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鳳來儀(3
立政殿在新年頭一天, 就鬧出了這麼大的風波。
據說兩撥大臣在大殿上險些大打出手,聖上是雷霆震怒。
也因此,今兒的朝賀是早早就散了的。
坤德殿裡,皇后端坐在上首, 唇角帶著笑意。已經有了年歲的臉上,也已經有了風霜之色。太子妃的心思卻全在空著的貴妃位子上。今兒貴妃也沒有來。
之前還笑語嫣嫣的皇后,離坐更衣回來,就已不見了笑意。
看向神遊的太子妃, 皺眉問了一句:「太孫捎了信兒回來, 怎麼不言語一聲?」
整個大殿都為之一驚, 神色各異的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愣了一下,忙起身欠身:「母后贖罪……兒臣知道的也不詳盡,不敢貿然稟明母后……」
皇后皺眉:「你是太子妃, 太孫的生身之母。若你都不盡心,他還能依靠何人?可憐見的, 竟能說出『寧肯站著生, 不肯跪著死』的話。還不知道在北康受了什麼樣的折磨……」
言語間已有哽咽之意。
頓時,大殿裡就滿是抽噎之聲。
邊上一宮裝少婦忙離坐跪坐在皇后腳邊, 「母后說的是,太孫的遭遇著實是……我們王爺每每想起,不免長吁短嘆。總說只要父皇准了,他就帶著大軍去把太孫給迎回來。先不說君臣名分……就只論倫理親情, 我們這做叔叔嬸嬸的, 又如何不心疼?更別說母后, 嫡親的孫子,自是心肝肉兒一般……」
皇后的眼圈就紅了:「是呢!你們不是有些那狠了心腸的……」
婆媳倆一坐一站,陪著流淚,大殿裡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的,都拿著帕子捂眼睛,好不傷痛的樣子。
太子妃看著跪著的武安王妃上官氏,手裡的帕子攥的緊緊的。指甲把手心掐的鮮血直流,她也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一般,「誰家的孩子不是親的?誰家的爹媽不疼孩子?百日稚子是兒媳這個當母親的親手送出去的。兒媳不能抱怨,也不敢抱怨。更不敢心存怨懟。太子殿下總說,父皇不是只有他一個兒子,也不是只有太孫一個孫子。這天下萬民皆為父皇子民。父皇疼太孫的心,又怎會比母后少?但到底是舍了嫡親血脈,為的也不過是治下的萬千百姓。」
皇后捏著帕子的手瞬間就頓住了。
陳氏這麼說,好似她之前說的狠心之人,是指代聖上一般。
武安王妃扭臉:「皇嫂所言極是,母妃可不正是說那些狠了心腸造謠生事的……比起心痛,他們哪裡及得上咱們這些血脈至親……」
把太子妃的話又給兜回來了。
皇后點頭:「說的很是。」她仰起臉來,對著下面那些命婦道:「回家去也勸勸家裡的夫君兒子,咱們女人家不是要管外面的事……就是拉拉家常,說說心裡的話……這誰家要是出了這事,誰家不急?誰能急過嫡親祖父母、父母?不要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就吵嚷!皇上是比咱們都更焦心的。」
太子妃跟著眾多命婦一起,起身聽訓,「謹領旨!」
今兒朝堂出了這事,皇后也沒有多留命婦,這就叫散了。
太子妃沒有一絲要留下來的意思,跟著命婦們一起退了出去。
等大殿裡就剩下皇后和武安王妃婆媳二人了,皇后才將一邊的玉抬手拂了下去,「這就是陳家的教養!」
對太子妃非常不滿的樣子。
武安王妃是皇后的親侄女,兩人為婆媳,也為姑侄。感情上,自是更親厚一些。
這會子沒有外人,王妃就從邊上的丫頭手裡接了茶,用手試了試茶杯的溫度,才遞過去:「姑媽彆氣了。皇嫂也不是只如今才這樣。當年……我們王爺去皇覺寺祈福……皇嫂就一直疑心我們王爺是心裡藏了奸的,又覺得太孫受苦受難,都是替我們受過。其實母后……是一直替我們王爺受過呢!」
皇后閉了閉眼睛,「罷了!罷了!都是孽障!都是孽障!」她擺擺手,「你也回去吧。最近不用進宮了……」
「母后!」武安王妃趕緊跪下:「母后您這是……兒臣惶恐。」
邊上扶著皇后胳膊的老嬤嬤才道:「王妃安心,娘娘該禮佛了。這往後的半個月,娘娘要閉關……」
武安王妃看著皇后的身影消失,才敢起來。
