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聊齋志異之媚娘傳說 第111章 嬰寧

    嬰寧

    在莒地的羅店,住著一位名叫王子服的年輕書生。他自幼失怙,卻聰慧過人,十四歲便考中秀才,入泮讀書。母親對他疼愛有加,因擔憂他的安危,平日裡極少讓他涉足郊野。王子服曾與蕭氏訂有婚約,可惜蕭氏未及出嫁便香消玉殞,自此之後,王子服的姻緣便一直懸而未決。

    恰逢上元佳節,舅舅家的表兄吳生前來邀約王子服一同外出遊玩,觀賞花燈盛景。二人剛走到村外,舅舅家的僕人匆匆趕來,將吳生叫走。王子服見街頭游女如織,興致盎然,便獨自漫步遊覽。忽然,他的目光被一位手持梅花的妙齡女郎所吸引。那女郎容色絕美,風姿綽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王子服瞬間被其傾倒,目光緊緊追隨,竟全然忘卻了一切顧忌。女郎走過幾步後,回首對身旁婢女說道:「瞧那郎君,目光灼灼如賊一般。」言罷,將梅花遺落於地,笑語嫣然地翩然而去。王子服俯身拾起那枝梅花,心中悵然若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自此之後,王子服將那枝梅花珍藏於枕底,每日垂頭喪氣,茶飯不思,沉默寡言。母親見他這般模樣,心急如焚,趕忙請人做法事、祭神靈,然而王子服的病情卻愈發嚴重,身形日漸消瘦。醫師前來診視,開方用藥,卻毫無起色,他依舊神志恍惚,若有所失。母親輕撫著他,關切地詢問病因,王子服卻只是默默不語。

    恰在此時,吳生前來探望。母親囑託他悄悄探問王子服的心事。吳生來到床榻前,王子服見到他,淚水奪眶而出。吳生坐在床邊耐心勸慰,漸漸詢問出事情的原委。王子服將自己對那女郎的一見鍾情和盤托出,並懇請吳生為他出謀劃策。吳生聽後,笑道:「君之深情,實在令人感動。此心愿並非難以達成,待我為你尋訪她的蹤跡。她徒步於郊野,想必並非出身於名門世家。若她尚未許配人家,此事自然水到渠成;即便她已有婚約,我們不惜重金,也定能促成好事。君只管安心養病,此事包在我身上。」王子服聞言,愁眉稍展,面露欣慰之色。吳生出門告知王母,隨後四處打聽那女子的住處,然而一番探尋下來,卻毫無結果,並未找到她的蹤跡。王母憂心忡忡,無計可施。奇怪的是,自吳生離去後,王子服的心情漸漸好轉,飲食也略有增加。

    數日後,吳生再度前來。王子服急忙詢問事情進展。吳生哄騙他道:「我已找到她了。你猜她是誰?竟是我姑母的女兒,也就是你的姨妹,如今尚未許配人家。雖說近親聯姻有些不妥,但只要如實相告,想必不會有阻礙。」王子服喜形於色,問道:「她住在何處?」吳生騙他說:「在西南山中,離此地大約三十餘里。」王子服又再三叮囑,吳生滿口應承,隨後離去。

    自那以後,王子服的飲食逐漸恢復,身體也日益康復。他時常取出枕底的梅花,凝思遐想,手中把玩,仿佛那女郎就在眼前。他心中疑惑吳生為何遲遲不來,便寫了書信邀他前來。吳生找藉口推脫,不肯赴約。王子服心生惱怒,鬱鬱寡歡。王母擔心他舊病復發,急忙為他商議婚事;可每當提及此事,王子服總是搖頭拒絕,一心只盼望著吳生的到來。吳生始終沒有音信,王子服愈發怨恨他。轉而一想,三十里路程並非遙遠,何必事事依賴他人?於是,他將梅花藏於袖中,賭氣獨自前往西南山中,家人對此一無所知。

