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溝驛苦苦支撐著的秦敏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再一次派出去給歸義城送信兼求援的士兵帶回來的消息,是歸義城已經被團團包圍,能支撐的時間,只怕比自己在這裡還要不如。
指望趙正能派出人手來相助自己徹底幹掉眼前這批野蠻人的打算徹底落空。
而更讓秦敏絕望的是,自己該怎麼辦?
歸義城已經被圍,自己守著白溝驛,守著這條浮橋還有什麼意義呢?
突圍嗎?
對面的女真的戰鬥力極其的強悍,自己結陣而戰,甚至還占著地理優勢,來自兩邊陡峭山峰之上的掩護,是女真人傷亡最大的原因所在。
可是饒是如此,雙主的傷亡比還是差不多。
如果自己突圍,就要散去軍陣,就要與敵人進行面對面的肉搏,秦敏很清楚,在自己的麾下,能夠與女真人相抗衡的並不多。
大宋軍隊武勇超群的人,向來並不多,大宋軍隊更擅長以集團的力量,以金錢堆集的優勢的武器裝備的力量來殲滅敵人。
但是僵持下去,自己仍然是一個滅亡的命運。
秦敏看了看橋的那一頭,不知道什麼時候那邊就會出現遼人的兵馬呢?
真要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可就是翁中之鱉了。
必須要逃出去,哪怕是死里求活。
秦敏坐在馬鞍子上,大口地喘著氣,他的目光穿過了戰場,看到了遠處,同樣也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的完顏八哥。
那傢伙的力氣的確比自己要大,好在武器盔甲比自己在差上不少。
這傢伙一看就是一個窮逼啊!上上一下一套,全都是秦敏所熟悉的大宋軍隊的制式裝備,也就是大路貨。像秦敏這樣的將門世家,身上的盔甲都是家裡量身打造的,自然是撿著最好的來。
作為一名級別不低的將領,完顏八哥連一套專屬自己的盔甲都沒有,只能用一個窮字來形容。
招了招手,秦敏叫來了兩個親兵。
「去通知陳麻子和王豁嘴,天黑之後,就跑吧!」秦敏低聲道。
「跑?」同樣滿身血污的兩名親兵頓時張大了嘴。
「不怕,蹲在這裡就是等死!」秦敏嘆道:「天黑以後,我們也要撤退了。大家分頭撤,不要聚到一起,能跑脫幾個算幾個。」
「正將,我們能往哪裡撤?過河?去歸義城?」親兵愕然道。
秦敏搖了搖頭:「河對面更是死路一條,咱們只能死里求活,能不能活,那就看運氣吧!」
親兵默然離去,秦敏再一次看向對面,心裡發恨道:「老子就算要去死,也必得拖上你們。」
完顏八哥心裡很痛。
打了一天,不但沒有拿下他完全看不起的宋人,還折損了近三百個族人在這裡。
手裡把玩著一支神臂弓,這是先前他又一次突進對手的軍陣之中一番廝殺之後搶回來的戰利品。
就是這玩意兒,帶給了他的族人最大的傷害。
當他以為族人穿上鐵甲之後,羽箭的傷害就可以忽略不計的時候,神臂弓的威力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認知。
五十步內,神臂弓破鐵甲易如反掌。
他撿起腳邊上的一支弩箭,箭不長,通體都是用鐵打造的,這在完顏八哥看來,簡直就是浪費到了極點。
當然,如果不是這樣,這箭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威力。
箭頭已經禿了,這支箭,是完顏八哥從一個族人的身上拔下來,這支箭破開鐵甲之後,還深深地嵌進了族人的骨頭裡,族人當場就斃命了。
丟下這支弩箭,他重新撿起了一支,這一支射在了空地之上,整支箭身還保存得相當完好,審視片刻,一手持弓臂,一手扣弓弦,完顏八哥竟然僅憑臂力就生生地將神臂弓給拉開上弦。
要知道,神臂弓上弦是需要用臂力、腰力、腿力一齊發力的。
完顏八哥手臂上的力氣的確極為駭人。
「宋人,太有錢了!」完顏八哥感慨道。
