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煥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蘇州的局勢,一日數變,發展之迅速遠遠地超乎了眾人的意料之外。
「首輔,我這便去安排兵馬,以最快的速度進入蘇州平叛!」呂文煥厲聲道,此時此刻,發生的蘇州的事情,已經被他定義為叛亂了。
「呂尚書,周邊也要嚴密封鎖,萬萬不能讓他們四處流竄,包括蘇州在內,周邊可都是富庶之地,如果讓他們四處肆虐,那我們的損失,可就大了。」岑重叮囑道。
呂文煥點頭道:「岑相公放心吧,事情發生之後,第一時間我便已經給周邊禁軍下達了命令,要他們謹守本分,帶好自家的人,守好自家的門。」
「事情怎麼一下子就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岑重拿起桌上剛剛送過來的一份奏報,仍然有些不可思議。
蘇州已經不僅僅是小規模的民亂了。
駐蘇州禁軍統制史傑不知道那根筋搭錯了,居然帶著麾下造反了,在擊殺了蘇州府上下一眾官員,搶掠了府庫、武庫之後,夥同了太湖水師,一溜煙地遁入到了太湖之中。據情報顯示,跟著他們一起逃亡的,多達數千人。
而臨走之時的一場搶劫,使得蘇州遭了大殃。
這一下子麻煩的確就大了。
太湖北臨江蘇無錫,南臨浙江湖州,西靠江蘇常州,來去數千里,湖中島嶼眾多,而這一次遁入太湖的這些人,基本上又都是本地人,對於周邊態勢,湖中情況無不熟悉。
想要剿滅他們的難度,一下子便上升到了地獄難度。
「吳可,你說說吧!」蕭誠揉捏著眉頭,也是有些頭痛。
吳可點了點頭:「從目前掌握的一些情況來看,應當是有齊國或者說是遼人的諜子滲透進了蘇州,這一次的襲擊鄭學士的手段,手段讓人是相當的熟悉。」
「不錯,相當的熟悉!」蕭誠冷聲道:「當年在東京,這樣的手段,他們便使用過多次。想不到林平的骨頭都朽了,他當年的這些手腕,倒是被人繼承了下來。」
「崇文,這麼說來,整個事情,都是由遼國探子搞出來的?」岑重道。
「他們只是因勢利導!」蕭誠吐了一口氣,搖頭道:「這個人真是不簡單啊,他深悉如今我們內部的困難,又敏銳地發現了我們現在的變法,對部分人的利益造成了極大的損害,先是慫恿蘇州來了第一場民亂,然後步步推進,將事情演變得愈來愈大,最終,造成了如今這個狀況!」
「可即便如此,也不過是芥癬之疾!」呂文煥冷笑。
「呂尚書,這人的本意,是想造成南方內戰!」蕭誠搖頭道:「所有的證據,都愈來愈明顯地指向了特定的一些人物,如果這些證據坐實,對於這些人,我們怎麼辦?是依法辦還是故作不知?如果要依法辦,這些從會束手就擒?而且,對於這些人來說,這一次,他們還真是冤枉的!」
「只怕也不怎麼冤枉!」呂文煥道。
蕭誠搖了搖頭:「那個蘇州統制史傑,好生調查一下,這個人的表現,不合常理。」
「您懷疑這個人早就被遼人收買了嗎?」
「也許是偽齊!」蕭誠道。「眼下兩件事情,第一件事,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讓蘇州安定下來,這需要我們朝廷派出大員去坐鎮。第二件事,便是儘量快地剿滅遁入太湖的這些叛賊。呂尚書?」
「首輔放心,呂端已經出發,石從明最遲在十天之後,便能進入太湖!」呂文煥道:「本官這便趕往蘇州坐鎮。」
「呂尚書去,不如我去!」門外傳來了一個有些疲憊的聲音。
眾人抬頭看去,卻是次輔司軍超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看到他,呂文煥霍然站了起來,冷哼一聲,竟然連招呼也不打一個,一甩袖子,就這樣揚長而去。
吳可笑了笑,抱拳躬身一揖,也無聲地退出了首輔公廳。
見到這兩人走了,岑重也是站了起來,衝著司軍超笑道:「司公,這一次可是玩得有些太大了。」
「千里,我說我不知情,你相信嗎?」司軍超看著岑重,認真地道。