伺候的丫頭進來接,低聲稟報:「太子妃娘娘去了宸旭宮了。」
武安王妃低低的『嗯』了一聲,才提著裙擺慢慢的走出去。
「宸旭宮?」皇后聽了下面的稟報,眼裡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就露出一絲瞭然之色來。她緩緩的跪在蒲團上,「本宮這個兒媳婦啊……」
老嬤嬤就道:「您啊,該擅自保養才是。享享清福,不比什麼都強……」
「清福?」皇后搖頭,「生了三個孽障,哪裡還有清福能享?一個兩個的都是不叫人省心的。」說著,就扭臉,「小秋啊,把長寧的信給我翻出來,我再瞧瞧……」
如今敢喊老嬤嬤為『小秋』的,也就老嬤嬤了。
她在宮裡,少有的幾個人稱呼她為秋嬤嬤,更多的則是稱呼她為老嬤嬤。
主子發話了,她從佛龕下面將信找出來:「公主殿下……想來是心疼太孫……」
皇后把信貼在胸口:「這孽障,這一走就是十餘年。十餘年了,狠了心的,之前一封信都沒捎回來過,哪怕是個口信。如今為了太孫,倒是想起我這當娘的了……」
秋嬤嬤眼睛有些濕潤,不敢哭出聲:「公主殿下終是會明白的……」
「明白什麼!明白什麼!」皇后嗚咽出聲:「她又能明白什麼!變故驟生之下,我又該如何!又能如何!平章病在床榻之上,哪怕貴為太子,可這生死卻由著老天來定。皇上要叫我的長寧去和親,我能說什麼?能說不去!?平章長跪勤政殿外……是!那時候是事情緊急。可再緊急,也要想著聖心如何……得想想皇上見他那樣行事會怎麼看……一味的埋頭做事,結果呢?滿朝的大臣倒是都說太子是好太子。他這個太子是好了,那倒是襯托的誰不好呢?他這個當兒子的,就差沒指著他老子的鼻子罵昏君了!」
秋嬤嬤嚇的趕緊道:「我的主子啊,您倒是小聲些。這要是傳出個一句半句的……」
皇后冷笑,「他還能耐我何?」說著,嚴厲閃過一絲明顯的失望,才又看了看手裡的信接著剛才的話題道:「……那時候我是膽顫心驚,怕平章他被他皇上開口就給廢了!長寧和親,不能攔著。得叫皇上把心裡的那口氣給出了……拿長寧換了他那孽障的安康。可到頭來了,他怨我只給平澤送個消息說要派質子的事,就不知道跟他說一聲。把太孫為質子的事,全怨怪在我這個當母親的身上。還有長寧這孽障,她就不想想,那個情況下,叫平澤跟去為質子,就剩下我這個老母親,剩下東宮裡那個躺著下不了床的太子,剩下這兩府里的孤兒寡母該怎麼辦!外面的事,我能交給誰去!三個兒女啊,哪個不是心頭肉!我們在朝里穩了,她在外面才能穩。這狠心的孽障啊!恨了我這個當娘的十餘年啊!不是用的到我這個當娘的,只怕到我死的那天,她都不會捎信回來……」
「娘娘!」秋嬤嬤跪在皇后的身邊,撫著她的脊背,「娘娘,保重身體啊。公主殿下還得靠著您。太子殿下還得您護著……王爺到底是年輕幾歲,這幾年又太過的順風順水,還得您時刻的敲打。您好好的,這宮裡您就是主人,殿下們回來,這兒才是家。要不然……宸旭宮那位還不定如何呢?娘娘,別管孩子長到多大,這有娘跟沒娘還是不一樣的。只要娘娘在一天,在世上就多一個真心實意疼殿下們的人……」
皇后擦了眼淚,深吸了幾口氣,把眼淚憋回去,將有點捏皺的信紙重新摺疊好,遞給秋嬤嬤:「長寧的意思,你可看懂了?」
秋嬤嬤點頭:「懂了!殿下的意思,還是希望——和。」
皇后閉了閉眼睛:「我以為平澤吵著要戰,平章肯定是要和的。卻沒想到,平章會把梧兒的信函當朝拿出來……更是沒想到我這個孫兒……會是如此有決斷的一個人。這一點,倒是跟他老子如出一轍。」
「不過從太子妃今兒的樣子看,她肯定還是盼著平平安安的先把太孫接回來。這跟公主殿下的目標倒是一致的。」秋嬤嬤低聲道,「看來太子妃是想走宸旭宮的路子……」
皇后轉著手裡的佛珠,「那就叫她走。只要能走通,走誰的路子無所謂!她為了她兒子,我為了我閨女。真打起來,長寧如何自處?只要開戰了,不管輸贏,她都只有死路一條的。當初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可如今,我倒是盼著這一天來的晚一些,再晚一些……」說著,就猛的睜開眼睛,「傳話下去,武安王府里不管是誰進宮,都不見!至於太子妃那裡……暗地裡護著,只要她能說通宸旭宮……就隨她去吧……」
