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匹沒有絲毫雜毛的白色駿馬拉著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地停在了天門寨前。
而在天門寨間,卻是早已經搭好了一個棚子,內里,一個漢子正緩緩地轉動著手裡的烤羊傢伙什,一頭小羊糕已經烤得金黃,滋啦滋啦地往外冒著油,隨著那漢子不停地往羊羔身上刷著調好的作料,一陣陣的香氣便隨著風飄散開去,即便是馬車周圍的那些鐵甲武士再怎麼訓練有素,聞到了這個香味,還是忍不住偷偷地咽著唾沫。
馬車門打開,率先出來的卻是一個身著青衣的女子,穿著普通平常卻也難掩其國色天香,就是那麼往車門外一站,眼光一掃,周邊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皮室軍侍衛們,卻是一個個的低下頭去,竟是不敢多看她一眼。
這個人,當然便是如今遼國的皇后蕭綽。
她仰頭,看著天門寨最高處飄揚著的那面遼國大旗,臉上的神色卻是有些複雜。
微微閉上眼,思緒似乎在一瞬間回到了十年之前。
那時,她還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
偷逃出家,跟著二哥一路到了天門寨,那時的天門寨,好生繁華啊!
「想起過往了?」身後,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蕭綽微微一笑,轉過身,伸手扶著另一個人從馬車裡鑽了出來。
「是啊,想起過往了!」蕭綽指著那個棚子:「就是在那裡頭,見到的你!」
耶律俊大笑了起來。
不料笑得太急,剛剛沒笑幾聲,卻又是大聲咳嗽起來。
蕭綽輕輕地撫著他的背,道:「笑這麼大聲幹什麼,太醫說了,不讓你大喜大悲!」
耶律俊擺擺手:「什麼都聽太醫的,那人生還活個什麼勁呢?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不想死,閻王爺可帶不走我呢!」
「你呀,一直都是這麼要強。你性子要是稍微軟那麼一點點,這傷也不至於就到現在這個地步!」蕭綽的聲音裡帶著些許酸楚。
耶律俊微笑著伸手撫摸著蕭綽的後背,道:「太醫讓我好生休養,別亂動彈。可是我真要這麼做了,大遼能是現在這個樣子嗎?人嘛,其實一生下就在義無反顧地向著死亡奔去,中途可沒有絲毫停頓逗留的時間,我只嫌時間不夠用,豈能將光陰虛耗在床榻之上?」
「可是你如果能多休養,興許就能得到更多的時間!」
「也許一天也不會多得!」耶律俊道:「這些事情,誰也說不準。既然說不準,我便要按著自己的意思去做了。你不是也曾經說過,人活一世,並不能延長自己的生命長度,但我們可以拓展自己的寬度。現在,我覺得,我已經將自己生命的軌跡拓得夠寬了。」
他笑了起來,仰頭看著天門寨:「這一次如果能拿下汴梁,那我這一生雖然可能會很短暫,我成為大遼之主的時間可能最短,但我立下的功業,便是先祖也無法比擬吧?這不是足夠了嗎?」
蕭綽嘆了一口氣,扶著他走到了棚子底下,坐了下來。
烤羊的漢子,立即割了幾條最鮮美的烤羊肉,送到了兩人的面前。
蕭綽拿著小刀,細細地分割開來。
耶律俊嚼了幾口,笑道:「還是當初的地方,還是當初的烤羊人,但這味道卻終是有些不同了。」
「人這一生,永遠也不可能踏進同一條河流之中,就像我們現在,即便最大程度地還原了當時的場景,可也永遠回不到那個時候。」蕭綽道。「過去的了,便永遠過去了。」
緩緩嚼著羊肉,蕭綽的眼淚珠子卻是啪啪地掉了下來。
棚子外圍著的那些武士,紛紛轉過身去,不敢再看裡面的場景,而那烤羊的漢子,更是跪伏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起來。
「攻打大名府出現了一些問題!」耶律俊輕聲道:「馬興不愧一代名臣,在這樣的狀況之下,仍然能組織起頑強的抵抗,耶律珍建議,繞過大名府,直取汴梁,你覺得如何?」
