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8年,十一月,建康。
侯景在前面絞盡腦汁對付羊侃、圍攻台城的這段時間,他的後院差點被人給點著了。
這次事件的主角,就是陳慶之的兒子陳昕,也就是建議蕭衍加強採石守備,嚴防侯景過江的那位臨川太守兼雲騎將軍。
陳昕本來是一片好意,因為只要採石不出問題,侯景就絕對翻不起多大的風浪,但他做夢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蕭衍和王質這種不靠譜的老闆和同事。先是蕭衍在陳昕還沒準備好的情況下貿然下令換防,然後王質又溜得比誰都快,直接扔下陣地不管了,導致採石出現了短暫的防守盲區,被侯景抓住破綻,最終演變成現在建康失守、台城被圍的被動局面。
也就是說,陳昕的建議不僅沒有起到任何正面效果,反倒從側面幫了侯景的大忙。
等陳昕趕到採石的時候,侯景那邊已經全軍渡過長江,直奔建康而去,再想攔也攔不住了。
陳昕鬱悶壞了,要是老爸陳慶之還活著,自己還不得被罵死啊。但現在大錯已成,後悔也沒用了,他只好緊急派人去向朝廷請示,希望能領兵回建康去協助防守。
結果得到的指令是讓他在外圍巡守,不得回城。
當時主持建康防務的是太子蕭綱,而蕭綱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是有原因的。首先,將領帶兵進京是古之大忌,搞不好可能威脅到皇帝和太子的人身安全,而且當時蕭綱還不知道蕭正德叛變的事情,他認為禁軍完全可以守住健康;其次,這次侯景能夠順利過江,陳昕有脫不了的干係,畢竟沒有他的建議,也不會有採石換防漏洞的出現,事情沒調查清楚之前,必須留有足夠的戒心。
陳昕不敢抗旨,只好以游軍的形式在建康外圍打轉轉,但他手裡的人馬數量不夠,跟侯景硬碰硬完全沒希望,他搞了一段時間游擊戰之後,覺得這樣小打小鬧根本沒用,必須集中兵力才能跟侯景抗衡。
當時邵陵王蕭綸正在鍾離一帶集結人馬,於是陳昕決定率眾到鍾離找大部隊去。
問題是鍾離在長江以北,要去投奔蕭綸的話,得渡過長江才行。
建康附近的長江渡口主要有兩個,一個是西邊的採石,另一個是東邊的京口(今江蘇省鎮江市江口區)。現在採石和採石對岸的歷陽都在侯景叛軍的控制下,沒辦法走了,所以陳昕只能選擇京口。
京口在建康以東大概一百里左右的位置,而此時陳昕的位置還在建康西邊,要想過去的話,必須冒險經過叛軍的地盤。
陳昕的運氣不太好,他在經過建康的時候被叛軍發現,一場激戰之後,終因人數差距太大,官軍被擊潰,陳昕也成了侯景的俘虜。
侯景聽說抓到了陳昕,高興得不得了。
其實陳昕只是個郡守兼雜號將軍,算不上重量級人物,但侯景現在連皇帝都敢揍,所以官職這種東西根本不在他考慮範圍內。
他之所以如此看重陳昕,完全是因為陳昕是陳慶之的兒子,而陳慶之則是南朝這邊少有的能讓侯景由衷佩服的人。
十九年前,陳慶之護送元顥北上,帶領七千白袍將士在北魏境內所向披靡,人擋殺人佛擋殺佛,打得皇帝元子攸逃出洛陽,戰神爾朱榮束手無策。當時出場的都是爾朱榮、元天穆、賀拔勝這種級別的大佬,侯景資格不夠,沒有機會跟陳慶之直接對陣,但他的內心依然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十二年前,已經是東魏尚書右僕射兼南道行台的侯景領兵攻打南梁,前期一路攻城略地非常順利,但碰到陳慶之後,轉眼間就被打得潰不成軍,最後只能丟掉輜重狼狽逃回東魏。當時陳慶之已經五十三歲,體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他三年之後就去世了),但用兵水平依然如此高超,如果之前侯景還有些不服氣的話,這次正面交手的結果讓他徹底無話可說。