在祖地的時候,他以為遼人就是這個世上最為富裕的人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無一不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而他這一次,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虧得遼人沒有這個東西,不然各部女真人,只怕早就被遼人殺得乾乾淨淨了。
現在,女真人雖然向遼人臣服,但遼人也不敢像過去那樣過分逼迫女真人了,因為這麼多年來,女真人都給遼人造成了極大的困撓,也讓遼人明白了,光是強力鎮壓,有些得不償失。
而漆水郡王耶律俊的倡儀之下,女真人開始被遼人納入軍隊之中來替遼人征戰四方。
自己到了宋人這邊,而據完顏八哥所知,還有另一支部族的女真人,去了一個叫做高麗的地方。
「余睹。」丟下了手中的神臂弓,完顏八哥喊道。
一個年輕的女真人幾步就竄到了完顏八哥的面前。
「今天的戰鬥,哪裡給我們的傷害最大?」完顏八哥問道。
「兩側!」余睹肯定地道。
「就是兩側坡上。」完顏八哥道:「你親自帶隊,等到天快亮了去摸了他們,繞遠一點爬上去,今天打了一天,他們也累了,肯定想不到我們會去偷襲他們。就算想到了,天亮的時候,他們也必然會放鬆警惕了。等我們搶占了兩側高地,便能對他們進行反壓制了,到時候讓他們看看我們女真漢子的犀利箭法。」
「明白!」余睹連連點頭:「這些宋人哪有什麼箭法,就是這弓厲害得緊。」
瞅了一眼完顏八哥腳邊的神臂弓,宋人射箭,根本就談不上瞄準一說,完全就是鋪天蓋地黑壓壓的一片一片的射。
「只要沒有兩側的壓制,明天,我一定能了對方的軍陣。」完顏八哥咬牙道:「我要扒了他們的皮,把他們的頭顱做成酒碗。」
歸義城,趙正認為自己肯定能守住。
但白日裡整整一天的鏖戰,卻讓他的信心,正在一點一點的崩塌。
遼軍多次攻上了城牆,雖然立足未穩便被攆了回去,但這樣的突破,到了午後,次數卻是愈來愈多了。
只要有一次被遼人站穩了腳跟,歸義城就完蛋了。
一天打下來,所有人都是精疲力竭了。
趙正忘了一件事,歸義城可是大宋從遼人手裡奪過來的,而在那之前,歸義城一直是歸屬於遼人的。
而城內,還有數千的普通百姓。
陶大勇在這裡的時候,已經將城內所有的遼人斬殺殆盡了,但對於那些說著一樣語言的漢人,卻是下不去手。
但陶大勇對這些人卻也是嚴密防範的。他一直將這些人中的精壯漢子集中在一起,儘量地用繁重的勞役來讓這些人沒有精力想七想八。現在歸義城的城防,基本上就是出自這些人之手。
等到趙正接手之後,這樣的管控措施,卻是猛然放鬆了下來。
來自汴梁城中的趙正,平素里受到的太多那些文人們的薰陶,下意識的就認為這些人在遼國都是被壓迫剝削的對象,肯定是一直盼望著得到他們的拯救的。在這些人中的領頭者,又湊了好大一筆錢向他進貢之後,這種念頭就更強烈了。
雖然今天來自於南京道上的漢軍的攻擊,讓趙正的這個念頭被狠狠地動搖了一把,但對於城中的這些漢人,他並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
事實上,一天下來,他也累得沒有精力來思考這些事情了。
於是,歸義城便破了。
城外的南京道上的漢軍聯繫上了城內的這些漢人,在天色微亮的時候,城內漢人突然發動了叛亂,而與此同時,城外的漢軍亦同時發起了攻擊。
當漢軍發起攻城戰的時候,耶律俊麾下的騎兵在外圍布成了一個更大的包圍圈,將好不容易突出城去的宋軍,不是就地殲滅,就是生擒活捉。
趙正怎麼也想不明白,都是說著一樣話,寫著一樣字的漢人,怎麼就背祖忘宗的去幫助遼人呢?難道他們不想回歸皇宋嗎?
這就不得不好好地譴責一下大宋的那些文人了,在他們的筆下,處在遼國統治之下的漢人,是如何的水熱火熱,是如何的盼望著王師北攻,似乎王師一到,這些人立即便會揭竿而起反抗遼國的暴政,成為王師的有力臂助。
這樣的話在汴梁聽得多了,趙正卻是真相信了。
而真正了解那邊情況的大臣,也絕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之上唱反調,因為這關係著華夏的正統歸屬,關係著未來皇宋北伐的正當性與必要性。
真要讓所有大宋子民都發現,這些遼地的漢人,壓根兒就不把自己當宋人,那還有必要去北伐嗎?有必要去拯救他們嗎?