秋嬤嬤應了一聲,慢慢的退了出去。
慢慢的,佛堂里就只剩下敲打木魚的聲音,一下一下又一下,好似跟以往並沒有不同。
宸旭宮裡,太子妃正對著一位一身素雅的宮裝美人兒見禮。
這美人兒只受了半禮:「沒有外人,不用如此多禮。再說,你我也不是外人。」
太子妃這才直起身,看著脂粉不施,渾身素雅到了極致的女人,沒錯!很難想像,她就是寵妃華映雪。
兩人分賓主坐下,太子妃才道:「今兒來,是給娘娘拜個年……」說著,就從陳嬤嬤手裡接過匣子:「這是臣妾的一點心意,請娘娘不要嫌棄。」
看著這個老匣子,華貴妃就嘆氣:「是陳家伯母陪嫁給你的那一對『雪裡紅梅』吧?你也真是!剛接到前朝傳來的消息,我就想著你肯定會來。果不然,還真就來了。這對鐲子,你以前可沒少在我面前炫耀,如今卻拿出來給我……再倒退二十年,你不給我我會從你手裡搶,但現在咱們都不是孩子了……再說,哪怕你不來找我,我也會想辦法找你。也正有事要求到你頭上。」
太子妃仰起臉:「娘娘有何吩咐?」
「聽說太孫主戰,太子當朝拿出信件,意思也十分明確。但是,他們男兒家,哪裡知道女兒家的苦楚。若是真開了戰……長寧又該如何?」華貴妃垂下頭,「咱們兩個,陪了長寧整整八年……可這八年的時間如何能作假?說是陪讀,可實際上,情同姐妹。是我……對不住長寧,也對不住你……更對不住……」
「娘娘!」太子妃蹭一下站起來,「過去的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要再提了!往事已矣……既然娘娘也是不希望再起戰端生靈塗炭……那聖上那裡……還需娘娘多說幾句勸言……想來娘娘之前所言的相求之事,也是希望臣妾回去多勸太子……」
華貴妃點頭:「你我打小一處長大,到什麼時候,這份默契都在……其實,不管朝里的諸位大人如何去吵,最後要看的還是聖意。只要聖意堅決,太子不再堅持主戰,戰端無論如何是起不了的。」
「那就仰仗娘娘了。」說著,就起身告辭。
走的時候,並沒有帶走裝著鐲子的匣子。
大宮女牡丹將匣子捧起來,「娘娘,這該如何?」
華貴妃伸手接過來,嘆了一口氣:「你下去吧,不要叫人來打攪。」說著,才拿著匣子進了內殿。
內殿裡,榻上躺著個年約半百的老人,頭髮已經半灰半白了,聽見腳步聲,才睜開眼睛:「打發了?」
「看您說的,如今難得的有個人能來陪我說兩句話。」她把手裡的匣子遞過去,「您瞧瞧,是太子妃送我的。我替她保管好。等到太孫成親的時候,我將這東西給太孫妃,您說好不好?」
平宣帝只瞧了一眼就收回:「你啊!心善這毛病是改不了了。」
他伸手把玩著瑩白如雪的一雙纖纖玉手:「陰伯方那裡……你不是還欠著人情的嗎?回頭你打發人給他送信去,就說你勸朕了,朕已經有些動搖了。」
華貴妃渾身僵了一下:「非得叫我的人去傳信嗎?我的人你隨便指使便是,人可以借給你用,但我自己……死都不會去吩咐。」說著,就扭了身子,臉朝另外一邊,手緊緊的攥著衣擺,眼淚好像隨時要掉下來一般。
「你看你看!」平宣帝搖她,「不願意就不願意,怎麼還哭了?」
「陰家的事……你以後不用告知我……」她蹭一下站起來,「你老這樣,是想如何?要不,再把我送回陰家算了!」
「怎麼還真惱了?」平宣帝坐起來一把把人拉住,「到底是咱們對不起陰家在前……」
「你還說!」華貴妃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萬般罪孽都是妾的罪孽。將來下了十八層地獄,該受什麼懲罰……」
「好了!」平宣帝抱她,「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我是老了,你卻還在盛年……」他附在她的耳邊,「夜裡都有些力不從心了……」
華貴妃漲紅著一張臉拍打了他一下:「胡說什麼呢?」不過惱完了才又道:「您到底要如何?我之前跟太子妃說的,您該是聽見了。才不管你們男人家是要戰還是要和呢。你們總是有你們的大道理。可長寧……她該如何自處?太孫固然是有氣節,可是,長寧這些年一直沒自己的孩子,待他想來不比親生子差。可如今,他倒是成全了好名聲,卻置長寧於何地?」
