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4
母女倆在外面說了半晌的話, 進了屋,那哥倆在堂屋裡站著呢。
見娘和妹子抱著柴火,趕緊接了放堂屋灶膛口。
大垚就說:「娘, 不管咋, 我們都跟著娘。人家不都是說嗎?寧要要飯的娘,不要當官的爹。您放心,我們都跟著您, 他愛誰誰, 要是好,咱認他。要是不好, 一邊涼快去。您一人能養我們仨, 我們仨還養不了一個娘? 」
大原蹲下燒炕, 「娘啊, 咱家有自己的地, 我跟我弟勤快點,咱的日子也是有吃有喝的, 啥也不缺。咱不求奔誰?」
常秋雲拍了兩人一下, 「行!娘知道了。不過以後可不許這麼說, 那是你爹。聽見沒?」
「有那爹跟沒那爹,這些年還不都過來了。有啥不一樣的?」大原撅撅的說了這麼一句。
常秋雲嘆氣, 這個蠢兒子啊。
她就把三個孩子攏到一塊:「你們都給我聽著,不管我跟你爹咋樣, 那都是我跟你爹的事。你們……有一個算一個, 誰敢說不認爹的話, 就先別認我這個娘。」
「為啥啊?」大原瞪著眼睛,「他在外面另娶了,連孩子都生了,鐵定是不要娘了。他都不要娘了,我們幹啥還要他這個爹!」
這個死腦筋啊!
常秋雲的話在嘴裡滾了一圈,到底是將一肚子的話壓在舌尖底下,只道:「為啥?沒有為啥!都給我記住就行。」
林雨桐倒是明白了幾分:這有爹沒爹,當然是不一樣。
不一樣到啥程度呢?
不一樣到很可能改變他們的命運,他們的一生。
回屋之後,林老太就小心的看正在燒炕的兒媳婦:「雲啊,心裡不痛快跟娘說,成不?」
常秋雲瞪眼:「您睡您的吧!我跟你說啥?這年頭,活著就不錯了,還求啥啊!」
林老太眼圈一紅,但還是慢慢的躺下:「雲啊,娘就是不要兒子,也不能不要你。」
常秋雲悶頭將硬柴塞到炕洞裡,「您安心睡。我心裡有數著呢。」
林雨桐朦朦朧朧的睡了好幾覺,先是老太太睡不著,不停的翻身嘆氣的。後半夜了,常秋雲又坐起來,摸黑拿著鞋底子『刺啦刺啦』的納。
誰心裡都沒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
一早起來,林老太就盯著兒媳婦,常秋雲走到哪,她的視線就跟到哪。盯的常秋雲將水瓢往瓮里一扔:「收拾行李!收拾行李還不行嗎?去!肯定是要去的。但這不是說走就走的事。」
這還真是。
大垚就接話說:「這有些地方解|放了,有些地方還沒解|放。路上,還有些零星的土匪。我還要打聽打聽,出門是不是還要開啥介紹信的,是吧?」
大原點頭:「對!要不然人家以為咱從解|放區逃出去的。再給逮了當反gm,您說冤不冤?」
林老太這才罷了。
常秋雲就喊閨女:「妞兒,你去跟老四說,叫老四也收拾著,再跟他爹娘說一聲。」
「咋還帶老四去呢?」林老太就說,「這興師動眾的……」
「路上多個人多個照應。」常秋雲低頭在灶前忙活,這麼跟林老太解釋的。
林雨桐應著,就跑四爺那邊去了。
沒想到到那邊的時候,田占友正在炕上坐著,跟四爺說話。借宿的錢思遠早不知道跑什麼地方去了。
「是虎妞吧?」田占友特別熱情,「哎呦,這虎丫頭也成大姑娘了。」
「那是您當年不要我,要不然,現在也是您的兵了。」林雨桐說笑著就問,「吃飯了嗎?我現在做。」
田占友擺手:「我們有食堂,吃過了的。」說著就道,「當年那條件,帶你一個半大的孩子,出了事我咋跟你娘交代?」說著就招手,「來來來!我正跟老四說事著呢。」
啥事啊?
