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8年,十月,建康。
幾次攻城接連受挫,侯景意識到羊侃果然是個不好惹的主兒,有他在裡面坐鎮,台城還真沒那麼容易打下來。
也罷,既然你不識時務非要頑抗到底,那咱們就慢慢玩唄,反正現在主動權在我這邊,時間長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你的破綻。
於是侯景不急著攻城了,他下令繞著台城外圍修了一圈長長的圍牆,把整個台城嚴嚴實實地圈在中間。
這招還是很歹毒的,長堰圍城不但可以鞏固進攻方的優勢,便於靈活安排和調整兵力,為大規模攻城做好準備,還可以切斷台城跟外界的聯繫,防止城內人員突圍或者潛逃。更重要的是,這也是一種心理戰,能夠嚴重打擊城內守軍的士氣,讓他們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如果意志不夠堅定的話,心態可能很快就崩了。
羊侃再厲害也不可能一個人守住整座台城。等到其他人都絕望的時候,他就算是戰神下凡也得乖乖認輸。
台城周長只有八里左右,比正規的城池要小得多,叛軍們從各個方向同時開工,一圈兒嚴密的封鎖牆很快就初具雛形。
果然不出侯景所料,眼看外面就要完成合圍,台城裡的人坐不住了。
第一個亂了陣腳的就是朱異。
此時此刻朱異差不多是全世界壓力最大的人了。台城外面的侯景拿他當造反的理由,台城裡面的官員紛紛站出來揭他的老底,主帥羊侃看不上他,太子蕭綱看不上他,甚至蕭衍對他的態度也出現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雖然出於多種考慮,沒有把他像晁錯一樣祭出去當替罪羊,但已經明確表示平叛之後會跟他算總賬。
朱異知道自己已經命懸一線。如果台城失守,自己落到侯景的手裡,肯定必死無疑;即使能僥倖守住台城,那自己命運如何也要看蕭衍的心情。
現在他活命的最大希望,就是趁著自己還能說上話的時候,在對付侯景的過程中表現得積極一點兒,最好能立幾個大功,那樣蕭衍沒準會念及舊情放他一馬。
可惜他也不想想當下是什麼情況。現在對陣的主帥是侯景和羊侃,雙方都是在北朝戰火中身經百戰歷練出來的一代名將,而他只是個書生政客而已,對軍旅之事一竅不通,怎麼會如此有自信站出來瞎指揮。
但朱異現在只想著保命,其它事情統統不考慮了。眼看外面侯景的圍牆就要建成,而羊侃卻沒做什麼應對措施,朱異覺得現在就是自己最好的表現機會,於是他急三火四地找到蕭衍,說皇上這樣不行,叛軍的圍牆一旦合龍,咱們就徹底成了瓮中之鱉,只能等死。情況十萬火急,咱們必須組織一支敢死隊衝出去把叛軍的圍牆破壞掉,順便也展示一下咱們的兵威。
蕭衍有點兒半信半疑,把羊侃叫過來諮詢他的意見。
羊侃明確表態,這樣不行。他對蕭衍道:「侯景多日攻城,接連受挫,他實在沒有辦法才修這個圍牆,目的就是動搖咱們的信心,引誘意志不堅定的人投降。現在外面賊軍眾多,出入台城的城門和吊橋又比較狹窄,如果咱們派兵出去,人數少了根本沒效果,而人數多的話,一旦有閃失,必然自相踐踏,傷亡肯定會很大。這種做法是向叛軍示弱,並不是展示兵威。我覺得目前最好的策略還是憑城固守,只要堅持到各路援軍過來,勝利肯定就是咱們的。」
蕭衍覺得羊侃分析得有道理,他本打算作罷,沒想到朱異不依不饒堅持要出兵。
朱異現在已經顧不得大局,完全在賭了。反正我又不上戰場,別人戰死跟我也沒關係,而萬一成功了的話,我作為出謀劃策的人,可是大功一件,搞不好以後皇上不僅不會治我的罪,還會大大地獎勵我。
蕭衍畢竟心腸軟,他最後實在拗不過朱異,只好勉強同意派一小隊人出去碰碰運氣。
蕭衍和朱異把希望寄托在小概率事件上,可惜在正常情況下,小概率基本就意味著不可能。
侯景發現台城裡突然嗚嗷吶喊著衝出來一千多人,知道城裡有人沉不住氣了,他很高興,命令部下先別輕舉妄動,等官軍衝到近前再打。