侯景是個慕強的人,他對陳慶之的敬仰之情自然而然地轉移到陳昕身上。在抓到陳昕的前幾天,他甚至都不去打台城了,天天拉著陳昕喝酒聊天,企圖說服陳昕跟著他干。
陳昕身陷敵營,命懸一線,生死完全取決於侯景的一句話。這種情況下,就算他真的不想投降,但只要稍微點下頭,虛與委蛇一下,就可以暫時哄住侯景。畢竟現在還是打仗的狀態,趁亂找個逃跑的機會還是有可能的。
但陳昕不允許自己這麼做。於公來說,侯景現在是國家的叛徒,跟忠義之士完全勢不兩立;於私來說,梁武帝蕭衍對陳家的知遇之恩可謂天高地厚,自己哪怕有一絲妥協,都無顏面對已故的老爸陳慶之。
於是任憑侯景如何勸說,陳昕始終不為所動。有本事你就殺了我,讓我投降就別想了。
侯景努力了好幾天,發現實在沒辦法說服陳昕,也很頭疼。畢竟前面還在打仗,他也不能把精力都耗在陳昕身上。他決定先把陳昕關起來,等打下台城抓到蕭衍之後,陳昕失去效忠對象,沒準自己就投降了。
於是侯景把陳昕交給范桃棒負責看管,要求是別讓陳昕跑了就行,其它各方面都要優待,不許難為陳昕。
范桃棒就是進駐同泰寺的那個叛軍將領,在侯景這邊的職位是儀同三司。他也是個實在人,眼見侯景對陳昕非常殷勤,也有樣學樣,天天親自陪陳昕喝酒聊天,打算繼續幫助領導說服陳昕。
沒想到幾天下來,他非但沒能讓陳昕投降,反倒被陳昕給策反了。
陳昕口才很好,他對范桃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從國家大義講到青史留名,把范桃棒感動得涕淚橫流,最後拍著胸脯表態說要棄暗投明,願意跟隨陳昕去找侯景拼命。
陳昕說你能有這個想法非常好,但侯景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做事情也不是蠻幹就行的,還是得先做個計劃。我看這樣,咱們先想辦法跟朝廷那邊取得聯繫,約定好時間,到時候你趁著叛軍不注意,突然出下手幹掉的幾個重要人物,比如王偉、宋子仙這種,然後迅速帶人進入台城,這樣既嚴重打擊了叛軍的士氣,也避免了無謂的犧牲。
范桃棒想想也是這麼個理兒,但是怎麼跟朝廷聯繫是個大問題。現在南梁的皇帝大臣都龜縮在台城裡面,對外嚴防死守,侯景那邊天天圍著打都打不動,我咋派人進去?
陳昕說這個好辦,同泰寺一帶不是你負責的麼,這段戰線在台城的北邊,相對比較偏僻,不是侯景關注的重點,你可以寫一封信偷偷射進城裡,說要派人進城匯報消息,讓城裡在晚上扔條繩子下來,然後咱們就能進去了。
范桃棒說這倒是個辦法,但派誰去呢?朝廷怎麼能相信這個人說的不是假話?
陳昕說別人都不行,只能我親自進去。我是朝廷命官,可信度比你們都高。
范桃棒現在對陳昕已是言聽計從,於是他寫了一封信,裡面賭咒發誓說自己要立功報效朝廷,請城裡在今夜某時某個位置放一條繩索下來,雲騎將軍陳昕會親自進城面聖匯報情況,然後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把信射進台城裡面。等到了晚上,范桃棒偷偷把陳昕放了出來。陳昕摸到台城的城牆下面,果然發現角落裡垂著一條繩子,他把繩子繫到身上,城牆上的幾個守軍七手八腳把他拽進了城裡。
進城之後,陳昕不敢耽擱,連夜面見蕭衍,詳細說了一下范桃棒的情況。
蕭衍一聽樂壞了,趕緊命人現場給范桃棒做了一張丹書銀券,許諾如果他能協助朝廷搞定侯景,就封他做河南王,原來賞給侯景的那些東西,原封不動全都給他。
蕭衍這邊高興,太子蕭綱卻非常猶豫,他現在猶如驚弓之鳥,生怕這又是侯景的一個計策,目的是通過范桃棒的詐降來賺開城門。
看著蕭綱畏首畏尾的樣子,蕭衍血壓飆得老高:兩軍對陣,有人投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你老爸我當年可是一路在戰火中殺出來的,戰場直覺和臨場判斷能力還是有的,你小子連仗都沒打過,憑啥懷疑我的決定?
