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大山深處,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媽媽似乎是我看到的最快樂也是最美麗的女人。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像山泉一般清澈。聽外婆說,她唱山歌,歌聲能傳遍山野的每一個角落,能使冬天的山林也充滿生機。後來,爸爸教她唱抒情歌,唱他自己寫的歌詞,還教她吹口琴,吹葫蘆絲。聽外婆說媽媽18歲時就和當時還是知青的爸爸結了婚,因為那時她的身體裡已經有了一個新生命——那就是我。我的童年生活可以說是無人能比的幸福,有山林、有小溪、有層層的梯田、有翻轉的水車,走出家門,隨處都可能是我們這些皮孩子的樂園。每天早上,媽媽永遠是起床最早的人,掃院子、割豬草、餵雞鴨、燒一家八口的飯是她的常規工作。等我們從炕上爬起來,媽媽已經把飯菜擺上桌了,那紅薯玉米粥的甜香味道真是百吃不厭。」蘭月兒跟著程宇咽了一下口水。
「吃完早飯,大家便散去各做各的事,爸爸和三個舅舅都下了地,有時我也跟著去。外婆去西房做針線。媽媽就在大槐樹下看爸爸從城裡帶來的書。大槐樹的樹幹上釘著幾個釘子,做成一個書架,有時家裡有一些像搓玉米,穿番薯片,剁雞飼料之類的零活,媽媽就經常這樣手眼分工兩不耽誤。有一天,那天媽媽好像並沒有看書,而是低著腦袋在剁雞飼料,不知怎麼的,差點把手指剁在雞食里。那時我還只有二、三歲,看著媽媽手指流著血,我嚇壞了,小舅飛跑著去喊爸爸。爸爸一邊喘著氣一邊用他那藍格子的手帕使勁按著媽媽的手,拉著她就往村口的知青點跑。我也跟了出去,讓小舅舅一把拽了回來,我哭著喊著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不一會兒,爸爸扶著媽媽回來了,還帶了一大堆水果罐頭。」
「後來呢?」蘭月聽得入了神,程宇卻突然停了。他看看天,夜色已經很濃了,月亮在雲層中時隱時現。中秋已過,晚風帶著絲絲涼意,滲透到他們的身體裡。
「後來是沒有光輝的日子,你還想聽麼?」
「當然,如果你願意講的話。」蘭月兒沒有看程宇,程宇卻不能不注視她。淡淡的月光勾勒出一張柔和清秀的臉,就像溪邊那淡藍色的小花,那是媽媽最喜歡的花。
「後來」程宇的聲音比剛才低沉了許多,「那件事沒幾天後,爸爸就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爸爸又回來了,住了一段時間又走了,再過很長一段時間,又回來。這樣,反反覆覆好多次,那段記憶我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在這期間村里辦起了小學校,媽媽當了老師,我雖然還很小,但每天就跟著媽媽在教室里聽媽媽講不同年齡的課程。
直到有一天,媽媽突然問我,
『小宇,你喜不喜歡進城啊?』
『當然喜歡』我天真的回答。
一聽要進城,我的心早就笑開了。可我看見媽媽的眼圈紅紅的,她一夜沒睡爸爸真的要走了,這次走了,可能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回來陪我們了,他要回城工作,要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小宇呢?要不要跟爸爸一起進城?」
「那媽媽呢?媽媽也去嗎?媽媽也跟我們一起進城?」
「媽媽不能去,媽媽還有外婆要照顧,媽媽還有工作,還有好多哥哥姐姐要媽媽教呀,所以媽媽暫時走不開。」
「小宇很想進城,但小宇不想離開媽媽,還是等媽媽有空的時候咱們一起進城吧。」我記得自己在說這些話時,手上一直在摳大樹下的一個知了洞,旁邊還放著個小水桶,一會挖洞,一會注水玩得不亦樂乎
第二天,儘管我很不情願,爸爸還是接我一起回了城,我第一次看到了高樓大廈,看到了奶奶和同媽媽一樣大的小姑,小姑當時還是個中學生,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喜歡我,那時候我還很小,只模糊的記得她不讓我坐她的床。後來,我就哭了,忘了為什麼哭,反正就一直哭,也不吃飯。奶奶對我還很好,只是看見我就嘆氣,好像我是個很難解決的難題。再後來,我還是回到了村里。那一次爸爸走後,媽媽明顯瘦了,也不像以前那麼快活了。不過她似乎讀書讀得更勤奮了,有時還不時的寫寫畫畫。
爸爸時常有信來,偶爾也會來看我,然而,我卻很少再看見他淳樸的笑容。他總是很忙,儘管只有百十里路,他卻難得回來一次,即使回來了,也像過往的游山客一樣,宿一晚就離開了。寒暑假,媽媽會帶著我進城住一段時間,但一般很短,她惦記著家裡的禽畜,惦記著村小學的孩子們。其實,媽媽也不喜歡城裡,奶奶和小姑似乎也不太歡迎我們。