平宣帝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起,「子肖父!也不出奇!」
華貴妃笑了笑就轉移了話題,「大年下的,別壞了興致。今兒想吃什麼?叫人去做……」
四爺今兒沒有出去,反而是留在陰家書房的內室里,美其名曰:看書。
其實哪裡是看書,這裡是獲得消息最好的途徑。
一個上午,一撥人接著一撥人的往府里跑,名義上是拜年,可實際上呢,說的就是眼下的朝局。
這個說:太師啊,咱們的難處皇上不知道,可您知道。戶部如今還欠著外面票號的銀子,屬下如今是過年都不敢回家,在一處小院落腳呢。家裡都被債主圍了。
那個說:聖上只問極樂宮還需多久才能竣工?可這要錢沒錢,要物沒物的,拿什麼蓋啊?蓋草房呢?
邊上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那你們也是該得的。也該好好的管管工部下面那些人呢。不知道你們算過賬沒有。一個好的松木從南邊運來,到蓋到屋頂上,成本就在三萬。這一層的盤剝,過手的就沒有乾淨的。二十兩銀子夠一個小家富足的過上一年,三兩銀子就夠一個小家在一年內不餓肚子的活著。可這光是一根木頭就耗費三萬。三萬啊!夠一萬戶百姓活一年的。
說來說去,就是沒錢。
但事還不得不辦。
不說迎回太孫的事,清流就會跟聞著腥味的狗似的,死咬著這一點不放。
「迎是得迎的。」陰伯方擺擺手,壓下下面的吵吵嚷嚷,「迎回太孫,本就是身為人臣子的本分……」
「是!太師您老人家說的對。但這要戰,必然是糧草先行。為難的還是咱們。您應該跟內閣的幾位大人們談談,和,咱還有個緩緩的餘地。戰,就是累死了,只怕到最後還落了個辦事不利的下場。」
這倒是實在話。
書房裡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
四爺將書放在一邊,他們這是想用緩兵之計。和,就得談。談,就未必一次能談好。兩地相隔遠,光是來往一趟,就得三個月。這中間還有談判的過程,談一次耗費上半年……那這要是第一談不成,這一年就晃悠過去了。再加上北邊苦寒之地,有四五個月是不放便趕路的。想急你都急不來。今年談不成,來年才能接著談。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三五年推脫過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有了這個緩衝,誰都能鬆一口氣。
陰伯方捋著鬍子,「今兒先散了,明兒老夫先進宮探探聖上的口風。」
這有什麼好探的,除此之外,是沒有第二條路可走的。
對此,他不再好奇。
而是從內室的側門出去,直接就出了府。今兒這到處談論的都是太孫的事,市井之中未必就沒有更多的消息。
找了一家熱鬧的茶館,大年初一,出來的人也不少。有好些都是下人的打扮,該是替主家打聽消息的。
「……太子主戰,這是要置太孫於死地啊!如何下的了這個決心的?」
「死了這個,還有那個。太孫嘛,這個兒子能當,那個兒子也能當。誰當不是當,對不對?」
「也是!說起來臨安郡王才是長子。」
「這話犯忌諱,都閉嘴吧。」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就是太子妃,未嘗就沒有心理準備。聽說了嗎?東宮養著陳家的姑娘,如珠如寶……陳家也是大戶人家,陳老大人為三公之一,家裡的孫女養不起嗎?為啥養在東宮?還不是留著給臨安郡王的!」
「要這麼說,還真是……要不然,沒道理嘛。」
四爺的眉頭微微一挑,覺得這東宮的事,還真是有些意思了。
他起身,從店裡直接包了幾斤點心,起身往東宮去。
東宮不是建在皇宮裡的,是距離皇宮兩里之外的單獨的宮殿群。太子是單獨建府的。
去太子宮,未必一定得拜見太子。這回,他直接去側門,叫跟著的小么兒去側門稟報:「就說給洛神醫拜年,給行個方便。」說著,給遞了幾個金豆子過去。
錢財開路,找的又是洛神醫,很快的就被引進去了。
洛神醫沒想到竟是陰家的孩子,「你怎麼來了?」
「救命之恩,不敢忘。」四爺將點心遞給洛神醫,「一點心意。」
誰在乎一點點心?
