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元璐對田原的神情視而不見,嘴角的笑意轉瞬即逝,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語調沉緩地說:
「原弟,你覺得你倪兄這人怎樣?」
此話問得突兀,田原一愣,隨口答道:「二哥自然很好,為人行事,都是磊落豁達的人。」
黃兄稍搖了搖頭,繼續道:「你別看倪兄表面安然自若,其實心裡苦的很,有說不出來的隱痛,我把這事和你說了,也好讓你對倪兄多些了解,免得以後言語之間,你無意中刺到倪兄的痛處。」
田原點了點頭,靜靜地坐著,靜聽黃兄的下文:
十五年前,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紹興府山陰縣的倪家,出了個大才子,聲名遠播,方園幾百里的名人賢士,都以結交他為榮,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倪兄。
這一年對倪兄來說,本該是個雙喜臨門的年頭,一是當年自己從北京朝廷辭官後,一直賦閒在家,那一年又被朝廷想起,欽點他為南京朝廷禮部侍郎,二是多年不曾有喜的夫人也在去年懷了孕,眼看著馬上就要生產。
人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一段時間,倪兄整天喜滋滋的,樂的合不攏嘴。
我那年正好來探望倪兄,一見之後,倪兄哪裡肯放我走,一定要我在山陰多住些日子,等到他女兒出生,喝了喜酒,把新釀的上百壇女兒紅酒都埋進土裡,我們再一起上南京。
我執拗不過,就在他家裡住下了。
也是天有不測風雲,或者是樂極生悲,夫人分娩時大出血,眼看就不能活了,她把其他的人都支開,讓倪兄留在床前,說是有幾句私房話和他交待。
倪兄趴在夫人枕邊,夫人斷斷續續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倪兄呆呆地聽著,夫人說完就斷了氣。
這臨終交待的事情,直讓倪兄覺得五雷轟頂,登時悲上加霜。
他出得門來,臉色蒼白得可怕,他冷冷地吩咐阿炳,讓把所有上門等著賀喜的賓客都轟出去,把院裡院外張掛著的大紅燈籠,都摘了下來。
倪兄把自己關進書房,任誰叫門也不理。
我和阿炳透過窗縫朝里看,只見倪兄呆呆地坐在書桌前,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式,幾天幾夜,也不吃,也不喝,我們怎麼叫也不理我們,問什麼話也沒有回應。
那時正值夏季,天氣十分悶熱,靈柩在家裡也停不久,我和阿炳看著不是個事,就自作主張,匆匆把夫人下葬了。
一邊又四處托人找奶媽,請到家裡,餵養新生的小囡。
直到了第七天,倪兄才總算開了書房的門,把我和阿炳叫進書房,那時倪兄已恢復平靜,他語調平淡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們。
原來那天夫人告訴倪兄的話是,那個新生的小囡不是倪兄的女兒。
倪兄這幾年痴迷書畫,對夫人漸漸有些疏遠,再加上倪兄老是外出,不是冶遊,就是訪友,一去都是數月,前腳剛踏進家門,後腳又要離開家了。
夫人年輕,難免耐不住寂寞,竟和一個經常往來倪兄家的朋友有了私情,那剛剛產下的小囡,就是她和倪兄那朋友的。
但她從未告訴過那人,本來是一心只想著等到小孩出世,就想法子和那人斷了私情,好好地過日子,心想把這事就這樣瞞天過海,因此除了夫人,誰也不知道小囡的真實身份。
沒想到老天有眼,報應馬上就來了,現在自己眼看是活不成了,只是感到害怕,害怕作孽太多,死後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被厲鬼日煎夜熬,再也不得翻身。
反正自己也快死了,要打要罵要殺,由著倪兄,這麼多年,作這麼多孽,想來想去,心裡還是不服,她覺得這一切不是她一個人的過錯,倪兄也難辭其咎。
她恨倪兄,一定要告訴他真相,即便自己死了,他也別想好好活。
說完這話,夫人就斷了氣。
倪兄把這事與我和阿炳說了以後,嘆了口氣,他背著雙手走了出去,我們是聽到奶媽的哭叫才急奔過去。
我們看到倪兄把小囡從奶媽的懷裡奪了過來,扔在地上,說是要一掌劈了這個孽種。
我和阿炳搶上前去,想拉住倪兄,卻發現倪兄高舉著手,呆呆地站在那裡,目光死死盯著地面。
我們看到,奇怪得很,那小囡被扔在地上竟然無事,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倪兄,倪兄舉起掌欲劈的時候,她卻突然地笑了,那神情竟和她娘一般模樣。
倪兄舉起的手怎麼也落不下去,他突然猛拍一下自己的腦袋,嚎啕大哭起來。
我平生還從未見過有誰哭得如此傷心,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倪兄是真的已經到了傷心處啊。
我和阿炳都知道,其實這麼多年,倪兄對夫人一直都是一往情深,喜歡得真切,喜歡得真切才會信任,才會放心、放手,很多時候,甚至會有恃無恐,才會忽略對方的感受。
倪兄哭完,突然就似從夢中驚醒一般。
他站起身,環顧四周,覺得再也沒有辦法在這裡待下去了,一把火把整個宅邸燒得乾乾淨淨。
當晚就抱著小囡,帶著阿炳和我,離開了山陰,到南京去了。
他發誓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踏進山陰縣地界一步。
後來就一直在外當官,京城、南京,南京、京城。
看透了官場的爾虞我詐,終於厭煩,再一次辭了官,由阿炳帶著小囡,倪兄自己,一個人四處浪跡,四處為家。
六年前才算在這桐廬縣城安定下來,買了一家店鋪,把阿炳和小囡從南京接了過來,在這裡安居下來。
這當鋪,連店號也懶得改,仍叫陳記當鋪,倪兄名義上是當鋪掌柜,其實店裡店外的一應事情,均由阿炳一人照顧。
倪兄一入枯井就不肯出來,是以這六年,這世上誰也不知道當今的大才子倪道周去哪裡了,不知道他隱名埋姓,竟藏在這個小縣城的當鋪里。
田原聽了唏噓不已,怪不得爹爹一直遍尋不遇,爹爹怎會想到,他渴慕的倪大才子其實差不多就自己眼皮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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