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影記 第八章活着的意義
翌日，當東方泛起了一絲魚肚，當朝陽艱難撥開雲霧投射下那熹微的晨光，草垛上的尋從夢中甦醒。
將破破爛爛的被褥等收回了屋中，看了一眼似乎還在入睡的老嫗，尋沒有打擾，去了外面洗漱，隨後回到屋中對著一枚刮痕難以計數的銅鏡看了看。
不是在觀賞自己的面容，模糊的銅鏡已很難看清自身模樣，是有別的用處，可斂衽整冠，可自照三省，尋三年前讀了私塾，書中聽了諸多告誡，便一直如此。而今不再去私塾，習慣卻已養成。
洗淨濁塵，尋拿著盛了小半碗的白米朝著灶台而去，是準備煮上白粥，以充早食。
自不讀私塾，家中大事小事近乎被他一人包攬，老嫗年歲百載，肢僵硬，步蹣跚，尋自然要盡孝道，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使之頤養天年。
突然尋停下了腳步，是經過老嫗床邊後停下了腳步，平淡修長如墨之眸皺了起來，他覺察到了一絲不對勁，老嫗睡的太平靜了，平靜到似乎少了些什麼。
「奶奶……」
尋蹲在了老嫗床前，輕聲的呼喚了一聲，沒有反應後又輕輕推了推老嫗胳膊，但老嫗面相牆壁的面容依舊沒有反應，不曾轉過頭來看一看尋。
破爛的床單沿著床的邊緣垂下，生出毛絮，褶皺不堪；破爛的被褥沿著老嫗身軀蓋上，黑棉百出，敗絮其中。
「奶奶！」
尋提高了聲音，推嚷著老嫗，平靜的面色變了，他想到了昨夜老嫗的反常，想到了一種可怕的後果。
但尋不敢去將老嫗的面容轉過來，在一直呼喚推嚷那動也不動的身軀，尋又一次逃避，他在抵制腦海中的那一種想法，但難以決斷源頭，因為他清楚的感覺到老嫗入睡的太安靜了，安靜到少了一樣東西，少了最重要的東西……呼吸……
「奶奶！」
尋再三提高了音量，推嚷著老嫗，他要將老嫗喊醒，他在拼命抵制源源不斷生出的可怕念頭，但很久很久，他的眼瞳開始渙散了，驚恐開始攀上了。
東方旭日，駸駸而上，很快嫣紅轉變成了熾熱的白芒。
尋蹲在床邊，在一直推嚷著老嫗，聲音不知何時變得嘶啞，整個人失魂落魄，腳邊是淘洗白米潑了一地，潑在褲腳，潑在敝屣。
「奶奶，你理理我啊！」
尋的聲音變得很嘶啞了，如同喉嚨裂開了縫，他在推老嫗肩臂，也還在輕聲呼喚，他是個很乖的孩子，他想叫醒老嫗，但又怕大聲驚擾了她。
被褥是那樣的冰涼，身軀是那樣的冰涼，老嫗終是聽不見尋的任何呼喊，她在靜靜的入睡，一動不動，留給尋那一張冰冷的背影，留給她最愛的孫兒只是一張再無溫度的背部。
「奶奶，你理理我啊！」
「你理理我啊！」
尋在呼喊，他崩潰了，這個生性平淡，十二年不曾哭泣的少年，此刻滿目淚光，橫迸沾衣，鼻涕夾著淚水流過嘴邊，流過下顎，流濕了滿地。
聲嘶力竭，尋在這一刻感到天塌下來了，伴隨他十二年不離不棄的奶奶，撒手人寰，丟下了他。他想起了往昔幕幕，想起了奶奶的笑容，想起了奶奶只有看著他才會變得神采的渾濁目光，他想起了很多……
最終想到了昨夜老嫗的呢喃「我可憐的孫兒怎麼辦啊……」。
尋張大了嘴巴，跪在了地上，仰起了面容，是要撕心裂肺大聲呼喊一聲，但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僅有身軀在顫抖，面目在深痛，淚光在流淌，鼻涕在橫流，是極度的悲傷止住了呼喊……
這一日，在這荒無人煙的貧乏之地，在這茅草搖曳的破敗土屋中，尋那道悲愴的呼喊聲一直迴蕩。
唯一的至親之人逝去，陪伴了十二載春秋，相依為命的奶奶逝去，晴天霹靂的打擊太過巨大，尋一切的平淡，一切的平靜都消失了，在這一刻他與尋常的十二歲少年一樣，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淚始而干，哭的失魂落魄。
這一夜，天邊下起了濛濛細雨，在茅屋的後方，在那四五畎畝旁的幾株白楊樹下，尋手執鋤頭，緘默不言，在雨中挖著給老嫗下葬的墳墓。
他親手埋下了老嫗，埋的時候是用手的，雨中一點一點蓋上泥土，最後到雨滴浸濕了泥土，滿身泥濘不堪。
尋在深夜埋下了老嫗後，一動不動躺在了墳墓旁，原本引人矚目，漆黑如墨，修長而又有神的眸子變得失去了神采，死氣沉沉，也任由雨水打在他的面容上。
曾經的寒窗三年，曾經的挨餓苦讀，曾經每日叫醒了山中雞鳴，曾經堅持踏出了枯黃小道，誰懂尋為何這般愛讀書？
尹千走過那條小道，她說她懂了尋為何那般愛讀書的原因了，但她不曉，卻只是其一。尋一直在心底埋著另一條原因，也是這條原因讓他堅持不懈，堅持三年苦苦長途跋涉去讀私塾。
是因為老嫗，因為風燭殘年，卻為他操勞，為他牽掛，而苦苦撐過一載又一載的奶奶，因為想要讀書出人頭地，因為想要給奶奶更好的生活，因為不想奶奶再如此操勞，再穿著那破爛的衣衫，他才寒窗苦讀，不怨一聲！
而這一切，如今卻煙消雲散，確切而言，年後的第七日便煙消雲散。
而今夜，當雨水清晰的打在臉上，一切才是真正的煙消雲散，奶奶的逝去，讓活過十二載春秋的尋，漸漸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而今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了……
老嫗去世的第二天，尋靜靜躺在墳墓旁，滴水不沾，滴食不進，空洞的眼眸一直仰望上空。
第三天，他依舊還是不曾進食，只猶如死屍一般，躺在墳墓旁。
第四天，第五天依舊……
第六日，他昏厥了過去，面色慘白，身軀偶爾會無知覺的痙攣一番。
尋想要去追隨奶奶，這幾日他想了很多，貧困、孤獨，他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麼了，活著的意義又還有什麼，最終抉擇，黃泉路上見，奈何橋上過。
奶奶陪了他十二年，結果終逝世長眠，他決定不在獨活，要陪奶奶一起，怕她黃泉路上，煢煢孑立，一人孤獨。
但似乎冥冥中天註定，在這第六日的夜晚，一道身影如同往常一樣，走在那枯黃小道上，來到了此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