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成騎虎,我不得不為槳蘭舟撐起這片天空。否則,她倒下,黃花會的天也就塌了。
「你冷靜一點,站好,我們一起看看,這鳴沙山斷崖下究竟有什麼?」我輕聲說。
槳蘭舟在我懷裡又伏了一陣,等她的抽噎聲停了,我才慢慢地把她的身體扶直。
「請原諒,龍先生,我太失態了。」她垂著頭說。
「我們先進行正事吧。」我說。
所謂正事,就是毀滅這不知什麼人布置下的沙盤。
我猜,左豐收一定知道真相,因為他畢竟曾經是黃花會的心腹,而且羅盤村的具體事務都是圍繞他來運轉的。
禍起蕭牆、變生肘腋是一個大幫派最致命的事,最好的朋友、最貼心的下屬反叛,將會令幫派的高層無處逃遁。
江湖歷史上發生過無數起幫派老二謀反的例子,十之八九,都是老大那一派系被消滅乾淨,幫派上下重打鑼鼓另開張,擁戴老二上位。
人世間,從來都是「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這是人性使然,也是社會進步變革必經的一步。
我走到沙盤中的斷崖前,俯身下去,雙手插入沙里,慢慢摸索到斷崖的根部,試著向前推了兩下。
世界上的沙盤大同小異,唯一區別,就是尺寸大小、地面附著物逼真與否。
如果斷崖只是平擺在沙盤中的,只要動手,就能一下子掀個底朝天。
現在,我連續發力三次,斷崖卻紋絲不動,像是粘在沙盤上一樣。
很快,我把斷崖旁邊的沙子拔開,露出它的根基來。
沙盤的製造者十分盡心盡力,組成斷崖的,也是鳴沙山上常見的一種黃灰色砂岩。那種砂岩的凝結力、抗剪切力都低於北方的青石和南方的花崗岩,這大概也是古代人在鳴沙山開鑿莫高窟的原因之一。
「你看著,現在我就把這斷崖拆掉。」我告訴槳蘭舟。
斷崖的總長度約四米,高度為三十至六十厘米不等。
我從斷崖頂上發力,一層層扒開砂岩,一直到了根基,沒有遇到任何硬物。
「什麼都沒有,你看,什麼都沒有。」我說。
「可是,剛剛你第一次發力卻推不動它?」槳蘭舟問。
我反覆扒拉著砂岩底部,找不到任何洞口、符咒文字、封印法器之類。
「剛剛,砂岩底部有膠,跟底盤粘在一起了。」我只能如此回答。
「我們此刻就屹立在莫高窟的原址上,你會看到什麼?你能想到什麼?」槳蘭舟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與我並肩站在一起。
對於她的問題,我不需任何思考就能回答:「看到停車場、天空、白雲、荒野、三危山……一切都空曠而渺遠,仿佛沒有盡頭,又仿佛永遠沒有時間和空間的界限,現在即古代,古代即現代,就算過了千年,一轉眼就能回到漢唐、宋元、明清那樣。」
事實上,每次早上進入112窟、傍晚收工離開112窟,我都會在欄杆前停留,極目遠眺之際,任由思緒飄蕩。
莫高窟目前的欄杆都是建國後、新世紀以後數次修葺過的,除了樣制,其餘皆跟古代沒有半點關係。
所以說,但我倚著欄杆遠眺時,思想雖遠,身體卻近,永遠留在這戈壁大漠之中,既不能像鴻雁一樣南飛北往,也不能像空氣一樣,一眨眼就越過沙丘,飛得無影無蹤。
換句話說,我心裡想得再多,手上也要跟所有畫工一樣,握著畫筆,沉默畫畫。表面上看,所有人都沒什麼區別。
「在這裡,一直向東,就能看到大海。」槳蘭舟喃喃地說。
我點點頭,理論上,視線永無界限,的確能穿透雲翳,看到地平線盡頭。不要說是大海了,就算是看到海上的島國、南韓、太平洋對面的美國、加拿大、墨西哥都有可能。
「那個最早確立要在鳴沙山上開鑿莫高窟的人,一定像我這樣,看到了空間的盡頭、時間的盡頭。他留下的第一個洞窟、第一尊佛像、第一幅壁畫,一定飽含深意,等待有緣人前來開啟。可惜的是,後人無緣亦無智慧,空有移山填海之力,卻沒有領略到前輩的雄心和壯志,完全把莫高窟當成了參拜佛像之處,狗尾續貂,東施效顰,演繹出這麼多林林總總的洞窟來。要我說,真正的莫高窟價值所在,只有一窟、一佛、一畫,就是——」槳蘭舟停住,雙臂向前,指尖平指,「112窟,反彈琵琶圖。」
對於她的見解,我既不表示驚訝,也不表示反對。
野史之中,對於莫高窟的解讀連篇累牘,不下幾百本書、幾千萬字。
可以說,歷朝歷代的人民動用了全部智慧,去猜測莫高窟存在的意義,並且編纂出種種演義,幾乎窮盡了一切可能。
槳蘭舟所說,是數百種解釋之一,沒有太大新意,亦是一次老調重彈,而且是紙上談兵。
就算是她言之鑿鑿地認為112窟是莫高窟的精華所在,又能怎樣呢?難道我們能像掀開沙盤斷崖一樣,去將112窟弄一個底朝天?