「錢思遠的事。」田占友就道:「這錢家劃一地主,可這錢家愣是一口咬定,錢思遠不是錢家的親生兒子,而錢思遠呢,又堅稱,他就是他爹娘親生的。現在?錢家也不讓錢思遠進門,他呢?又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給他劃成分呢?也是什麼意見都有。按說,你……們算是跟他接觸比較多的人,你們覺得這個人……」
四爺就笑:「他跟錢家……不管是親的還是不親的,這個時候,沒急著跟爹媽撇開了關係。田組長,這品質上,是不是還是有幾分可取之處的。再說,他是大學生,這劃分上,應該是屬於知識分子吧。」
知識分子,這個肯定是能擱的住的。村里人都知道,要論起文化,村里沒人比的過錢思遠。這個劃分,不會有人提出異議。
另外,政策上也是讓團結知識分子。
田占友就笑:「行!你們厚道!行,那這事就這麼定下了。」說著,就起身下炕,林雨桐就趕緊問:「正想等會子去找您呢。這齣門是不是得開個證明材料啥的?」
「要出門啊?」田占友就問,「這是要去哪啊?」
林雨桐就順勢給人家把家裡的事說了,「……這也失去音訊這麼些年了,如今聽了信了,不管是不是的,都得去看看啊。我奶奶這一晚上都沒睡……」
田占友『啊』了一聲:「……那估計是真是。我聽誰說了一嘴,說是林師|長是咱們縣的人。但是沒想到,就是咱們屯子的人啊。這些信息放在一塊看,該是錯不了的。」說著就起身,「這樣……你們看行不行,我去給火車站那邊掛個電話,完了你們直接坐火車,一會子工夫就省城,路上安全。」
「那這就太好了。」林雨桐就道,「車票咱們照買。不占公家便宜。」
田占友就拍林雨桐:「好!有覺悟。還真是虎父無犬女啊。」怪不得一丫崽子這麼虎呢。
他說笑著,看著比林雨桐還高興,「介紹信我給開,五口的是吧?」
「還有他。」林雨桐指了指四爺,「一塊去。」
田占友愣了一下,來回在這兩人臉上看,這才反應過來:「那行!路上有人照應。」說著就叫四爺:「沒帶筆也沒帶紙,你跟我去村公所,順手就捎回來了。」說著,還跟四爺隱晦的勾了勾手指。
林雨桐心裡笑,只裝作沒看見。
等四爺跟田占友到了村公所,田占友才道:「看樣子,這三林屯,你們是留不長了。」說著,就鋪開紙,「本來呢,還說過段時間等開了春再跟你說的。這回你既然去省城,乾脆一塊說了吧。有這麼個事,我的一個老戰友,如今在省城。他呢,是戰場上受了點傷,如今呢?算是復員了。安排工作呢,給安排在軋鋼廠保衛科了。這軋鋼廠啊,是日本人在的時候修建的,後來這不是歸g民黨部隊接收了嗎?省城如今解|放了,咱們的部隊也是就接收過來了。可這到底將來生產什麼,是民用啊還是軍用,現在還都說不上來。更何況,如今這只要是廠子,就得防著特務。什麼發電廠啊水庫啊,搗亂的多了去了。人家要加強保衛力量,增加人手。我跟他有過命的交情,正好呢,有幾個以前的老兄弟,受了傷了一直就在家務農,幫著咱隊裡收集點消息。這如今呢?咱也不能說把老兄弟就給忘了。我就跟他說,推薦幾個人過去。你呢?其實說起來也是咱們的同志,給咱們放過哨,之前又給咱們帶路。還有啊,你小子的眼睛可賊。那火車站你只去了一趟,就啥也看明白了。這工作,你擔的起來。我給你寫個推薦信,再給你整個書面材料,你帶著東西過去,那邊一準接收。你這一身本事,擱在家裡種地,可惜了。」
「這是送咱一順水人情吧?」回來之後,林雨桐拿著這介紹信就問道。說著,就看常秋雲,「這應該還是看了……的面子了吧。」