官軍這邊本來信心就不足,也沒人統一指揮,全靠大家咋咋呼呼互相壯膽兒,他們沖了一段路,發現對面叛軍的陣形絲毫不亂,一排排強弓硬弩寒光閃耀,全都對準了自己這邊。官軍們越跑心裡越沒底,越跑速度越慢,最後終於有人心態崩了,轉身開始往回跑。其他人一看有人帶頭逃跑,那自己繼續去送死豈不是太笨了,於是呼啦啦全跟著往回跑。
看著官軍這邊的拙略表演,侯景哭笑不得,他一聲令下,叛軍全線出擊,兜著官軍的後路開始追殺。
事情跟羊侃預料的一樣,官軍們根本無力抵抗,個個只想著逃命,結果被擠到水裡淹死了一多半,剩下的被叛軍抓了一多半,只有很少的人狼狽跑回了台城。
這場失敗完全怪朱異瞎指揮,白白損失了將近千人,官軍的士氣也有所降低,不過整體影響還算可控。
但可惜的是,羊侃的兒子羊躭(dān)在戰鬥中被叛軍抓了俘虜。
羊侃共有三個兒子,分別叫羊躭、羊球和羊鵾(kūn),本來哥仨都在台城裡協助羊侃防守,結果羊躭不知怎麼被忽悠參與了這場鬧劇,結果落到了侯景手裡。
叛軍里有人認識羊躭,趕緊去跟侯景匯報說大王你撿到寶了,這個就是羊侃的大兒子羊躭。侯景確認之後,也非常高興,當即命人把羊躭押到台城城下,讓羊侃趕緊投降,否則就幹掉他兒子。
國家大義面前,羊侃絲毫也沒有猶豫。他對侯景道:「我羊侃忠心報國,犧牲全家都在所不惜,豈會計較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你要殺趕緊殺,少拿他來威脅我。」
侯景一看羊侃挺硬氣,心想可能是事情過於倉促,羊侃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好,那我就熬熬他,沒準他想幾天兒子就心軟了。
於是他下令先把羊躭押回去,然後繼續開工砌牆,完成對台城的合圍。
過了幾天之後,他又把羊躭帶到城下,對羊侃說這可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哈,你再不投降我可真動手了。
羊侃沒理侯景,直接對羊躭道:「你小子不是早就應該死了麼,咋還出來拖累大家?也罷,咱們父子一場,我親自送你上路吧。」說完之後,他抬手衝著羊躭就是一箭。
由於距離比較遠,所以這一箭並沒有射到羊躭,但著實把侯景嚇了一跳。他終於意識到羊侃是來真的,靠人質要挾這種小伎倆根本沒用。
在大義凜然的羊侃的面前,侯景真還不好意思把羊躭怎麼樣,他趕緊揮揮手讓人把羊躭押回去,否則萬一真被傷到就說不清楚了。
直接要挾沒效果,侯景決定改變策略,他派部下傅士哲去跟羊侃聊聊,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可乘之機。
傅士哲單人匹馬來到台城城下,要求跟羊侃對話。
羊侃不知道對方又耍什麼花招,他的警惕性也很強,全身披掛之後才來到城上。
傅士哲其實也是硬著頭皮過來的,他沒想好說啥,只能沒話找話:「羊將軍啊,我們大王走這麼遠來的路來到建康,就是為了朝見天子,您這樣關著城門不讓他進城不好吧?您可是國家大臣哎,上傳下達做好本職工作就行了,何必這麼辛苦跟侯王作對?」
羊侃心想這麼違心的話虧你也說得出來,他正色對傅士哲道:「侯景從東魏逃亡之後,我們皇上不僅好心收留了他,還讓他擔任地方大員,對他可謂恩重如山。結果這個傢伙不僅不知道感恩,還悍然造反,領兵進京威脅皇上的安全,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忘恩負義的人?我羊侃以身許國,國家有危險的時候肯定要站出來,豈能聽你胡說幾句就開門揖盜?你回去告訴侯景,讓他收起非分的想法,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未來吧。」
傅士哲道:「羊將軍誤解我們侯王了,他其實對皇上還是很忠誠的,這次進京真的是要替皇上清除奸臣,沒別的想法。侯王因為是軍旅出身,帶著部隊只是個人習慣而已,不能算是造反。」