這樣又過了幾年,大概是我十歲左右。一天,城裡的奶奶突然來到村里,她和媽媽關在西廂房裡說了很久的話,後來我知道,奶奶是來勸媽媽和爸爸離婚的,理由是為了讓我判給爸爸並轉成市戶,好上重點中學。當天晚上,媽媽和奶奶一起進了城,第二天傍晚才回來,一進門便撲在外婆懷裡哭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媽媽哭。我當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見小舅的眼睛像要冒火,嘴裡吼者爸爸的名字。後來媽媽突然停了哭聲,咬著嘴唇對小舅說:「三哥,別吵了,這都是命,是我自己的錯,不怪修遠。當初結婚是我願意的,現在離婚也是我自願的,是為了孩子的前途,況且緣分已盡」她又哽咽了.那一夜一家幾口誰也沒睡好,外婆在嘆著氣,媽媽紅著眼整理著我和爸爸的東西.我在朦朦朧朧中已經明白了即將發生的一切。
爸爸帶我走的前一天,媽媽和他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他倆就靠在村頭的大柳樹,一輪明月掛在樹梢上,他們看上去不像是離婚的,倒像是一對情侶。
那之後的日子,我就從一個自由翱翔的小鳥,變成了任人擺布的木偶。如果不是媽媽再三叮囑,我是執意不肯到城裡念書的,然而媽媽期盼的眼神卻讓我無法抗拒。對城裡的家我是那麼陌生,我和小姑姑就像一對冤家,奶奶對我很好,可大多時候我並不領情。剛到城裡,我不適應,尤其是英語,就是你學的那個,我是0基礎,所以根本跟不上,再加上我內心裡的牴觸,很快就留了級。我那時,就跟你現在一樣,比同班同學大很多,我又長的太快,再加上一口家鄉話,總讓人感覺是個另類。所以,我就比你還孤僻,還像一隻刺蝟。初中的三年,我對父親一直很敵視,也很少交流。每個周末我都盼著下課,盼著回老家.每次回村我都看見媽媽瘦削的肩膀趴在昏黃的燈泡下備課或批改作業,要麼就是在紙上寫寫畫畫。她是在拼命,在用超負荷的辛苦了迫使自己忘掉一切。我不在的時候,媽媽總是找來許多學生給他們免費補習。她是學生心目中最崇拜最感激的老師,更是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堅強的媽媽。
幾年過去了,爸爸並沒有再結婚,他的同事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經離婚,他和媽媽之間的關係有時令人費解,說他們不相愛吧卻時常通信或見面,而且誰也沒有再戀愛,說他們相愛吧,卻又沒有再走在一起的激情。我們的生活就這樣不溫不火的進行著。終於有一天,媽媽又一次來到了城裡,這一次她是躺著來的,她倒了,是肝癌晚期。她從進城到離開,也就是離開這遺憾和眷戀的人世,只過了一個月零三天。那一天,是農曆的八月十六,中秋節我們一家是在醫院裡過的,爸爸整夜都陪在媽媽床邊,早上我送來了奶奶做的餛飩。媽媽精神很好,吃了不少,還和爸爸有說有笑談了很久。之後我們就各自上班上學去了。秋雨下了一整天,到傍晚才停。我放學回來趴在陪護的床邊寫作業,寫著寫著竟睡著了。外婆把我推醒時,門外早站了好多人,我的三個舅舅,原來知青點的幾個叔叔阿姨,後來又來了媽媽的學生,爸爸的同事,還有我的奶奶和小姑。媽媽已經彌留,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她的嘴裡咕嚕著,誰也聽不清他說什麼。我害怕極了,像是心裡被掏空了似的。後來,媽媽終於閉了嘴,她精疲力竭了,但還睜著眼睛大口地吐著氣。爸爸終於夾著一個大大的公文包匆匆跑來,一頭撲在媽媽床邊,「修遠」媽媽終於說清了這幾個字,她笑著合上了眼。
一切都結束了,她看不見外婆哭倒在地上,看不見我怎樣被人們拖走,也感受不到爸爸怎樣抱著她的頭和著眼淚吻她冰冷的眼睛和唇。爸爸說,那晚的月亮只出現了一會兒,淡淡地月光掠過窗子,掠過媽媽消瘦的臉龐,隱進了雲層。他說,小宇,你擁有世界上最善良的媽媽,她不忍注視這人間的悲傷,她希望她愛的人都能活得輕鬆快樂。他把一大堆手稿交給我,那是他今天專程從老家取回來的,他說媽媽希望有一天我能替她修改、發表。」程宇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瞥了一眼正在揩淚的蘭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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