「不管看誰的面子,人家給了就拿著。再說了,咱自己要是干不到頭裡,人家也沒機會給咱這優待。」常秋雲給幾個人舀了粥,又問四爺,「要跟你爹媽說嗎?」
「不急。」四爺就說,「那邊是什麼情況,咱們也不知道。等事情定下來了再說。」
常秋雲就更滿意了:就是這個意思。也叫金家知道,到底是誰的面子才叫他兒子在省城有工作的。這孩子啊,穩重,懂事。
於是手裡的勺子一抖,清湯撇開了,把下面的稠的全給四爺舀到碗裡了。
看著那介紹信,大垚羨慕的眼珠子的綠了:「我咋當初不跟著去帶路呢。」
大原瞪他:「你就是懶。種地咋了,種地挺好的。一天天的,淨琢磨美事呢。」
說是要走,可這要出遠門,需要收拾的東西多啊。
常秋雲恨不能把家裡的啥玩意都背上。更何況,她放心不下那一地窖的糧食。
糧食都存在瓮里,瓮呢,上面蓋著青石板。這麼著,老鼠是鑽不進去的。至於有人偷這事,不存在。
四爺就說:「跟田隊長打過招呼了。晚上巡邏的會多過來轉兩圈的。」
愣是等到田占友叫人催了,說是半下午的是有有一趟過路的火車,一家人這才動身的。
田占友派了兩人趕著馬車專門去送,這一出動,整個村子都驚動了。
這一打聽才知道,林百川還活著,還當了g產黨的大官了。
「哎呦!這可是熬出頭了。」有人就這麼說。
又有人羨慕李月芬,「你家老四咋那麼精呢,你看,得一當官的老丈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沒瞧見這去的時候連准姑爺都帶著呢嗎?」
李月芬心裡美的什麼似的,嘴上卻道:「那咱當時也不知道如今的情況是不是?主要是看上林家那妞兒,再有我那老親家是利落人。」
這邊有羨慕的,那邊就有被笑話的。
比如程家,「一個美妮,真當自己是天仙了。為了幾塊大洋,就是不答應人家那婚事。如今呢?人家林家抖起來了,後悔也晚了。」
程美妮是不能出門,一出門就被人指指點點的。
今兒又聽了一耳朵這話,回來就又看見抱著一摞子草紙擱在門口當地契的爹,進屋更委屈了,抽抽噎噎的趴在炕上就哭。
程老太就道:「嚎啥呢?不嫌喪氣啊?」
「還不是怪你!」程美妮一抹眼淚,「當年,叫我跟大原熱乎的是你。最後熱乎起來了,你又非要那麼多錢。不給錢就不叫我嫁。回頭又把我想辦法往錢家塞。現在好了,雞飛蛋打了。錢家完了,人家林家……林大原他爹當了大官了!人家上省城去了。連那長工老四,人家都帶走來了!」
「啥?」程老太面色一變:「林家那小子沒死?」
誰小子啊!
程美妮蹭一下就坐起來,趕緊把大門關上,「人家是大官了,那田組長說了,人家是師長……你這小子那小子的叫,回頭又叫人聽去了……」
程老太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完了!完了完了!這回真完了。」念叨了好一會子,眼珠子骨碌碌的轉,頭上的汗都下來,然後猛的從地上坐起來,「收拾東西……收拾東西……趕緊的吧。」
不是!收拾東西幹啥?
「去南邊……」程老太小聲道:「去南邊去。」
「去南邊去幹啥啊?」程美妮搖頭,「如今這兵荒馬亂的……」
「去南邊投親去啊。」程老太低聲道,「當年你還有一姑姑,那時候不是日子難過嗎?就把你姑姑給了南邊來的客商了,後來,那客商的原配死了,你姑姑就給扶正了。前兩年,還叫人捎信回來過……」
「我咋不知道呢?」程美妮就看她奶,「您老可真有意思,您這怎麼跟誰都藏心眼呢。」
誰藏心眼了?
