雪身上浮出的瑩塵卻如淡月輕籠,令她足以勉強視物。
山間雨勢更盛,悶雷轟然炸響。
殘破的佛廟裡,靠著牆根安睡的小乞丐猛地驚醒,眼下雖是孟秋,時節仍熱,但乞丐在睡夢裡被雨淋濕了破舊的衣裳,此刻醒來不免打一個寒顫。
廟裡也不知誰點上了蠟燭,那么小半截燃著,小乞丐仰頭,雨水順著破碎的瓦縫遞到他的臉上。
窸窣的響動傳來,小乞丐聞聲望去,看見他的爺爺正舉著半截殘蠟在佛像那兒細細地看。
「爺爺,您在看什麼?」
小乞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頭髮花白的老乞丐探頭,見朝他招手:「小子,你來看這菩薩的後背。」
小乞丐不明所以,從草堆里爬起來,雨水順著破瓦縫四處亂灌,弄得地上又濕又滑,他腳上沒鞋穿,小心翼翼地踩水過去,嘟嘟囔囔,「山裡的菩薩,都是咱們這樣窮狠了的人用泥塑的,有什麼好看」
話還沒說罷,小乞丐聽到一陣越來越近的步履聲,爺孫兩個一下回頭,只見雨霧茫茫的山廟門外閃電驚芒,照亮一名女子的形容。
她梅子青的羅裙沾了泥水,雨珠順著她鬢邊的幾綹淺發滴答,她的視線最先落在廟中那對乞丐爺孫身上,但又很快挪開,她提裙進門,四下張望。
爺孫兩個的視線也不由追隨著她。
老乞丐不防被蠟油燙了手,他嘶了一聲,見那女子又朝他看來,他摸不著頭腦,問:「姑娘,你這是做什麼呢?」
山野佛廟,夜雨聲聲,冷不丁遇著個年輕姑娘,老乞丐心中甚怪。
「您何時在此的?可有遇見一個年輕男子?」
倪素鞋履濕透,踩水聲重。
「這又不是什麼好待的地方,除了咱們爺孫,誰會到這雨也避不起的地方來?」小乞丐先開了口。
這的確是個雨也避不起的地方。
四面漏風,潮濕積水。
可是倪素是追著那一粒魂火而來的,若她的兄長倪青嵐不在這裡,那魂火又為何會游離至此?
電閃雷鳴,短暫照徹破檐之下,閃電冷光與老乞丐小心相護的燭焰暖光相撞,倪素又看見那一粒魂火。
她的視線追隨著它,快步走到那那一尊泥塑菩薩身後。
魂火消失了。
雨水擊打殘瓦,淅淅瀝瀝。
倪素匆忙張望,可這間佛廟就這麼大,除了殘垣就是破窗,冷光斜斜一道落來她的臉上,倪素渾身僵冷,猛地回頭。
光影如刀割在菩薩彩繪斑駁的肩頸。
而它寬闊的脊背泥色與其它地方並不相同,像是水分未乾的新泥。
乞丐爺孫兩個面面相覷,正茫然之際,卻見那姑娘忽然搬起來地上的磚石用力地朝菩薩的後背砸去。
「你這是做什麼?可不敢對菩薩不敬啊!」老乞丐嚇得丟了殘蠟。
倪素充耳不聞,只顧奮力地砸。
煙塵嗆得她忍不住咳嗽,磚石倏爾砸破菩薩的整片脊背,一塊塊泥皮掉落下來,那老乞丐忽然失聲:「菩薩裡頭居然是空」
這一剎,裡頭不知是什麼被黑布纏得嚴嚴實實,重重地砸在地面,也砸沒了老乞丐的後半句話。
潮濕的雨水裡,腐臭的味道越發明顯。
閃電頻來,小乞丐定睛一看,黑布底下露出來半腐不腐的一隻手,他嚇得瞪大雙眼,驚聲大叫。
老乞丐忙捂住孫兒的眼睛,回頭卻見那個臉色煞白的姑娘竟朝前兩步,俯身,伸出手。
她的手止不住地發顫。
停在半空片刻,倏爾手指蜷緊一個用力將那黑布徹底掀開。
雷聲滾滾,大雨如瀑。
老乞丐只一瞧便即刻轉身,幾欲乾嘔。
地上的屍骸面目全非,但倪素認得他髮髻間的銀簪,認得他身上的衣裳是母親在他臨行前親手縫製。
大腦轟鳴,倪素嘴唇微張,顫抖得厲害,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乞丐爺孫兩個嚇得不輕,眼下也顧不得什麼雨不雨的,兩人一前一後的,匆忙跑出廟門。
夜雨聲重,四下淋漓。
倪素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兄長」
眼淚如簇跌出,倪素雙手撐在泥水裡,「兄長」
扶著門框慢慢摸索朝前的徐鶴雪身影很淡,淡到方才從他身邊跑過那對乞丐爺孫根本沒有發覺他的存在。