不過是看中這一片赤誠罷了。
不用問都知道,來這裡是他自己的意思。要是家裡的安排,不會只叫帶幾包點心了事。
把人叫進來坐了,先說了幾句閒話。大致都是些三句不離本行,囑咐病人該要注意的事。隨後,洛神醫就說起陰成之:「你父親,也著實不容易了。他乃謙謙君子……」
正說著話呢,外面就有說話之聲。
洛神醫示意四爺稍等:「……去去就來。」
在裡面還恍惚能聽到外面有個年紀不大的姑娘的聲音:「……我們郡主叫問神醫,表小姐的身體對飲食有沒有什麼禁忌。如今太子妃娘娘忙,把主持中饋的事,都交給我們郡主了。郡主也是戰戰兢兢……就怕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四爺皺眉,太子妃把中饋不可能交給庶女,那這話里的郡主,只能是永安郡主,也就是林玉桐了。可這林玉桐要是桐桐,來了都幾個月了,身邊的丫頭說話怎麼還是這個腔調。炫耀主持中饋的事,還不分對象和場合。這樣的丫頭擱在院子裡灑掃沒問題,出門辦事萬萬是不會用的。
遠在北康說話語氣像極了桐桐的太孫……名叫林玉桐但只看用人就不是桐桐風格的永安郡主……還有那個據說是太子妃為了跟庶子加深關係而準備下的親侄女陳家的小|姐。
怎麼就感覺這麼彆扭呢。
因洛神醫有事,他沒有多呆。就告辭出來了。洛神醫叫身邊伺候的將他往出送。出府的路上,又聽見剛才說話的那個丫頭的聲音,「……這客院住的到底是什麼人?不說清楚叫我們郡主按什麼規格準備嘛……商人?啥商人?商人還用費心的伺候?……太孫的人……哦!那我知道了……這兩天我肯定叫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四爺朝客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身邊的小么:「叫人盯著……東宮客院出來的客人,爺等著見……」
所以,石萬斗怎麼也沒有想到,出了東宮以後,第一個攔住自己的人,會是太師府的人。更沒想到,會是陰家的小孫子。
「小公子。」他行禮之後才笑:「沒想到是您。」
四爺指了指椅子:「你從北康回來?」
石萬斗以為這家的孩子是被大人授意的,他太知道什麼人能得罪,什麼人得罪不起了。於是點頭:「是!剛從北康回來。」
「見到太孫了?」四爺好像是好奇一般,隨意的問了一句。
「是!見到了!」石萬斗笑,「也是有緣,太孫殿下,還專門問起過您。」
四爺端著杯子的手一下子就頓住了。
問起過自己?
石萬斗看出這小公子感興趣,就把林雨桐怎麼問的,他是怎麼答的,都說了個清楚。四爺一直沒打斷他,由著他說。石萬斗就把這一路上的見聞,在北康都見了哪些人,幹了哪些事,能說的都說了。
四爺就有了清晰的判斷,不管是從太孫的問話還是從石萬斗描述中聽來的太孫的言談舉止,他很容易的就能知道,北康的那個才是桐桐。
怎麼就成了太孫了呢?
只有兩個可能:第一,運氣不好,換了性別了。第二,這個『太孫』的身份有貓膩。
性別的事吧,他暫時不敢往深了想。因此,只能朝第二個結論上靠。
可要是太孫的身份真有貓膩,那問題就出在那個陳家的表小姐身上。
就算是想把侄女許配給庶子,可也沒有把人家孩子養在府里的道理。
更何況,聽石萬斗的意思,『太孫』在這之前,並沒有跟東宮有過聯繫。
為什麼?
哪怕是質子,到了年齡,要麼就得要求在北康跟北康的皇子皇孫一起念書識字,要麼就有權利要求給太孫派遣文武師傅,甚至包括常隨和侍衛。
可惜,這位太孫並沒有這樣的待遇。
這就很奇怪了!
就是別人能如此忽略太孫,作為太子和太子妃也不會。為太孫爭取權益,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鞏固太子的地位。
再有,其實派遣質子是一把雙刃劍。看似吃虧了,但是給和親的公主一樣,要是人安排的好,教育的好,那就是埋在北康的一顆棋子。或許別的他幹不了,但他常年生活在那樣一個地方,北康內部,誰跟誰是同黨,誰跟誰有嫌隙。北康朝中有什麼動向,都能聽到一些的。太子和太孫,天然的紐帶就能叫彼此信任。
可東宮卻什麼都沒做。
為什麼?好處看不見嗎?