藏你姥姥個腿兒。
程老太就道:「這不是叫人捎回來點錢嗎?這錢能叫你爸知道了?那還不得霍霍了。走走走!趕緊走。到了那邊,日子就好過了。」
「可你這之前也沒說去南邊啊。」程美妮就道:「我的奶奶啊,你到底還瞞著啥了?你是不是幹啥對不起人家老林家的事了?對了!你叫我跟大原熱乎……你是不是早知道大原的他爹沒死啊……」
程老太一把推開孫女:「胡說什麼?我……我……我哪裡知道了……你不走,我跟我兒子走……」
程美妮看著收拾東西去的程老太,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何去何從。
爹瘋娘走,如今奶奶也要帶著瘋子爹走了。
留下自己個,怎麼辦呢?
一個瘋子,哪裡都能跑。一個瘋子的媽,擱在後頭追。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很晚很晚,人都沒回來。
程美妮坐在門墩上,一個人愣愣的,這以後可咋活?
「怎麼坐在這兒?大晚上的,想嚇死誰啊?」錢思遠從程家門口路過,準備回村上以前的小私塾去。他現在暫時在那裡落腳。結果黑咕隆咚的,這裡坐著一人,可不嚇了一跳嗎?
程美妮猛地抬起頭:「你現在稱心如意了!害得我們家不成家,你們錢家滿意了?」
「什麼意思?」錢思遠坐在另一邊的門墩上:「當日,真是你爹你奶主動上我們家的。」
程美妮瞪著眼睛:「你還說!你還敢說!」
「咋的了?」錢思遠朝屋裡看了一眼,「你爹又跑了。」
「跑了……再不回來了……」程美妮將頭埋在膝蓋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別別別。」錢思遠嚇的朝周圍看看,「這大晚上的,你這麼一哭,別人還以為我怎麼著你了。」
「我沒家了,還不興我哭一哭了?」程美妮仰起頭,瞪著眼睛,「你賠我,這都是你們家害的。」
「嘿!這事還真說不清楚了。」錢思遠皺眉,「那怎麼著啊?我橫不能娶你,給你一個家吧?」
程美妮抿著嘴:「為什麼不行?咱們不是定親了嗎?」
「啊?」錢思遠嚇的連連後退,「這個……當時不是說不作數嗎?」
「那你叫我怎麼活?」程美妮嚎啕起來,「那你說,你叫我怎麼活?我知道,你現在是知識分子了,是需要團結的對象。怎麼?也要跟我這地主階級劃清界限?」
話不是這麼說的?
錢思遠靈機一動:「你想啊,我的成分都能跟家裡區分開來。你的怎麼就不行了?你爹你奶不是都走了嗎?不回來了……那你還不能為自己打算打算……」
「打算?」程美妮念叨這兩個字,「啥意思?」
「啥意思?自己想去。」他說著,就起身跑遠了。心道:看起來是機靈,可實際上呢,還沒人家虎妞機靈呢。那妞兒看著虎,可心裡明白著呢。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哪了?坐火車的話,早該到省城了。
可不早到了嗎?
半下午上的火車,天擦黑就到了省城了。
這還是冬天,天黑的早,要是趕上夏天,到了時候太陽肯定還老高呢。
大垚沒出過這樣的遠門,十分驚奇:「瞧著也不遠啊。」
能有多遠?
走路也就半天的工夫就到了。
可這到了,也沒地落腳去啊。省城這麼大,上哪找人去?