說起來現在的大宋子民們,只怕絕大部分是反戰的,他們的生活過得滋潤著呢。而皇宋朝廷每年收的稅里,有一樁就是專門用來準備打仗的稅錢,要是能不收了,他們歡喜還來不及。
所以明白人嘴上這樣說著,但真正做起事來,卻又是另外一套搞法。就像主戰派荊王趙哲,在給朝廷的奏摺之中無比強調要拯救漢人與水火之中,但他在河北路上的時候,對待漢軍那真是斬盡殺絕。
可是趙正卻真將這些人當成了自己的同袍。
直到這些人裡應外合將歸義城破了,將趙正圍在了他的指揮使府中,趙正才反應過來。
在敵人攻破他的指揮使府的時候,趙正曾想過自殺,但橫劍在頸上的時候,卻又猶豫了,也正是這一猶豫,讓他這位歸義城的主將,上四軍堂堂的一名指揮使,被生擒活捉了。
歸義城破的時候,正是秦敏準備撤退的時候,也是完顏八哥麾下的余睹準備偷襲宋軍放在兩側山坡上的陳麻子王豁嘴的時候。
余睹小心翼翼地帶著部屬,繞了一個圈子爬上陡峭的山峰,又歷經千辛萬苦抵達了他們想要攻擊的對象的陣地前的時候,卻赫然發現,敵人壓根兒就不在那裡。
敵人走了。
余睹雖然年輕,但和完顏八哥一樣,戰爭的經驗卻都極其豐富,一看到宋人居然放棄了兩側的高地,立刻就意識到,宋人要跑了。
沒有絲毫猶豫,余睹站在高地之上,吹響了號角。
宋人要跑,門兒都沒有,他們部族付出了三百餘傷亡,不將他們全殲在這裡,如何能消得這口心頭怨氣?
正在悄咪咪撤退的秦敏在聽到了山坡之上的號角之聲的時候,明白事情已經敗露,接下來對面的完顏八哥肯定要全線出擊了。
「加速撤退,上橋去,上浮橋去!」秦敏大聲吼道:「羅挺,點火,點火!」
宋軍一窩蜂地穿出了白溝驛,奔向了拒馬河。那上面還有一條浮橋,雖然浮橋對面大概率也是敵人,但現在,卻只有先過河再說了。
拖在最後的羅挺,看到了女真人從他們的營地里蜂湧而出,戰馬蹄子踩在地上,讓大地都在顫抖,他嘿嘿地笑了幾聲,舉起了手中的火把,湊到了身前的木柴堆上,轟的一聲,加了油脂的柴堆便熊熊的燃燒了起來。
轉眼之間,整個白溝驛二十餘步的宋軍陣地之上,丈余高的大火沖天而起,將道路徹底阻斷。衝擊而來的戰馬,在火牆跟前停下了腳步,仰天長嘶著。
點火的宋軍撒腿就跑,去追趕撤退的大部隊,羅挺拖在最後,哈哈大笑舉起了手中的神臂弓,嗖的一聲扣動壓發。
「死蠻子,爺爺走了!」
完顏八哥側身避開這一箭,勃然大怒的他猛地一提戰馬,戰靴上的尖刺深深地扎進了馬腹,馬兒狂嘶一聲,向前狂奔,臨近火牆的時候,完顏八哥猛提馬韁,戰馬一躍而起,竟然從火牆之上躍了過來。
狂奔的羅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剛好看到這一幕。
「我操你老娘啊!」羅挺只來得及罵了這麼一句,完顏八哥就已經狂奔而至,手中大刀揮動,羅挺的腦袋便凌空飛了起來,奔跑的身體向前還跑了數步,這才倒了下來。
而在完顏八哥的身後,一個又一個的完顏部士卒,有樣學樣的從火堆之上沖了過來,雖然有些人鬚髮衣服都著了火,顯得極為狼狽,但此時,在正在奔逃的宋軍眼中,無疑是肝膽俱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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