岑重一怔,旋即又是失笑:「我相不相信,眼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收場!在下還有公務需要處理,就不作陪了,告辭告辭!」
蕭誠拍了拍手,外頭的書吏進來,將屋裡的茶水茶杯收拾得乾乾淨淨。
蕭誠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司軍超坐,位置卻是在蕭誠大案的正對面。
看了一下兩人之間的位置,司軍超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坐了下來。
上次來,還有三杯茶。
這一次,卻是連正經的座位也沒有一個了。
「首輔,蘇州之事,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委實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絕非我之本意!」司軍超道。
「司公,這麼說來,第一次的民亂,您是知道的了!」
司軍超沒有作聲,算是默認。
「司公,我記得當初與您在私下就說過,不管有什麼矛盾,大家都可以擺在明面上來談,但只要在廷議之上通過,則所有人必須全力支持,不得有半點掣肘。」
「首輔好手段,現在我才明白了首輔當初制定這廷議的本意。如今只需要首輔提出任何方案,廷議之上,會有不通過的嗎?」司軍超搖頭道:「總是能通過的。」
「起初可不是這個樣子的。」蕭誠淡淡地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無非如是而已。」
「本來蘇州之亂,死幾個無足輕重的人,算是給首輔您迎頭澆一盆冷水,想讓您冷靜下來,想一想江南士民的利益,不能為了您的北伐計劃,便將江南士民置諸於水火之中。」司軍超道:「與民奪利,將諸般苛政加諸於江南士民之身,這是江南士民不可接受的。」
「您說得是募兵法還是青苗法抑或是一體納稅納糧?」蕭誠道。
「都是!」司軍超認真地道。「當年太祖便說過,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數百年來,大宋蒸蒸日上,便是如此。可首輔,您現在走得太遠了。士紳在您的眼中,還不如黔頭泥足!」
蕭誠沒有說話,而是起身,從身後書架之上取下一份卷宗,推到了司軍超的跟前。
「這是近十年來,江南諸地的人丁、田畝、商戶、織機、農稅、商稅等一系列事關國計民生的統計與分析。」蕭誠道:「看起來鮮花著錦,實際上早已經是坐在了火山口子上,次輔,不說別的地方,便說說咱們現在這江寧府,無產者便有多少?多少人家無隔夜之糧?又有多少人上無片瓦遮身體,下無寸土立足跡?人丁十年之間,不增反減,這是真的嗎?如果不是真的,那麼多出來的這些人去了那裡?農稅在我大宋,本來就很低了,可就是這麼低的稅,仍然越來越少,因為自耕農越來越少了,他們去了哪裡?那些田畝去了那裡?走到街上,可以看到商業活動極是繁茂,商稅本身也是我大宋的立國之本,但現在的商稅,與十年之前的商稅收入仍然持平。」
說到這裡,蕭誠臉色已經非常不好看了。
「便是由朝廷控制的大宗物資的交易,那些榷場,你們也要插上一手,從中謀取利益,海上貿易,利瀾如此巨大,可是你們也不願意交稅,還要大規模地走私。司公,如果太祖知道他嘴裡的士大夫是這個模樣的,你猜他會不會一腳踢開棺材板跳出來,拿著棍子把你們一個個的敲死?」
司軍超的臉色極是難看。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蕭誠冷冷地道:「士大夫階層,是精英階層,他們本應當知道有國才有家,本應當知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道理?可是一個個卻被貪婪遮住了眼睛,只進不出,難道不知道,這樣下去,會把自己撐壞的嗎?」
「首輔言過其實了!」司軍超道。
「言過其實?」蕭誠怒道:「蘇州之事,還不能說明問題嗎?青苗法,是不許你們參與了嗎?你們嫌棄一成的利息太少了,你們要的是暴利。稅務署進駐,你們為什麼怕?因為這些年來,你們偷逃的賦稅,數字太大了吧!」