城裡解|放了,其實這市場還是沒有破壞的。現在還沒有什麼國營不國營的,都是那種私營的小客棧小旅館。
在街上找了一家,乾淨價錢也合適。
男一間女一間,對付了吃了一口,就得歇下了。晚上城裡管制的很嚴,最好還是別隨便走動。這是住進來之前,人家老闆就是這麼說的。
客棧里的條件一般,大冷天的,被子薄,擠在一個被窩都不暖和。
林老太把林雨桐的手擱在懷裡捂著,扭臉問兒媳婦說:「你說百川現在在哪呢?能找見不?」
田占友給了部隊的番號,錢思遠又給了范家的地址和電話,怎麼可能找不到?
「睡吧。」她翻了身,只說了這兩個字。
林老太似乎有些近鄉情更怯了:「你說……他該不是真忘了咱了吧?」
「怎麼可能忘了?」一個軍裝的中年男人揉了揉額頭,「行吧!你收拾吧。多帶點實用的,也不知道屯子裡還活下幾個人?」
邊上站著端著杯子的軍裝女人:「都準備著呢。還有當年我哥找來的那個大娘,怎麼說也是人家把爹娘大姐他們給葬了的。我單獨給她帶了一份厚禮。咱不能失禮。」
「多少年了?」男人仰著頭,不叫眼淚掉下來,「十七年了吧。墳頭的草只怕都荒了。」
「這你放心。」女人笑道:「我哥說了,每一年都給那位大娘寄錢,叫她幫著打理的。不過你說的也是,這麼些年了,又兵荒馬亂的,活人尚且顧不過來呢……要真是荒了,你心裡也別難受。這世道,想來爹娘和大姐跟孩子在下面,也不怪咱們。」
男人沒有言語:「你去忙吧,我自己待會。」
女人應了一聲,就悄悄的往出走。
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她回頭去看,果然,見他將軍裝上衣口袋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張照片來。這張照片她見過,是一張全家福。中間坐著的,是公公婆婆。後面站著的,是一對小夫妻。男子一臉儒雅之氣,懷裡抱著個不足周歲的孩子。女子瞧著年長了幾歲,倒是有幾分英氣。她臉上帶著笑,手撫摸著突出來的肚子。這個女子,就是老林的結髮妻子。
人家家裡的是童養媳,但老林說這個女人不是。
他說,她是他的姐姐,是他的親人,是他青梅竹馬的戀人,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兒子的娘。
可惜啊,她去的早了。
范雲清將門輕輕帶上,一轉身,就見女兒下樓了。
孩子跟他們夫妻還很陌生,見孩子下來了,她就問:「怎麼還沒睡?不早了?」
「媽!」林曉星叫了一聲,就朝書房看了一眼,「我爸呢?又在書房呢?我找我爸說點事。」
范雲清將孩子一把拉住:「別進去,你爸忙著呢。」
林曉星皺眉:「真有事呢?」她繞開范雲清,三兩步過去一把將門推開,就見她爸抬起頭來的目光有點嚇人。而且眼圈紅紅的,她唬了一跳:「爸……」
林百川閉了閉眼睛,舒了一口氣,「是你啊,有事嗎?」
「爸……」林曉星跑過去:「爸,我中學畢業了。我想參加工作。」
「工作啊?這是好事。」林百川就道:「這事你跟你媽商量……」
話沒說完,見女兒盯著手裡的照片看,他就道:「正好,跟你說一下,過兩天跟我和你媽回老家去一趟,給你爺你奶你娘上一注香。」
「回老家去啊?」林曉星搖頭:「就是那個三林屯吧。我不去!我表姐說了,那裡就是個土匪窩,那裡的人都是強盜!」
「混賬!」林百川一巴掌拍桌子上,「你爸我就是三林屯的,我也是土匪,我也是強盜?你誰的話不聽,聽你……」