蕭綱說不行,您既然把防務工作交給了我,我就得對台城的安全負責。
台城的指揮權現在在蕭綱手裡,各路負責人都是蕭綱的親信,蕭衍雖然貴為皇帝,也不好越過蕭綱直接下決策。他見蕭綱如此迂腐,氣得要死,最後索性不管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蕭綱把大臣們都叫過來商量對策,沒想到大臣們知道情況之後,基本都贊成蕭衍的判斷,朱異更是明確表態:「我覺得范桃棒言辭懇切,絕對不是詐降,如果他按照計策行事,叛軍那邊勢必會出現極大的混亂,咱們趁機出兵,肯定能大獲全勝。」
蕭綱斜著眼睛盯著他:「侯景狡詐多端,啥事干不出來?你憑什麼認為這不是他在耍花招?現在咱們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憑城固守,以不變應萬變,只要堅持到各路援軍過來,侯景那點兒人馬根本不夠打的。如果冒險放范桃棒進城,萬一發生意外,你們再後悔還來得及麼?」
朱異急得直跳腳:「太子啊,咱們被圍了這麼久,援軍能到的話早該到了,既然遲遲沒有動靜,那就說明有其它情況。現在台城裡面將士疲憊,糧食殆盡,堅持不了太長時間。如果太子以社稷為重,最好能抓住這次寶貴的機會,否則後果如何就不好說了啊。」
朱異雖然算不上忠臣,但在對付侯景這件事上比誰都心急,他明知蕭綱對自己有意見,還是拼盡全力來爭取每一個可能的機會。
無奈任憑他如何勸說,蕭綱就是磨磨嘰嘰不同意。
陳昕也很鬱悶。太子明面上是不相信范桃棒,實際上也就等同於不信任他。不過仔細想想,自己先是提出換防建議導致採石守備失誤,現在又是在被俘多日以後從敵營那邊毫髮無損地跑出來,整個過程的確不太好解釋,也怪不得太子有疑心。
他只好跟蕭綱說,既然太子不放心,那我回去跟范桃棒商量商量,讓他想辦法表個忠心您看好不好。
於是陳昕當晚又順著繩子出了台城,去找范桃棒說明情況。
太子懷疑自己的動機,這可咋整,范桃棒也很犯愁。他跟陳昕商量了一下,覺得搞不搞偷襲這些統統都不重要了,現在優先級最高的是如何爭取太子的信任。
陳昕也不辭辛苦,又偷偷爬進台城,對蕭綱道:「范桃棒打算帶著五百部下入城協助防守,為避免誤會,他們在城門外會主動卸下甲冑,希望朝廷能開門接納。范桃棒對叛軍那邊的情況了如指掌,有他的幫忙,保證能夠搞定侯景。」
沒想到范桃棒和陳昕越懇切,蕭綱的疑心就越大,他越琢磨越覺得有鬼,越想越認為這是個坑,接連猶豫多日,就是下不了決心。
問題是這種事情根本禁不起拖,就在蕭綱磨蹭的這段時間裡,范桃棒手下有個叫魯伯和的士卒擔心受牽連,偷偷跑到侯景那裡告了密。
侯景得知手下居然有人想叛變,勃然大怒,當即下令把范桃棒以及所有參與者抓了起來,統統扔到大鍋里給煮了。
這時陳昕還在台城裡面,不知道外面發生的這些事情。他見蕭綱遲遲不給回復,約定的時間又快到了,沒奈何只好申請出城再想辦法。
結果他剛出台城就被侯景給抓了。侯景自以為對陳昕非常夠意思,陳昕居然還在背後算計他,也有些惱羞成怒,他此時已經知道了范桃棒的計劃,也猜到了台城那邊一直沒答應可能是擔心進城的人太多,於是就逼令陳昕親筆寫一封信給朝廷,內容是范桃棒請求帶幾十個人先進城,還是在城門外卸甲解除武裝,這回人少,希望朝廷不要再有疑心了。
陳昕也是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侯景想要幹啥。這傢伙肯定是想安排一隊精銳士兵裝作范桃棒的隊伍,這些人外著甲冑,在衣服裡面再穿一套鎧甲,進城的時候只脫掉外面的鎧甲矇騙台城守軍,然後等進城的時候迅速搶占城門,放叛軍的大部隊進城。
其實看台城裡的架勢,就算人數減少到幾十個,蕭綱那邊也不會開門。但陳昕還是嚴詞拒絕了侯景的要求。他是陳慶之的兒子,寧死也不能做投敵叛變危害國家的事情。
侯景意識到根本沒可能說服陳昕投降了,他終於放棄努力,下令把陳昕處死在台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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