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清嘆了口氣,「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如今只有坐實張相公的這項罪,才能按壓底下的民憤,為張相公翻案這事兒,夤夜司是不能沾的。」
韓清心中亦有苦楚難言,孟相公不能在朝中插手張相公的案子,而他亦不能被君父察覺出什麼,更不能輕易與孟雲獻往來。
君父令夤夜司遣人去澤州監督地方清查處置涉事官員,夤夜司便絕不能在此事上違背君父。
「使尊放心,周挺明白。」
周挺頷首應了一聲。
清明之際,雨水繁多,周挺隨韓清去張敬墓前祭拜過後,便騎了一匹快馬入城,只回府簡單收拾了行裝,便帶著晁一松等人啟程往澤州。
騎馬途徑南槐街,周挺一拽韁繩,垂眸片刻,還是翻身下馬朝那間醫館走去。
「咦?倪姑娘好像不在啊?」
晁一松敲了幾下門,也沒聽見裡面有什麼聲音。
周挺看了一眼緊閉的醫館大門,一言不發,轉身走到對面那間藥鋪,阿芳正在打瞌睡,聽見腳步聲,她一回頭,便撞見那雙漆黑泛冷的眸子,便一個激靈,「你找誰?」
她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
「對面醫館的倪姑娘,你可知道她去哪裡了?」周挺問道。
相似的情境,阿芳一下對他有了印象,她看他腰間佩刀,心中有些怕,便老老實實地答:「她只說,要出遠門一趟,我也不知她去哪兒了。」
「別是回雀縣老家去了吧?再也不回來了?」
晁一松在後頭說道。
「好像不是」
阿芳怯生生地說,「我聽她說話,似乎是還會回來的。」
「她是何時走的?」
周挺沉默片刻,問道。
「走了有幾日了。」
「多謝。」
周挺轉身出了藥鋪,晁一松湊到他身邊,「小周大人」
「出發,去澤州。」
周挺上馬,打斷他。
從雲京到雍州路途遙遠,倪素與青穹結伴,走了沒幾日,便因一陣急雨而在滄縣的一間客棧中落了腳。
倪素請跑堂買回一籃子的香燭,天還沒徹底暗下來,她便在屋子裡點燃數盞燈燭,然後坐在桌前用飯。
她食欲不振,吃得很少,但青穹胃口很好,幾乎是風捲殘雲。
夜裡倪素沐浴洗漱過後,便抱著藥簍掀開被子躺到床上,屋中明光閃爍,她臉頰抵在軟枕上,看著藥簍中瑩白的光,它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只要她伸手,它就會貼上來,連尾巴也會動。
她將被子蓋在藥簍上,看它在裡面浮動。
欞窗外雨聲雜亂,倪素抱著藥簍閉起眼,她偶爾會聽見瑩塵細微閃動的聲音,這幾日,她已經習慣這樣的聲音。
而伴隨著這種聲音,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道背影,他穿著那件她親手做的衣裳,硃砂紅的衣襟,霜白潤澤的外袍,腰間殷紅的絲絛隨風而盪。
倪素想喚他,卻始終張不開嘴。
她看見那身衣裳落地消散,他化為一團濃淡不清的血霧,在一片蓊鬱豐茂的荻花叢中,孤零零地漂浮。
他像發了瘋似的,拂過那片荻花叢,而從中魂火閃爍,在細雨中零星飄飛,它們化為半透明的人形,每一道遊魂從他身側過,他們都是陌生的臉孔。
只有他是一團血霧,始終不具形。
「莫找了。」
倪素聽見這樣一道聲音,那荻花叢里不知何時已立了一人,他擁有一張獸面,卻有花白的,打捲兒的鬍鬚。
他就站在那團血霧前,輕抬下巴,迎著風雨看向青黑的天幕,「你的老師不在幽都,他已去了你曾不願去的地方。」
雷聲轟隆,倪素驟然驚醒。
她一下坐起身來,滿頭滿背都是冷汗,夢中的種種都不那麼清晰,但她卻記得那團血霧,記得那人身獸面的老者。
想起那張獸面。
倪素立即從衣襟中找出那顆獸珠,燈火之下,木雕獸珠與她夢中那張獸面重合。
她看向身側,才發現被角底下無光,她掀開被子,藥簍安靜地躺在她身側,然而其中,竟已無那團瑩白的光。
「徐子凌」
倪素捧起藥簍,她赤足下床,妄圖在房中找到他的身影,「徐子凌你在哪兒?」
她的喊聲驚動了隔壁的青穹,他立即推門進來,見倪素一身衫裙單薄,披散著烏髮,也不知在房中找什麼,還喚著一個名字。
「倪姑娘,你怎麼了?」
青穹才合上門,抬眼卻見背對著他的倪素回過頭來,眼圈紅透,抱著那隻小藥簍,「青穹,他不見了」
「什麼?」
青穹走近,果然看見藥簍里空空如也,他愣了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被布巾包裹的腦袋,「怎麼會這樣?可是你做了什麼?還是」
「我什麼也沒做。」
倪素搖頭,「我只是做了一個夢,醒來他就不見了。」
「夢?什麼夢?」
青穹敏銳地抓住這一點。