「老林!」范雲清趕緊喊了一聲,進去拉女兒,「孩子才回來,年紀又小,不懂事,你怎麼還跟孩子計較上了。」
林百川指著林曉星:「這就是你把孩子交給你哥哥的結果。整個一資產階級大小姐。」
「說什麼呢?」范雲清將女兒往身後一拽,「那麼大聲你嚇著孩子!她才十五……」
「十五怎麼了?」林百川瞪眼,「十五歲,我都是倆孩子的爹了。還小嗎?」
「我不跟你說了。」范雲清拉著孩子嘟囔了一句就出去。
林曉星還詫異呢:「我爸咋說他十五歲就當爹了呢?」
「哦!」范雲清小聲道:「你爹嘴裡說的那個你娘……她年齡比你爹大。你爹十五的時候,她得有二十了。十七八不結婚,那時候可真是老姑娘了。是趕著她的年齡的,也是你爺你奶想早點抱孫子吧。」
「封建。」林曉星哼了一聲,「反正我不回老家去。」
范雲清就嘆氣:「你這樣可不行。我看你爸有些話還是對的,你是得好好的鍛煉鍛煉。你的階級情感有問題。這如今是在家裡,爸爸媽媽還跟你好好的說呢。這要是出去這麼說,你就是一落後分子。」
林曉星嘟嘴不說話了,「那我工作的事呢?我爸都同意了。」
「你跟我回老家祭祖,我就答應你工作的事。」范雲清眼裡帶著笑意,這麼說。
林曉星試探著問了一句:「當真?」
「當真。」范雲清愛憐的摸摸閨女的腦袋,「媽說話算話。」
「唱歌彈琴跳舞也行吧。」林曉星狡黠的一笑。
「你喜歡就好。」范雲清嘆氣,「媽媽的那架鋼琴,你舅舅給你了?」
「嗯!」林曉星聳聳鼻子,拉著范雲清起身:「媽,你跟我上樓,我想把我隔壁的房間改成我的書房,對門的那間房,改成我的排練室,到時候四面裝上鏡子,鋼琴往西邊的角落一放。多美啊!咱可說好了,這二樓都是我的,你跟我爸可不許隨便上來。」
「行行行!」范雲清就笑:「怎麼都行。」
晚上母女倆睡的,半夜范雲清起來下樓,臥室並沒有人。
她苦笑了一聲,他啊……又在書房呆著一晚上。
早上起來的時候,書房裡除了烏煙瘴氣的煙味,就是滿地的菸蒂。人卻沒有影了,這是早早的就又下了部隊了。
林雨桐和四爺來的也比較早,天不亮就起來了。常思雲不叫閨女出去,林雨桐非不行。只叫他們收拾著東西,說不管有信沒信,半早上肯定都能回去。
大原和大垚,也都沒出過門。一路上也都是四爺打點的。
林雨桐非要跟著四爺,常思雲除了覺得自家閨女臉皮厚,還真沒法說啥。
未婚小夫妻想單獨出去,大垚本來想跟著的話也沒法說出口了。
林雨桐一是要急著找人,二是餓了,這一直沒單獨呆在一起的機會,偷吃都不行。客棧那飯食,他們覺得香,對林雨桐和四爺來說,可以用難以下咽來形容了。從昨兒到今天,真餓了。
兩人邊走偷摸著邊吃,一路踅摸到軍營跟前。
遠遠的,聽見裡面操練的聲音。門口有崗哨。見有個挑著菜擔子的人過去了,兩人就跟過去。近前了,就聽到那買菜的說:「……都是家裡今年種的,實在是沒法了,才想著出來換幾個錢。想著你們這麼多人吃飯,就給送來了,看著給幾個就行。」
這站崗的戰士好像搖頭呢,那賣菜的就拿著白菜不停的往前塞。
之前沒注意,這麼一推讓,這菜農的手腕露出一截來一晃而過,林雨桐面色一變,三兩步過去,抬腿就是一腳,再一個反手,將這人的胳膊就給擰住了。
可崗哨的槍也指在她的腦袋上了:「幹什麼呢?」
「槍拿開。」林雨桐就道:「這人是特|務。」
「小姑娘,你怎麼知道人家是特務啊。」崗哨沒動,只是後面傳來一個聲音。
林百川坐車正要出營區,結果崗哨給攔了,說外面有突發狀況。這姑娘這一手他剛才可看了個清楚。年紀不大,口氣不小,一個照面,就說人家是特務。這崗哨不都沒發現異常嗎?