不是!除非是故意的。故意漠視太孫,那麼北康誰還有會對一個連本國都忽略的太孫感興趣。
如果這樣的安排不是出於冷血的無動於衷,那就只能是一種保護。
如今真跟自己猜到的一樣。那麼東宮確實是有理由這麼做的。去的是閨女,淡化就是保護了她。那地方野蠻的很,誰也不知道漸漸長大的姑娘會在那裡遭遇什麼。還有,那就是保護那個一直在護在暗處的真太孫。假太孫越是低調,越是沒人記得,將來這個謊才好圓回來。
四爺起身,他得去一趟北康。桐桐在那邊的處境並不好。
可怎麼去呢?
不辭而別,自己跑去?
陰伯方能把靖國給翻過來。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即將派出的使團中謀一個小職位,跟去!
就這,只怕也不容易。剛發生了刺殺的事,想叫這位祖父撒手,還真是有點難度。
要說誰能說服陰伯方,只怕除了陰成之也沒誰了。
這父子倆之間的關係很奇妙,陰伯方每次見了陰成之都暴跳如雷,口中呵罵不止,但從來拗不過陰成之,甚至從來沒有想扭著來一樣。
三十多的兒子了,其實也可以用『嬌慣』一詞的。
陰成之如今在哪呢?
他在山上煮雪烹茶呢。
寬胖廣袖,白衣勝雪。披散著頭髮,一邊是棋盤,一邊是瑤琴。兩個小么兒在一邊添火,這日子叫人看了,不免就多出幾分羨慕之意來。
神仙過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一青袍文士打扮的男子,遠遠的看著他就笑:「你倒是會過日子。」
陰成之回頭,看見來人就皺眉:「你怎麼來了?」
「瞧瞧,跟我說話還是這麼不客氣。」青袍文士面色有些青白,臉頰上些許不正常的紅暈。
陰成之低聲吩咐邊上的小么幾句,不一時,亭子四周的帘子都放下來了。又接連添了三個火盆。大毛的氈毯鋪上,手爐都備好。跟著就是滾滾的熱茶。
青袍文士就笑道:「還不至於如此的不濟事。」
「在我面前逞什麼強?」陰成之跪坐在他對面,「無事不登三寶殿,能找我找到這地方來,必是有難辦的事,交給我辦。」
青袍文士點頭:「知我者,成之也。」
「說吧。」陰成之一笑:「我這裡還欠著你一條命呢。」
青袍文士擺手:「你再說這個,我可就不敢用你了。」
陰成之將茶推過去:「說吧。什麼事?」
青袍文士抿嘴:「別人我信不過,我想叫你親自跑一趟北康。」
陰成之皺眉:「你想叫我求我父親,叫我做這一次使臣團的大使?」
青袍文士點頭:「你我是可交託生死之人。我不希望我的郡主受到任何傷害……」
陰成之拿著杯子的手一下子就頓住了:「你在說什麼?什麼郡主?」說完才露出幾分愕然來:「你是說……郡主!」
青袍文士垂下眼瞼,緩緩的低頭。
陰成之瞬間變臉:「林平章,你是不是瘋了?你怎麼敢呢?」
不管為什麼,事情已經這樣了。
「拜託了!」一身青袍的男人站起來,鄭重的對著陰成之一禮。
正月十五元宵節的這一天,陰成之回來了。
元宵吃完,陰伯方就打發孫兒回去睡覺:「鎮兒,早點睡覺。早早睡了,能長高。」
這是哄四五歲孩子的話,不是哄十四五歲的孩子的。
可府里的人都習慣了這種肉麻,四爺是習慣了幾個月了,依舊沒能習慣過來。
這邊四爺還沒起身呢,陰成之就擺手:「不急。我有事要說。」
正好,四爺也有事想說。
陰伯方卻又吹鬍子瞪眼睛:「有啥事?你又有啥事?啥事有我寶貝孫子睡覺重要?」
「出使北康的使團人員應該是已經定下了吧。」陰成之就說:「我要去。把我的名字加上去,最好是大使,你知道的,我不愛受別人的管制……」