「我夢見一個地方,那裡有很大一片荻花叢,我夢見他變成變成了一團血霧,有個長著獸面的老翁對他說,他的老師已經去了他不願意去的地方。」
青穹在聽見荻花叢時神色便已有些異樣,又聽她提起那個長著獸面的老翁,他便立即道,「你夢見的地方,是幽都恨水河畔。」
幽都恨水。
倪素一怔,她記起自己似乎曾聽徐鶴雪提起過。
荻花叢中,恨水河畔,是所有生魂收取陽世親朋紙錢與寒衣的地方。
「我與常人不同,兒時常夢一處,便是幽都,而那生得一張獸面的老翁,便是幽都土伯,我猜,徐將軍是回到幽都找他的老師張相公去了。」
青穹細細地想著她方才說過的話,這幾日他藏在心中的疑問才終於得到了解答,他看向倪素,認真地說,「生魂只有魂火,我阿娘便是如此,我此前還有些想不明白,為何徐將軍的魂火是瑩白的一團,像不具形的山靈,但聽你方才談及土伯說的那句話倪姑娘,我猜,徐將軍已非幽都生魂。」
「這,是什麼意思?」
倪素抬眼望他。
「我不是與你說過麼?我阿爹有時能聽見阿娘說話,我記得有天他聽阿娘說起,並非是所有的人死後,生魂都會入幽都,」青穹走到窗邊,將欞窗推開,外面的燈籠已被雨水澆熄,他指著那片漆黑的天幕,「有的人死後,生魂會去那裡。」
倪素走到窗前,隨著青穹所指的方向看去。
「我就說,即便這世上所有人都當徐將軍是叛國的罪臣,天道會看得見他的清白,他那樣好的將軍,死了,是該去天上做星星的。」
青穹說。
「星星?」
倪素呢喃出聲。
「我阿娘說,天上是沒有什麼神仙的,地下土伯九約,天上虎豹九關,你看晴夜裡星子多少,他們都是有大功業的生魂所化,幽都的生魂一百年一輪迴,而天上的星子則是三百年一更迭,我阿娘說,他們具有幽都生魂所沒有的力量。」
雨聲散碎,擊打在倪素耳畔。
「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你化身鬼魅有了這樣非人力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卻要因你使用它而懲罰你。」
「因為這本不是在這裡可以使用的能力。」
元宵夜,瓦子後巷,徐鶴雪曾這樣回答過她。
人間之水,不濯他塵。
除了她煮的柳葉水,便只有郎朗月華可以除去他身上沾惹的塵埃污垢,他不是幽都的鬼魅,他真的是天上的星星。
「倪姑娘?倪姑娘你在想什麼?」青穹連喚了幾聲,才見她動了一下眼睛,有了反應。
夜風拂面,倪素耳畔的淺發微動,她立在窗前,懷中緊抱那隻空空的藥簍,望向深邃潮濕的雨幕,她夢中的幽都也在下雨:
「我希望這場雨能快些停。」
不然,愛乾淨的徐子凌可怎麼辦啊。
第66章 永遇樂(五)
北境十三州落入丹丘之手後, 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也曾奪回燕關六州,他在時,居涵關便是大齊的防線, 他走後十六載,居涵關陷落, 咽喉要塞雍州便成為大齊在北境的最後一道防線。
十六年來,此處常有胡人滋擾生事,正元帝下敕令屯兵嚴防, 雖國庫有虧,但歷年來在軍費上的花銷卻並不含糊。
雍州有兩大氏族, 一個姓秦, 一個姓魏, 兩家是百年的姻親, 也是自玉節將軍叛國服罪後,駐守雍州的兩員大將。
秦家軍將領秦繼勛為雍州制置使,與魏家軍將領魏德昌結為異姓兄弟, 合力鎮守邊關十六載,頗有功績。
倪素初春時離開雲京,抵達邊關雍州時正好入夏, 她生在江南雀縣, 若非親眼所見,她絕無法想像此地崢嶸萬狀的山脈, 遼闊雄渾的高原。
入夏以後,此地晝夜溫差大, 白日裡倪素便學著當地人用紗巾裹面, 不至於曬傷臉頰,夜裡又要穿得厚實一些才不至於太冷。
「小娘子, 我孫兒還活著麼?」
老婦在簾外來來回回,聽著裡面兒媳痛得撕心裂肺,她在外頭止不住地念叨。
倪素滿手沾血,手指輕按胎兒的頭部,卻見其一動不動,她心下一沉,「生產三日不下你們才知道尋醫工,如何還能保得住?」
「啊?」
老婦幾乎要暈過去,未出閣的女兒來扶她,她看著裡頭那道忙碌的身影,「那咱們家請你來又有何用?」
「王嬸子,死胎還在陰門,若不取出,萍娘會死的!」那坐婆掀簾出來,好聲好氣地與她說話。
「我生阿豐的時候,也沒她這樣嬌氣,怎的就沒生下來呢!」老婦抱怨。
「人與人的境況本就不同,交骨不開,胎兒便會卡在產道,生不下來也並非是她的錯。」
簾內的那道女聲清越,坐婆隔著帘子瞧見她餵給那萍娘吃了一樣什麼東西,便忙道,「小娘子,胎兒已死,可不敢在這個時候給她吃開交骨的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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