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 舊影(八)

    盛君殊早做好心理準備, 所以並不意外。伏魔府 www.fumofu.com他甚至先走神回憶了一會掉進水裡那人的身份。

    青鹿崖上活動的人並不多,除了內門幾個年輕人,就是負責燒水灑掃的普通人, 大都上年紀,像剛才那壯漢一樣,穿黑色短打,系黑色腰帶。

    仔細想想,原來好像確實丟過這麼一個人。

    他對這件事有印象,是因為爻山的賬務也歸他管,作為一個勤儉持家的大師兄, 年末核結工錢,多出幾兩, 就是少了一個人。問了一圈,沒一個人知道他的去向。

    他上蜉蝣天地稟告師父, 丹東就閉目捻須,微笑不語, 頻頻點頭。盛君殊感覺奇怪, 不知道師父他點什麼頭, 左思右想, 湊近了仔細一看——師父哪兒是在首肯?他鼻間傳來了細微的有規律的鼾聲。

    他只得回去, 就當這個人是自己跑下山去了。

    現在盛君殊才知道,不是。原來此人沉在他面前的江水裡,死在他好師妹的手上。

    衡南手裡緊緊攥著匕首,似乎把那當成唯一可信賴的工具, 黑沉沉的一雙眼睛看著他,難以置信,眉頭輕蹙了一下。慢慢地,那目光挪開,看著遠處的樹,她若有似無地勾了下嘴角,似乎在嘲諷自己的運氣。

    然後她垂下眼去,上睫毛蓋在下眼瞼上。

    盛君殊剛要動,衡南動得更快,匕首用力向後一丟,人像是融化的雪從山上墜下似的,轉瞬從石頭上滑進了水潭裡,水面上只剩幾個浮起來的氣泡。

    盛君殊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深秋的水冰冷刺骨,陽光被厚重搖晃的水面過濾成夢境般的淡青色,水浪一條一條的亮痕,從衡南緊閉的眼皮上掠過。她的頭髮在飄著,綻開絨花一般。子宮內的嬰孩抱著膝蓋,倒置蜷縮成小小一顆流星,墜落下來,拉出一道密實的白線。

    不過這流星中途讓人兜住,打了個轉,摟進臂彎。

    往反方向拽去。

    時至今日,盛君殊總算明白這幻境到底是什麼。

    世界的崩塌和重置看似隨心所欲,一會兒白天一會兒黑夜,卻沒有改變爻山一草一木,只改變他所處的位置。

    兩次場景變換,像是按了快進鍵,從蟬鳴陣陣的酷暑,跳到楓林盡染的深秋。按照這樣的思路,跳過去的部分,應該是不重要的。留下的部分,才是這幻境想要表現的。

    留下了什麼呢?

    加上前兩次,這已經是第三次讓他撞破衡南處事的另一面,如果說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這巧合對他來說,除了讓他血壓反覆升高,沒別的作用。但對衡南來說,恐怕就像一連串荒誕的醒不來的噩夢。

    ——噩夢。

    夢沒有邏輯可言,可在時間和空間中隨心所欲地跳躍。

    夢也折射了潛意識裡的最大的恐懼和隱憂。

    對家庭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屢屢因為夢到父母離婚而哭濕枕頭。被高考折磨過的學子,畢業數十年還有可能做著在考場上答卷的噩夢。不善作弊的人,心有餘悸,即使當場沒被抓包,在噩夢裡,卻已經被心驚肉跳抓住無數次。