陰伯方的眉毛都立起來了:「你他娘的……你知道不知道人家背後都罵你老子我是奸臣……你他娘的開口說要如何就如何,太子都沒你這麼任性!老子有你這樣的兒子……老子不當奸臣行嗎?你個混賬行子啊……那朝廷不是咱家的……你啥也不是,又不是官身……你說你要當官……老子就得叫你當官嗎?你要是明兒想上天了,老子是不是還得把天上的神仙給你請下來……」
巴拉巴拉的,暴跳如雷不足以形容現在的陰伯方。
四爺正想著陰成之叫自己留下做什麼,卻沒想到陰成之看過來,說了一句:「剛才看你的樣子,也是有事要說吧。你先說你的事……」
他不會是想給自己安排事情吧。可這次北康自己是必須去的,四爺就說:「我也正想跟祖父說,我想去北康,跟著使團一起……」
陰伯方的叫罵聲戛然而止,「什麼玩意?」
陰成之端了茶:「您孫兒說他要去北康,你加進去吧,順便弄個官職叫混著吧。副使怎麼樣?」
陰伯方舉起手裡的茶杯,看看位置,這邊離寶貝孫子太近,萬一瓷片崩到孫子身上怎麼辦?手跟著就轉了方向,砸在離陰成之兩步遠的地方,連謫仙的衣袍角都沒沾上,「你個孽子!」
陰成之直接起身:「父親也早點安歇吧。兒子先不出府了,等著使團出發。」
四爺卻再沒等到陰成之再來找他說事,他確信,只怕陰成之要說的事,也是要帶自己去北康的。
帶自己去北康,又是為了什麼呢?
府里的管家都能忙死:「要不小爺還是算了……只說身體還沒好利索……要不然路上出個啥意外……」
陰伯方閉眼:「安排吧。那是他親兒子。他都不在乎,老夫在乎什麼?」
嘴上這麼說,可是安排的東西,從物品到伺候的人,都是細細的從他手裡過了一遍。臨走的時候,又叮囑道:「一路上跟著你父親,千萬別離開他的視線。你父親雖說瞧著不靠譜……但其實,比起祖父來,還是他更靠譜些……」
很有意思的關係。
至於過去發生過什麼,卻都避而不談。
他現在是沒心思追究這些,相比而言,還是桐桐那邊更重要。
坐在馬車裡,手裡拿著一份使團的名單。
陰成之的聲音就傳過來了:「……這個使團的護衛統領,他的父親曾是聖上的護衛,如今是禁衛軍統領,為人還算是耿直……這個副使上官淳,皇后的侄兒,太子、長寧公主、武安王的親表弟,是一隻笑面虎,以禮相待便是了……這個東宮府少詹士……這個東宮府教授……這個是宗人府的經歷官,他娶的是宮裡李妃的妹妹,是三皇子林平康和靜樂公主的姨夫……」名字一個一個的點過去,說完了才又嘴角勾起幾分嘲諷的笑意:「你用心的看著……然後再用心的去區分一下,看看這裡面多少是人多少是鬼……」
這個四爺只聽陰成之一說這些人背後的身份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這個使團可算是什麼人都有。心思各異,又各有目標。要真是只來看熱鬧的那倒是好了,估計熱鬧不會小。
但這心思各異的人都圍繞著桐桐動心眼,這可就不好玩了。
四爺將名單放下:「看來父親跟太子的交情不一般。」
咦?
「你祖父都跟你說什麼了?」陰成之收斂了笑意問了一句,
四爺點了點名單上的名字:「只有東宮府少詹事和教授,您沒有多說一個字。還不夠特殊嗎?在您的意識里,這兩個人是不需要戒備的,而其他人,是都需要提防的人。甚至包括這個上官淳,太后的侄兒,是太子的表弟,但也是武安王的表弟。您想說,他是武安王的人……」
陰成之上下打量了四爺一點,慢慢的點點頭:「行!一肚子心眼,偏偏長了一副人畜無害的臉。陰家的祖墳果然有問題,出了你祖父一個老混蛋……但願之後,不會出一個小混蛋來。不過,混蛋到你祖父那德行,就到頭了吧。奸臣奸成他那樣了,你還能超過他?」
這話說的!叫四爺心裡分外複雜。
駕車的是老混蛋給安排的護衛,此時心裡不免腹誹,一個老混蛋,一個小混蛋。剩下這個把親老子罵成混蛋的混蛋,又能是啥好人?