這麼一問,小姑娘轉過身來,抓住這菜農的胳膊抬起來,「捲起他的袖子,看看手腕。」
林百川自己上手,拉著菜農的胳膊,袖子擼起來,胳膊比手白也就罷了,關鍵是手腕上有個明晃晃的手錶印記。
林百川招手,幾個哨兵過來,直接將人給押下去了。他這才問林雨桐:「小姑娘,多謝你了。你是誰啊?哪個單位的?或者說是哪裡人啊。這件事啊,我們部隊會給你的單位或地方政府去信,感謝……」
不等他說完,林雨桐就擺手:「不用謝。我就是過來打聽個人。」眼前的這個男人級別不低,出門還配著吉普。想來只要林百川真在省城,應該能打聽到。她就問,「您聽說過一個叫林百川的嗎?」
林百川一愣,上下打量林雨桐:「聽過啊!怎麼?小姑娘認識他?」
「你能告訴我他在哪?或者,今兒,在哪能見到他?」林雨桐急忙問了一句。
「小姑娘很著急啊?」林百川盯著林雨桐的臉細看,「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呢?」
林雨桐正要說話,就聽見四爺輕咳了一聲。
她朝四爺看去,四爺輕輕點頭。
林雨桐就瞭然了,換成她上下的打量林百川,然後也對著林百川笑:「您剛才問我什麼來著?」
這小姑娘,挺有意思的。
「我問你,你是誰?怎麼認識林百川的?這麼著急找他有事嗎?」林百川一邊特別有耐心的說著,一邊擺手叫人把指著這邊的槍挪開了。
林雨桐朝哨兵看了一眼,這才道:「你問我是誰……我只能說我姓林。至於名字嘛,別人叫我虎妞。可虎妞連小名都算不上,那您說我是誰?」
這孩子咋這麼逗呢?
周圍的幾個哨兵連同林百川的警衛都笑了起來,虎妞這名字瞧著還真是名副其實。
林百川卻不笑了:「你姓林?你家在哪?」
「三合縣……雲棋鎮……三林屯……」林雨桐問他:「這地方,您聽過?」
三合縣!雲棋鎮!三林屯!!!
林百川整個人都愣住了,警衛才說:「師長,老家來人了。」
「你是林家哪一房的?」林百川趕緊道:「你爹叫什麼啊?是你爹叫你來的?」
「我是林家三房的,爺爺林奎元,奶奶陳氏。爺爺死於十七年前的山洪,奶奶和娘還有兩個哥哥逃出升天,這些年一直生活在三林屯。您問我認識林百川嗎?我認識,也不認識。說認識是因為我爹叫林百川。說不認識是因為我跟我爹壓根就沒見過面,我爹壓根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我。您問我找林百川幹什麼?我告訴你,找他是因為聽說他還活著,找他是因為家裡祖母年邁,只想見一見兒子。找他是因為我娘在家守了十七年,等了十七年,侍奉婆母撫養子女十七年……」林雨桐一字一句,林百川只覺得耳朵嗡嗡的,腦子連想都不會想了。只看著眼前的姑娘小嘴吧嗒吧嗒的,句句話都跟刀子似的往人心窩子上捅。
周圍一片抽噎之聲。部隊家屬區人不多,但還是有人住的,聽說抓特務了,都趕過來了。結果就聽了這麼一出。
一個個的被說的,眼淚都止不住。
這年月,一朝失去了音訊,能再聯繫上的真不多。
那句詩是怎麼說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何況這戰火蔓延了這麼些年。
林百川眼淚流的整張臉都是,可他兀自不覺得。只愣愣的看著說話的姑娘,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然後露出恍然之色,最後顫抖著胳膊一把就抱住了,男人的聲音蒼涼:「……曉星啊……爹的曉星啊……」
范雲清拉著林曉星的手,就站在不遠處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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