「倪素?」
他輕聲喚。
廟中尚有一盞殘燭在燃,可那光亮不屬於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聽不到倪素回應,卻聽她嗚咽聲重,模模糊糊地喚著「兄長」兩字。
夜雨交織她無助的哭喊,
徐鶴雪循聲而摸索往前,一點,一點地挪動到她的身邊。
他試探著伸手,逐漸往下,耐心地摸索,直至觸碰到她的肩背,沾了滿手雨露。
她渾身都濕透了。
徐鶴雪觸摸系帶,解下自己身上玄黑的氅衣,沉默俯身,輕輕披在她的身上。
第13章 菩薩蠻(一)
「那清源山上的泥菩薩廟已經荒廢了十幾年了,誰曉得那菩薩裡頭怎麼封著一具屍體」
光寧府衙議事廳內,楊府判緋服而坐,肩頭還殘留雨水的深痕,他用汗巾擦拭起桃子的絨毛,想起自己天不亮在停屍房中見過的那具屍體一霎又沒了胃口,將桃子擱下轉而端起茶碗:「聽說砸開菩薩後背,發現那舉子屍體的,正是該舉子的親妹。」
「親妹?」
靠在折背椅上的陶府判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捶打官袍底下的風濕腿,聽了這話不由坐正了些,「荒郊野廟,她一個弱女子如何知道自家哥哥被封在那尊泥菩薩像中?」
連在廟中棲身的那對乞丐爺孫都不知道,何以她能找到那兒去,又知道屍體就在裡頭?
「聽她說,是兄長託夢。」
一名推官恭敬添言。
「託夢?」陶府判吃了一驚,手中的茶碗也擱到一旁,「這算什麼說辭?不可理喻!」
「現如今,那女子人在何處?」
楊府判被汗巾上的桃子毛刺了手,有些不大舒服地皺起眉。
「正在司錄司獄中,早前那乞丐爺孫兩個跑來報官便驚動了尹正大人,尹正大人的意思是她所言實在不足以解釋她為何會出現在那泥菩薩廟中的一幹事,故而尹正大人讓田啟忠先將其帶進司錄司審問一番。」
推官繼續說道。
「如此,豈不是要先來一番殺威棒?」陶府判一聽,與那楊府判相視一眼,他捋了捋白須,「這案子,甚怪啊」
議事廳這廂說起的田啟忠,正是光寧府中的另一名推官,此刻陰雨綿綿,他正在司錄司獄中審案。
「倪小娘子,你如今還堅持你那番託夢的說辭麼?」
田啟忠面無表情,端坐書案後,審視著春凳上伏趴的那名年輕的姑娘。
梅子青的衣裙上鮮血濡濕,她滿鬢冷汗,幾綹淺發貼在頰邊,一張臉慘白如紙,渾身都在不自覺地顫抖。
「是。」
倪素一手撐在春凳上,氣音低弱。
「子不語怪力亂神。」
田啟忠緊皺眉頭,厲聲呵斥,「你這小女子,還不快快招實?」
只見他一個眼色,一旁的皂隸舉起水火棍重打下去,逼出倪素已近喑啞的慘叫,她渾身顫抖得更厲害,暗黃燈影里,倪素半張臉抵在凳面上,汗濕的亂發底下,一截白皙的後頸纖細而脆弱。
刑杖之痛,絕不會麻木,只會一杖比一杖更痛,痛得人皮肉戰慄,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洇濕衣料的黏膩。
「大人不信鬼神,身上又為何帶一辟邪黃符?」
她的唇顫抖不停,努力發出聲音。
田啟忠神情一滯,不由觸摸自己的腰側,他這件綠官服下,的確綁著一道折角的黃符。
那是家中老母親特地求來給他隨身帶的,縱然他不信那些,也不好辜負母親的心意。
可黃符藏在官服底下,這女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說過,我在夢中夢到那間泥菩薩廟,也夢到自己砸開菩薩的後背,」倪素艱難呼吸,一字一句,「我甚至夢到大人您,雨天路滑,您的黃符掉在了山徑上,然後是您身邊的皂隸幫您撿起」
她越說,田啟忠的臉色就越發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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