果然,還是陰家的祖墳有問題。
四爺跳過這個關於混蛋的話題,只問:「到北康需要多久。」
「若是遇到好天氣,一個月也就到了。」林厚志跟林雨桐說使團的事,「要是遇到天公不作美,三五個月也是有可能的。」
春天了,冰雪消融了。草也冒出芽兒了。一眼望去,倒也處處都是好景致。
林雨桐袖手站在河邊,「師傅你忙去吧。我再轉轉……要是釣到魚,給姑姑送去……」
林厚志面色有些複雜:「等殿下回去以後,還不定會遇到什麼……以後,老奴就不能陪著殿下了……殿下遇事要多想想,除了自己,大概誰也靠不上……」
林雨桐扭臉:「師傅,使團還在路上。成與不成,尚在兩可之間。您如何肯定,此次的事情就一定能成了。可汗可不是那麼好說動的人。尤其是姑姑的枕邊風,只怕並不好用。」
林厚志的神色就有些閃躲:「這個殿下無須知道。只要記得,這北康還有惦記你的親人,公主殿下就再無憾事了……」
林雨桐的神色慢慢的嚴肅起來,深深的看了林厚志兩眼。
林厚志卻低下頭慢慢的朝後退去,然後轉過身,迅速的離開了。
林雨桐站在河邊,問身後緊著的林諒:「你聽到了什麼消息了嗎?」
林諒搖頭:「母親不允許我們過去牙帳了。」
林雨桐輕輕的咬著嘴唇:「這麼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可真不好……」
沒心情釣魚,回到帳篷,遠遠看見林恕跟一個小姑娘在說話。
林恕遠遠的看見林雨桐回來就招手,等到了近前才笑:「殿下您看,這是媚娘叫人送來的春餅。說是她們自己做的。」
林雨桐看了眼邊上的站著的小姑娘,她身上穿的破舊,臉上也黑黑的,但脖子和手卻白皙。顯然,是故意把自己塗黑的。
在自己面前,始終規矩的站著,頭也不抬一下。
林雨桐就笑:「替我謝謝她們。另外,你告訴媚娘,就說我說的,要是她覺得,你住在酒坊不方便,可以考慮叫你過來。跟林恕做個伴兒。」
這姑娘腳上是一雙半舊的繡花鞋,這在草原上是特別少見的。
十來歲的小姑娘,被這些女人小心的呵護著。可那地方太髒了。媚娘不止一次的打發過這小姑娘來送東西。之前她都只是聽林恕說的,沒見到人。如今見到了,就明白媚娘是什麼意思了。
她是想給這孩子找個乾淨點的地方。
這小姑娘一下子就抬起頭來,撲閃著眼睛看林雨桐,見她眼裡只有溫和和憐憫,並沒有厭惡,她的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她撲通跪下,咚咚咚就磕頭:「見過主子。」
「起來吧。」林雨桐伸手把她扶起來:「叫什麼名字?」
「請主子賜名。」她又跪下,「奴婢感激不盡。」
「你之前叫什麼,之後還叫什麼?」林雨桐接了春卷,「叫林諒帶你回去,取你的東西……直接搬過來住吧。」
「奴婢叫醜丫頭。」她又跪下,「醜丫頭見過主子。」
林雨桐叫林諒帶著醜丫頭回酒坊,媚娘做的春卷不錯,薄薄的一層煎餅卷著清炒過的野菜,倒也有幾分風味。
才吃完,卻沒想到媚娘帶著醜丫頭又回來了。
媚娘深深的跪下去:「謝殿下給這孩子一個安身的地方。」
「謝什麼,這段時間還得謝你照顧我呢。」林雨桐叫兩人起來,然後問媚娘:「這丫頭看著機靈,你教的不錯。」
「這丫頭腦子可靈了,比賬房先生算的都好。」媚娘趕緊拉著醜丫頭夸。
林雨桐挑眉,「是嗎?那這可太好了。這樣吧,也別叫醜丫頭了,叫林籌吧。籌謀的那個籌,算籌的那個籌……」
名字還罷了,關鍵是這個姓氏,這可是賜了皇家姓的。
媚娘拍了臭丫頭一下:「還不謝謝殿下。」
「謝什麼,跟著我也未必就好。」林雨桐嘆了一聲:「我也是泥菩薩過江,不過是有我在一天,保你們一天就是了。」
她也不問為什麼醜丫頭不直接塞給石萬斗叫他帶回中原去,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貓膩,現在不重要。她現在急需的是渠道,一個消息渠道。
媚娘見林雨桐那麼說,就趕緊笑:「殿下多慮了,此次的事,是必成的。」
這是什麼緣故?
見林雨桐疑惑,媚娘湊過去,在林雨桐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而林雨桐瞬間就變了臉色:要真是這樣,那自己還真就不能這麼離開。不鬧出點動靜,不給掙扎著的長寧掙出一條路來,她就不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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