    他想,即使這些秘密已經被她隱藏,永不見天日,可在衡南內心深處,依然恐懼著被他樁樁件件,全部撞破的一天。

    換句話說,這個幻境,其實是衡南的心魔。

    「嘩——」盛君殊抱著衡南躍出水面,水珠不斷地從衣角滾落。

    風吹過來,濕衣有點涼,他把衡南調轉了位置,向上顛了顛,邊走邊出神想。

    事情要再倒回住在苗西小木屋住的第一天。

    兩個普通的冤鬼,竟然可以偽裝成和他、和師妹一模一樣的幻影,這麼強的技能,這在以前的捉鬼經歷中,似乎從沒遇到過。

    將陰婚彩禮退還給雙方家長時,男方零碎的物件中,夾雜著一枚鏡子的碎片。鏡子為青銅質,渾然一體,背後鏤雕花紋,花紋里浸著銅綠,甚至泥濘青苔。

    這麼一片質地堅硬的鏡子,碎得很詭異,它是王勒生前在地里撿的。

    撿的——原本長埋於地下的器物,不慎重入人世,也未可知。

    師父曾經提過,除了威天神咒召出的三駕馬車,可以窺「神」的幾道幻影之外,現世與傳說中神界的聯結,只剩下神器的碎片。

    現世的神器,天有天書,地有地煞。

    地煞,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雙影。

    雙影,顧名思義,對影成雙。

    鏡和倒影,原本就脫不開干係,鏡里鏡外,恰為雙影。

    假如那天他看到的鏡子的碎片,就是傳說中的「雙影」,那麼兩個手握雙影碎片的冤鬼,能複製另一個衡南、另一個盛君殊半夜吵架,原也說得過去。

    地煞已經碎了。有一個碎片,必然有其他的碎片。與行屍對峙的那一天,黑影聲稱自己把門派至寶送給了衡南,埋下了一枚種子……

    那麼假如,被放進衡南胸口的是雙影的碎片,那麼……

    盛君殊目光一凝。

    天書是洗髓之靈火的源頭,依靠天書的力量,垚山的弟子由人變成了超越人的存在,成為陽炎體,得雙肩靈火,獲得永生。

    如果說天書有使人長生之力,那地煞的作用,大概是創世之力,隨心所欲地複製,再複製,將活人,活物,甚至於記憶中的虛幻全部變為現實……

    依靠這樣的力量,衡南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重建出了一個爻山。

    這也能說明,為什麼他覺得這個幻境如此真實。

    因為師妹記憶中的一草一木,同時也是他記憶中的師門。

    師妹記憶中的君兮,白雪,甚至被殺死的燒火人,也就是他認識的君兮,白雪,還有失蹤的燒火人……

    可唯有一點……

    盛君殊的目光落下,衡南馴順地被他攔腰抱著,貼在他胸膛上,臉色在陽光下白得透明,眼珠卻泛出虛晃的黑:「師兄。」

    「怎麼?」

    她別過眼,小小聲說:「我把你衣裳弄濕了。」

    ……衡南無意識地複製出了白雪,君兮,燒火人,甚至是丹東,可獨獨沒有他,所以是一千年後的盛君殊踏入幻境,代替她記憶里的他站在這裡。

    即使可做世界的主宰,即使在不斷被他撞破最不堪面目的噩夢裡,她也不願意要一個虛幻的,她想像中的盛君殊。

    他開始自我安慰了。

    這是不是說明,做了一年打打鬧鬧的便宜夫妻,一千年後的他,終究還是在師妹心裡投下了那麼一點影子?

    盛君殊默了一下,抬腳點開她房間的門:「濕了就濕了。」

    盛君殊把她輕輕放在床上。衡南的衣裳貼在身上,輕薄,一見水,顯了**的曲線。衡南低下頭,尷尬地別了一下**的黑髮,左手若有似無地在胸前擋了一下。

    她尷尬,主要是因為盛君殊把她放下之後,竟然半天沒有起身,而是半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

    「……」這也太異常了。

    衡南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確實毫無避諱地盯著。

    那抹永遠也捕捉不住的清明的目光,正順著她的脖頸滑落,在她身上慢慢淺淺,拉出痕跡走了一遭。

    她混亂想著,紅雲抑制不住地蔓到耳根。

    「你去跟師父說。」盛君殊深思熟慮半天,終於開口,「讓師父替我們賜個婚吧。」

    衡南像被驚雷擊中,睜大眼睛看向他:「你說什麼。」


    「找師父,給我們,賜婚。」盛君殊耐心地撥了一下她額前濕發,瞳孔很黑,規整髮絲的神情異樣專注,「聽明白沒?」

    既然他是噩夢的源頭,乾脆一切由他來斬斷。

    直接早點定下來,省得衡南心不安……也省得他辯解麻煩。

    但出乎他意料,衡南的表情卻冷淡下去,並不高興的樣子,眉梢眼角像結了層霜花:「為什麼。」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硬著頭皮接:「我……對你負責。」

    衡南的臉色迅速漲紅,不知是羞,還是惱怒。

    手將胸口的衣服攥成一團,雪白的手背隨著胸口劇烈起伏,她的聲線和目光卻掩在怒意下面,出奇的冷靜,「師兄救我是不得已而為之,我不要你負責。」

    話音未落,盛君殊太陽穴突突跳動,抓住雙手一拉,整個兒壓上去,在少女的頸側上吮了片刻。

    衡南兩手腕都讓他緊緊攥著,慌亂下掙出數道紅印子。

    刺激像針扎一樣,過載了。

    盛君殊放開她:「現在行了吧?」

    「…………」

    「你不要推辭了。」盛君殊已經破罐子破摔,近乎惡毒地扼殺她未出口的話,一把把刀塞進衡南手裡,扶正,「已經違了倫常。要麼你把我眼睛剜掉,頭砍掉,要麼聽師兄的話,來,自己選。」

    濕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盛君殊拉了下領子,又擰了擰袖子上的水,忽然想到什麼,俯身,衡南下意識舉著刀向里縮了幾下,眼睛黑黝黝的,目光似受驚的鳥。

    「……忘了問你了。」盛君殊見她躲閃,勉力維持表面上的平靜,「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如果是,此事另當別論。」