「絕對不行!」蕭綽斷然道:「大名府必須打掉。拿下了大名府,汴梁便幾乎可以不戰而下,但如果拿不下大名府,汴梁的抵抗便會無比激烈。崔昂繞過橫山的西軍要塞深入西軍腹地這樣愚蠢的戰術,我們豈能重蹈覆轍。」
「還是有很大不同的!我覺得可以試一試!」
蕭綽堅定地搖頭:「陛下,您不是東京人,不了解他們,而我是在那裡長大的。大名府是我們拿下汴梁的最後一根硬骨頭。河北路這些年一直在跟我們大遼戰鬥,養成了他們彪悍善戰的性子,兩邊世世代代的仇恨,也讓他們不肯輕易低頭,但東京就不同了。我們不能給他們任何希望。」
耶律俊思索片刻,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在大名府的時日一拖下來,只怕宋人的援軍便會抵達了。」
蕭綽微笑起來:「我們要防的,其實只有西北方向的兵馬,比方說河東、陝西以及秦風諸路,但這些地方又被西軍牽制著,不敢隨意動彈。至於南方兵馬,嘿嘿,他們能在兩個月能湊齊兵馬趕來勤王,那便算是神速了!」
「怎麼可能這麼慢?」
「當然會這麼慢。」蕭綽道:「他們的軍隊裡缺額嚴重,三千人的一個統制,能有二千人,便算是不錯了,他們的常平倉中,糧倉只有最上面薄薄的一層,下面都是空的。因為當官的要發財。他們的廂軍根本沒有訓練,幾乎都淪為了官員們的奴僕。南方的那些宋朝官員,從來沒有見到過戰火是什麼樣子,他們以為戰爭離他們很遠。」
耶律俊咋舌道:「當真如此嗎?」
「便是如此。」蕭綽道。
「如此說來,宋人最能打的軍隊,幾乎便都在大名府以及陝西路了!」
「大略上是的!」蕭綽道:「拿下了大名府,我們兵進東京,這個時候,大概陝西路等地方也和西軍達成某種協議了,他們會全力來支援東京,來東京勤王,不過這個時候,我們早已布置好了一切,就等著他們來了。」
「就是你說的圍城打援?」
「是的。」蕭綽道:「圍城打援。在東京人的眼皮子底下,一口一口地吃掉他們期盼的援軍,徹底擊碎他們的幻想。」
「然後,就會有人想著要拋棄他們的皇帝了!」耶律俊道。
「這樣的人,會不少!」蕭綽冷笑。
「南方既然如此腐朽不堪,那我們為什麼不能在拿下汴梁之後一直向南直到徹底將宋人所有的地方都拿下來呢?」耶律俊皺眉道:「你的計劃,到拿下汴梁就基本上告一段落了。」
「陛下,因為拿下了東京之後,我們的擴張能力,差不多也到了極限了。」蕭綽道:「南方的確很爛,但那是基於他們打出來的說法,如果我們到了他們的地盤之上,那又是另一個說法了。而且,二哥在西南之地經營多年了。」
「你害怕他?」
「是的!」蕭綽點頭道:「大哥是方正之人,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那二哥,我從小就最崇拜他,但也最畏懼他。他在西南經營多年,貴州路,雲南路,廣南西路現在都基本上在他的掌控之下。」
「可我們既然拿下了汴梁,豈有不南進之理?」
「當然要南進,不過不用我們親自出手!」蕭綽道:「陛下,到時候,用宋人來打宋人,豈不是更好?」
「此話怎講?」
「陛下,只要我們的行動夠快,就能讓宋國的朝廷包括他們的皇帝都跑不了!」蕭綽冷然道:「抓住了他們,宋朝縱然還有半壁江山,可也是亡了。半壁江山無主,無數魑魅魍魎可就要跳出來了。到時候,我們只消扔出去幾根骨頭,必然就會有人搶得頭破血流。等他們互相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我們再出手,便輕鬆多了。」
耶律俊微微點頭:「但也不能完全寄希望於他們,我們自己也得做兩手準備。南方多江河水道,我們的騎兵可就無用武之地了,水師也得抓緊時間訓練。」
「用不著,到時候,我們很快便能擁有水師的。」蕭綽道。
在天門寨下,盤桓了一兩個時辰,車駕再次啟行。
河北大名府城,整個河北路上最後還在堅守的一座大城。
大名府城破,則意味著河北全部丟失。