羊侃一看你這不是拿我當小孩子哄麼,他回答道:「我們皇上在位將近五十年,一向聰明睿智,知人善任,朝中豈會有什麼奸臣?侯景那廝不過是為自己起兵找個藉口罷了。前幾天他親自站在台城外面指揮進攻,大家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管這個叫對皇上忠誠?」
幾句話懟下來,傅士哲實在找不到替侯景辯解的理由了,沒奈何只好準備回去復命。
不過回去之前,他向羊侃提了個要求。
傅士哲表面上是侯景的談判代表,其實他還有另一個隱藏身份。
他是羊侃的超級粉絲。
本來傅士哲對這次談判就沒報多大希望,這次過來完全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個小小的私心。他對羊侃道:「我在北朝的時候,早就聽說過將軍的大名,對您仰慕已久,只恨無緣親自見您一面。這次機會難得,不知將軍是否肯去掉甲冑,讓我看一看您的真容?」
傅士哲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羊侃現在戴著一個帶面具的頭盔,看不到正臉。
羊侃沒多說話,伸手摘下頭盔,凜然站在城頭。
傅士哲用崇拜的目光仰頭看了很久,最後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侯景當然不知道這些細節,他只知道談判最後也沒成。
那沒辦法,接著打吧。
可惜他從十月打到十一月,始終無法突破羊侃的防守。
持續的高強度戰鬥對攻守雙方的壓力都非常大。
台城裡面,梁武帝蕭衍為了祈求保佑,不惜在太極殿前殺了一匹白馬,用來祭祀戰神蚩尤。
佛門天子居然會一反常態向殺人如麻的蚩尤尋求庇護,這簡直是莫大的諷刺,可見蕭衍是受到了多大的打擊,以至於幾十年的信仰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徹底崩塌。
台城外面,侯景也在發愁,他現在迫切需要一個新的藉口來維持自己作戰的正義性。
他起兵的時候,用的藉口是除朱異,清君側,但現在全天下都看出來他的目標是蕭衍本人,而跟皇帝作對這件事天生就理虧,所以這個藉口不太好繼續用下去了。
正在他犯愁的時候,蕭正德過來找他,話里話外開始抱怨,說當初你不是答應讓我當皇上的麼,咋過了這麼久都沒行動?你說話還算話不?
侯景心說那特麼就是個引你上鉤的誘餌,你咋還真當真了?但他轉念又一想,現在這個情況下立個傀儡皇帝沒準真有用,新皇帝即位之後,台城之戰就變成了新舊兩個政權之間的鬥爭,用兵的理由就有了,還可以用開國元勛這個胡蘿蔔激勵下面的人繼續為自己賣命。等搞定了台城,後面的事情可以從長計議。
於是他順水推舟,為蕭正德在儀賢堂舉辦了登基儀式,改年號為正平。蕭正德也很夠意思,當即加封侯景為相國兼天柱將軍,還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了侯景。
名分問題解決之後,還得繼續考慮怎麼對付羊侃。
為了掃清周邊的障礙,侯景先出手把邊上的東府城給打了下來。
東府城是位於建康東南側的一個衛城,也是目前建康周邊幾個要塞中唯一沒有投降的。
負責鎮守東府城的是南浦侯蕭推,他是蕭衍七弟蕭秀的次子,也就是蕭衍的侄子。作為這次戰亂中少有的有骨氣的蕭家子弟,他一直堅守崗位,在東府城中對抗叛軍,沒有投降也沒有逃跑。
侯景開始沒拿東府城當回事,只派了兩千人去攻城,沒想到蕭推拼死抵抗,叛軍連打了三天也沒打下來。
侯景急了,心說我搞不定羊侃也就罷了,要是連個蕭推都搞不定,可真就讓人笑話了。於是他暫時放下羊侃,親自跑到東府城外指揮攻城。
蕭推雖然勇氣可嘉,但他實在不是侯景的對手,東府城最終在第四天被攻陷,蕭推本人也戰死在城中。
搞不定台城,侯景把怒氣全都撒到了東府城,他下令把城中三千守軍全部處死,然後把屍體運到台城前面堆起來,讓台城內的守軍看看拒不投降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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