「首輔,不管先前是怎麼樣的,但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絕對有第三方勢力在其中推波助瀾,挑撥離間,絕非我等本意!」司軍超大叫了起來。
「你還不算蠢,還知道有人在利用你們!」蕭誠道:「可雞蛋沒有縫,蒼蠅又如何能叮得進去呢?籬笆沒有紮好,讓野狗鑽了進來,你又能怨誰呢?」
「回去蘇州,一月之內,讓蘇州恢復如常!」
「然後呢?太湖之內的叛賊,您也能一語便能讓他們束手就縛!」蕭誠冷笑反問。
司軍超臉色難看之極。
肯定做不到。
史傑殺蘇州府衙上下數十人,劫府庫,糧庫,武庫,這已經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想讓他束手就縛,那當真是白日做夢了。
「蘇州平定之事,就不勞您的大駕了,羅信已經準備出發了。」蕭誠冷冷地道。
羅信,江南絲織行會會首羅開先之侄,當今六科給事中。
羅氏在江南諸地,勢力不小,自家更是豪富,為了讓自家侄兒飛黃騰達,羅氏這一次必然會全力助羅信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蘇州恢復平靜。
「至於太湖平叛,嘿嘿,呂尚書也已經安排下去了,太湖周邊,各路駐軍已經嚴陣以待,不求他們剿匪,只需看好家門就行。而呂端和石從明兩人,馬上也會出發了。我倒想看看,這個史傑能撐幾天?」
呂端也好,石從明也好,都是跟隨著呂從煥在襄樊的屍山血海之中殺出來的經驗豐富的驍勇之將,而史傑雖然也為高級將領,但平生卻從來沒有經歷過大仗,兩相對比,蕭誠不覺得對方能在這兩個人的通力合作之下還能攪起多大的風浪。
他倒是擔心周邊駐守將領們出個什麼漏子。
司軍超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明白了。首輔,司某年老力衰,乞歸骸骨。明天,司某便會向官家上摺子。只待官家一批准,司某立即便收拾家當,回家去,以後,安安分分地當一個老百姓了。」
看著司軍超片刻,蕭誠點了點頭,「司公此舉,方是一片拳拳愛國之心。司公在江南,威望素著,以後蕭某要藉助司公之處,還多得很。司公想退下來養養身體,自然是無礙的,我想官家雖然小,但也會體諒司公您為國操勞這麼多年,一定會給司公體面的。不過回老家去倒也不必,江寧地方雖小,卻總也有您的一片立足之地。」
司軍超哈的笑了一聲,想不到蕭誠竟然還不願意放自己離開,這是怕自己回了地方上,再給他弄出什麼亂子來嗎?
也罷,既然已經舉手投降了,那就投降得更徹底一些吧!
蕭誠這是還想讓自己替他收攏江南勢力了。
蕭誠這是不想讓江南諸勢力成為無頭鳥各自為政,這會讓他覺得更難對付吧?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而自己現在表現出來的合作態度,讓蕭誠覺得把這些人攏在一起,反而更有利於朝政。
而這,也正是自己想要的。
司家,必須要表現出自己的能力,才會有存在下去的價值。
劉新突然出現在了門口,躬身道:「相公,次輔家裡突然來了人,急著求見次輔。」
司軍超愕然。
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竟然追到了這裡?
「讓他進來!」
司家老管家臉色蒼白地沖了進來,看了一眼大案之後的蕭誠,嘴唇哆唆,囁嚅著卻是不知道在說什麼。
「說!」司軍超怒道。
「相公,二公子,他跑了!」老管家道。
司軍超霍然站了起來,半晌,卻又頹然坐了下來。
蕭誠冷笑道:「我猜,令郎這一跑,必然是往太湖去。」
「司家再無此人,以後是生是死,都與司家再無半分關聯!」
他站起身來,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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