    衡南懵了一下。

    垂下眼,好半天,暈紅生靨,極慢地搖了搖頭。

    「你的裙子誰撕的?」

    衡南腿上一涼,低頭看,盛君殊兩指正揭著脫線的裙子一角,她神情一變,一把將裙子拍下去,死死按著,臉上的紅褪盡了。

    盛君殊的表情半晌沒動:「你殺的那個人?」

    「……」

    「為什麼不解釋就往水裡跳?」

    「……師兄我錯了。」衡南神色恍惚地咕噥,睫毛顫抖,開始咬自己右手拇指,手指讓盛君殊一把抽出來。

    「錯什麼了?」盛君殊用力捏著她的手,力道很重,痛感拉回了神智,「你和別人,師兄都信你。」

    他沉靜地看著她,近乎溫柔地說:「但衡南,你要告訴我,逃避沒有用。」

    衡南的目光又顫抖著划過他的面龐。

    他壓下心裡一陣陣疼,慢慢來吧,也不奢望一次性到位。

    轉而從懷裡掏出那把匕首,擱在床頭柜上,「給你撿回來了,好好配在身上,別隨便亂丟。」

    衡南吃力地雙手拎起牡棘刀,忙從床榻上翻身下來:「師兄,你的刀……」

    「晚點來拿。」盛君殊已經走出門了。

    *

    也不知道具體跳到哪一日,但總歸是深秋時節,銀杏成熟。

    涼爽的夜晚,內門幾個照例要在厚厚的銀杏葉上坐成個圈,圍著篝火剝銀杏清談。

    說是清談,其實……因為盛君殊不加管束,而且經常不來,基本等同於吃喝玩樂,還有閒聊。

    橘紅的火星飛濺,用木頭搭了個簡易的烤架,下墜一隻捆好拔毛的雞。雞在火上輕輕搖晃,皮已經泛出金黃髮亮的色澤,煙霧帶著濃香一起飄散出來。

    「嘶,好餓呀。」白雪盤腿坐著,火光倒映在她凝脂般的小腿上,照亮靴子緣口的絨毛。她搓著乾燥的小手,忍不住撿起棍子捅了一下火堆,「這隻雞特別能跑,據說能跑的雞很香。」

    「這是什麼道理?」簡子竹失笑。

    「君兮說的。」明艷的少女橫了他一眼,驕矜地轉向旁邊,順帶將雞輕輕推得晃起來,吸了吸口水,「君兮,這算好了沒好?」

    「別急,我看著呢。」竹扇輕輕扇動,少年含笑的眼睛藏在背後,寬衣長袍在夜色中如雪,但是中間敞開,不修邊幅,卻掩不住狡黠領袖,頗有魏晉風流,回過頭,「師姐你看,等著看它流油了,就是好了。」

    楚君兮右邊坐的正是衡南。

    因為盛君殊留在她房間的那把刀,衡南坐在火堆邊很久,還有些走神。

    「君兮,我也是你師姐啊。」白雪仰著下巴,佯怒,「你每次只叫二師姐師姐,叫我就是連名帶姓,憑什麼啊?」

    「也不看看你像不像個師姐樣。」簡子竹嘟囔。

    「什麼意思?」白雪丟掉火棍。

    簡子竹嚇得雙手合十:「意思是你長得年輕。」

    「哼。」

    「師姐……師姐?」

    「嗯?」聽到楚君兮在耳畔叫她,衡南才回過神來,凝神望他,臉上掛著早已形成習慣的淡淡微笑。

    「師姐心情不好嗎?」少年含笑,柔和地問。

    「沒有。」衡南寬慰道,「我只是在想術法的事情。」

    楚君兮默了一下,又看了她一眼,眸里倒映著月色:「師姐,一會兒吃完飯等我一會兒,我跟你說幾句話。」

    衡南剛要開口,被一陣嘈雜打斷。

    「呀,流油了流油了……」火撲上來,白雪和簡子竹手忙腳亂地把烤雞從架子上放下來。兩個人頭碰頭,各解一邊繩子。

    烤雞好容易放平在台子上,白雪回過身去抓筷子。只聽「呼」的一聲風來,一個黑乎乎的毛皮油亮的動物猛地從台子上竄過,伴隨著簡子竹和白雪的驚叫:「我們的雞,雞!」

    烤得金黃酥脆的雞在地上滾了幾滾,停了下來。

    楚君兮站起,手裡倒吊著一隻碩大的動物。三角眼,豎瞳,嘴尖尖的,利齒露了半截,像狗,卻比狗尾巴厚。

    簡子竹氣極反笑,用火棍戳它的身體:「黃爺爺,黃爺爺,你怎麼不放屁呀。」

    白雪小臉氣得鼓脹脹的,奪過火棍,跺著腳就是一通抽。

    那動物兩爪向下伸開,身體抻得極長,發出嗚嗚的叫聲。

    盛君殊潔癖嚴重,換衣服洗澡遲到。一來,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只是,看見那褐色狐狸的瞬間,他的步子停住,脊背猛然繃緊。

    正此時,挨著打的狐狸也無意扭過臉,目光穿過晃動的人影,對上了他。

    幽幽的,充滿怨憤與孤注一擲的眼睛。

    ——張森。

    盛君殊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撩擺坐在衡南旁邊,耐心地剝起一顆銀杏果。

    ——幻境中第三玩家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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