在她之前,有人做過同樣的事;在她之後,一定還會有人重複這種無益、無效的舉動。事實卻是,一切猜測,皆是虛妄不羈的,並不能作為實際行動的指導法則。任何企圖靠著破壞洞窟來發覺秘密的人,最後都以失敗告終,並且絕無例外。
我到112窟畫畫的一千多個日子裡,對反彈琵琶圖的猜測不下千次、萬種。起初的第一年,我每天都有幾百次揭開壁畫、一探究竟的衝動,單單是為了抗拒這種心魔,我就每天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盡,苦不堪言。
「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沒有任何證據,能對你的判斷背書。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治制度管理之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放肆毀壞國家寶藏。想想看,秦始皇陵就是前車之鑑。」我誠懇地說。
槳蘭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緊咬下唇,抱著胳膊,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前望著。
我之所以提到秦始皇陵,想表達的也是一種自己對國家態度的理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下埋藏的古物,全都屬於國家。只要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任何一次發掘所得,都得無償地上交給國家。
對於那些埋在地底的大型建築結構,國家將有機會、有步驟地進行挖掘保護。對此,個人無權過問,無權染指,任何一次越界,都將遭受法律嚴懲。
這種觀點拿到莫高窟來,就可以引申為——「莫高窟屬於國家,就算傳說中的『金山銀海翡翠宮』真實存在,那也必須在國家主導、專家掛帥、地方後勤、政府收尾的正確程序下按部就班地進行發掘,所獲成果,事無巨細,全都送往最高文物研究機構。
民間百姓,只能將此作為坊間茶餘飯後的談資,再也不可能參與更多。
「面對日出之島……日出東方,照耀莫高窟,一定是日出給了那智者最大的啟迪,他才會找到最合適的開鑿洞窟之地。我們走出去,到112窟去迎接日出,就是最接近真相的方式方法……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突然間,槳蘭舟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長期以來,玄學界已經有了不成文的共識,即面向東方,迎接日出,接天地初綻之陽氣;面向西方,恭送日落,吸蒼月初升之陰華。東方,天帝太陽車巡視天界的;西方,仙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在西王母的瑤池相聚歡飲的終點。
人類位於天界、人間、地府的中間位置,既不能透視青天,也不能洞悉地下,只能憑著自己的想像力,去勾勒那兩處的情景。
這種臆測,往往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我無法認同槳蘭舟的話,就像從前無法認同所有典籍中對於莫高窟的猜測那樣。
當機緣來時,莫高窟的秘密、敦煌的天機就會顯現,如同王圓籙發現藏經洞的過程一樣——這就是我的看法。
機緣可遇而不可求,若是強求,反遭其禍。
「有了112窟,我們是否就能反求自身?」槳蘭舟忽然有了新的想法,低頭看著腳下。
我明白她的意思,這句話代表她已經分不清幻覺和真相、沙盤和現實了。
我們的腳下只有那張沙盤,古代智者之所以創造出沙盤這種東西,就是為了取代呆板的平面地圖,洞悉地形的高低起伏,更好地制定立體結構、上下呼應的戰鬥計劃。
地圖是平的、死的,沙盤是立體的、死的,兩者只是工具,沒有生命力,更不具備思想性。
如果槳蘭舟想在沙盤裡找到自己,那就真的是要走火入魔了。
「我們走,上去。」我說。
如果那梯子出現了問題,我們還可以呼叫洞口外面的人施以援手,儘快離開地底密室。
總之,我們不能活活困死在這裡。
「不對,我們並不需要上去。」槳蘭舟舉起雙手,挑著食指,指尖死死抵住太陽穴,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我嘆了口氣,慶幸自己跟下來。否則,槳蘭舟年輕的人生就悲劇了。
「蘭舟,我們不在沙盤中,製造沙盤的人,並沒有預料到以後會有什麼人進來,所以只是依照山川地理情況堆砌沙盤,不可能做更多。你聽我說,守心靜篤,情無旁騖,目觀自省,神凝膻中。然後,將口鼻中的一線氣息納入喉關,垂落膻中之後,自然下行,歸于丹田氣海。如此反覆九次,自然就神清氣爽,不再被幻象所迷……」我伸出右臂,攬著她的細腰,在她耳邊低語。
這種馭氣之術來自東海嶗山望日峰上清觀,是凡一真人所創。
凡一真人是雷動天的好友,我跟隨雷動天游嶗山時,有幸得到凡一真人的指點,學會了這種道家馭氣之術。
「我們當然在這沙盤上,真正的智者能從一片葉子中知道秋之痕跡,從一顆沙粒里閱讀儒釋道三宗真諦……你只知他不知你來,他已知你不知他知你來。你之所知,不過是渺滄海之一粟;他之所知,卻是天上地下億萬人已知、未知、求知的總和。我這樣解釋,你明白嗎?」槳蘭舟問。
「那智者是誰?」我反問。
「他是誰不是誰,有分別嗎?我們探討的是他那種照耀古今、洞察宇宙的智慧,而不是他的名字。」槳蘭舟回答。
我不想陷入這種「白馬非馬」的哲學辯論之中,索性點頭:「好,既然你說我們在沙盤中,就找出來,看看沙盤中的你我到底什麼模樣?」
沙盤是按照比例尺建造的,既然鳴沙山都縮成了幾米長的斷崖,那麼人體按比例縮減,其大小應該不超過兩粒「貢米」。
「貢米」與沙子混在一起,要想找出來,那就太難了。
如果槳蘭舟找不到「貢米」,那她還有何話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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