大名府城如果還在戰鬥的話,那些潰散在鄉野間,山林中的宋軍以及那些倉促組織起來的地方鄉勇,就不會放棄希望,就會繼續抵抗。
這些人的存在,雖然無法影響大局,但他們卻能襲擊遼軍的後勤通道,擊殺遼軍的信使斥候,能夠幫助大名府城將戰事拖得更久。
他們,是相輔相成的。
遼國軍隊強的可不僅僅是他的騎兵部隊。
他的步卒,同樣強悍,特別是幽燕地區的漢人軍隊,更加擅長攻城守城,他們同樣也不缺能工巧匠。
此刻,在無數戰鼓的隆隆聲響之中,遼軍吶喊著推著一台台巨大的攻城樓,抬著一架架雲梯向著城牆推進。
護城河早就被填平了,攻城樓可以直接靠上城牆,他的高度,基本與城牆持平。
城內,投石機,八牛弩呼嘯著射出,天空幾乎都被這些東西給遮蔽住了。
馬興身著紫袍,就站在北城門樓的最高處,他要讓所有的士卒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有攻城樓被擊垮了,卻也有攻城樓成功地靠上了城牆,然後,無數的遼軍便順著攻城樓攀爬而上,與城上的宋軍展開激烈的爭奪。
每時每刻,都有人失去性命。
在這個時候,人命當真便如草芥一般。
「報!」一名渾身是血的校尉一路小跑著到了北城門樓下,單膝跪下,看著馬興,還沒有說話,眼淚卻是已經流了下來。
「說!」馬興斷然道。
「馬雲將軍,戰死!」校尉昂頭,大聲道。
馬興眼前一陣發黑,身軀晃了幾晃,卻是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面前的欄杆,硬生生地重新站穩了。
「知道了!東城所有指揮權,由副將王功趙接手!」馬興聲音嘶啞。
「是!」校尉起身,如飛離去。
馬興瞪大了眼睛,卻沒有流出一滴眼淚。
人,大體是都要死的。
但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
耶律敏冷眼注視著眼前的大名府城,冷眼看著那高高聳立的北城樓。
那上面,曾經懸掛過他父親秦寬以及河北邊數名邊軍將領的人頭。
現在,他回來了,他要將這座城池,夷為平地。
緩緩提起長槍,摧馬向前。
隨著他的動作,身後的屬珊軍齊齊向前移動。
「進攻!」耶律敏長槍戟指前方,身後,數千屬珊軍齊聲吶喊。
戰馬摧動,耶律敏一馬當先,向前猛衝。
手中長槍攪動,飛來的羽箭被他盡數擋開,他迅速地向著城牆方向推進。
棄馬,飛身而起。
耶律敏一手抓住了攻城樓一根探出來的杆子,身子如同猿猴一般向上一竄,已經是穩穩地站在了上頭,然後他繼續快速向前。
而在下方,更多的屬珊軍下屬緣著攻城樓迅速地向上攀爬。
作為主將之一的耶律敏的親自出擊,卻也讓正在攻城的遼軍們更加的瘋狂了,霎那之間,北城方向,數處地方都岌岌可危起來。
鄭雄手提大刀,沖了過來。
耶律敏是那樣的顯眼,他怎麼可能沒有注意到?
一刀重重劈下,耶律敏一條腿掛在攻城樓台之上,雙手持槍一攪一擺,盪開大刀,同時又刺向了鄭雄。
鄭雄卻是狂呼一聲,不管不顧,再次一刀劈向了耶律敏。
這一下竟是一個同歸於盡的架式。
耶律敏哈哈一笑:「鄭雄老兒,有你的!」
他橫槍,架住刀,同時,人也被打回到了攻城樓台之上。
「箭!」鄭雄呼道。
數把神臂弩同時響起,耶律敏一聲怪叫,整個人身子一沉,向下墜去。
他身上甲冑再好,也不可能在這個距離之上硬撼神臂弩。
鄭雄剛剛鬆了一口氣,耳邊卻是傳來了親兵們的驚呼之聲,他心下一沉之時,馬上感到下腹一陣劇烈的疼痛。
耶律敏手中的長槍一頭插在攻城樓台之上,單手握著長槍支撐著他的身體,而他的另一支手裡,卻是持著一柄手弩。
弩箭穿過攻城樓台的縫隙,射在了鄭雄的小腹之上。
鄭雄慘叫一聲,仰天便倒。
耶律敏哈哈大笑,一腳在城牆之上一蹬,拔出長槍的同時,又向上竄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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