    王子服孤身一人,在山中艱難跋涉,四周荒無人煙,他無處問路,只能朝著南山的方向前行。大約走了三十餘里,只見群山連綿,峰巒疊嶂,空明蒼翠的山色令人心曠神怡,卻寂靜得不見人影,唯有飛鳥才能穿越的險峻小道。遠遠眺望山谷底部,在繁花似錦、綠樹成蔭之中,隱隱約約可見一個小小的村落。王子服下山走進村落,只見房屋寥寥無幾,皆是茅屋,卻透著一股雅致的氣息。村北有一戶人家,門前垂柳依依,牆內桃杏繁茂,其間還點綴著修長的翠竹;野鳥在其中嘰嘰喳喳地鳴叫。王子服以為是一處園亭,不敢貿然進入。回頭看到對面人家門前有一塊光滑潔淨的巨石,便坐在上面稍作休息。

    不一會兒,他聽到牆內有女子高聲呼喚「小榮」,聲音嬌柔婉轉。正側耳傾聽時,一位女郎手持杏花,從東向西走來,正欲將花簪於發間。她抬頭看見王子服,便不再簪花,面帶微笑,輕拈花枝走進門去。王子服仔細一看,正是上元節途中所遇的那位女郎。他心中頓時大喜過望。但轉而一想,自己與她素無往來,不知該如何搭話;想要稱呼她為姨妹,卻又顧慮彼此從未有過交集,擔心有所差錯。門內無人可問,他坐立不安,來回徘徊,從清晨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望眼欲穿,竟全然忘卻了饑渴。其間,他時常看到那女子露出半張臉來窺視,似乎對他久留不去感到驚訝。忽然,一位老婦人拄著拐杖走出門來,看著王子服說道:「不知是何處的郎君,聽說從辰時就來到此處,一直待到現在。你究竟想要做什麼?是不是餓了?」王子服急忙起身行禮,回答道:「我是來探望親戚的。」老婦人耳背,沒有聽清。王子服又大聲說了一遍。老婦人問道:「你的親戚姓什麼?」王子服無法回答。老婦人笑道:「真是奇怪!連姓名都不知道,還探望什麼親戚?我看郎君,也是個書呆子。不如跟我來吧,吃些粗茶淡飯,家中有張小床可供休息。等明日回去,問清姓氏,再來探訪也不遲。」王子服正飢腸轆轆,又想到能藉此接近那心儀的女子,便欣然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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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婦人將王子服引入家門,只見另一位老婦人迎上來笑著說:「郎子來了?」王子服一看,正是之前遺落梅花的女子。他心中既驚又喜,滿心疑惑。正在思忖之際,老婦人說道:「外甥來一趟可不容易!」王子服趕忙行禮。老婦人問道:「外甥從哪裡來?」王子服回答:「從母親那裡歸來,途中經過此地。」老婦人又問:「聽說外甥因相思成疾,可有此事?」王子服答道:「是的。」老婦人說:「外甥可曾遇到良醫?」王子服說:「未曾。但自從患病後,心情漸漸舒暢,也不再那麼痛苦了。」老婦人說:「外甥來得正好,我家多有精通醫術之人,定會為外甥尋得良方。」王子服連聲道謝。老婦人便準備飯菜,王子服開始用餐。老婦人說:「外甥不要吃得過飽,我有美酒,當與外甥共飲。」王子服說:「外甥向來不飲酒。」老婦人說:「此酒並非尋常之酒,飲之可忘卻憂愁。」王子服於是嘗了一口,只覺味道甘美無比。

    飯後,老婦人說:「外甥想必疲倦了,可去床上休息。」王子服便躺下休息。片刻之後,老婦人與那女子一同前來,女子以袖掩口,痴痴地笑個不停。老婦人說:「莫要笑了,恐驚擾了郎君。」女子這才止住笑聲。老婦人說:「外甥莫要見怪,此女自幼嬌憨天真,年已十六,卻仍如嬰兒般懵懂。」王子服說:「外甥不會怪罪。」老婦人說:「外孫既不嫌棄,可讓她在此陪伴外孫,我先離開了。」王子服點頭應允。老婦人於是離去。


    女子坐在床榻邊,以手輕撫王子服的額頭,說道:「君有些發熱。」王子服說:「並無不適。」女子說:「君莫要瞞我,我能醫治。」說罷,以手按在王子服的胸口,說道:「君之病在此處。」王子服說:「並非如此。」女子說:「君莫要瞞我,我能醫治。」又以手按在王子服的腹部,說道:「君之病在這兒。」王子服笑道:「卿如何知曉?」女子說:「我自然知曉。」王子服問:「卿能治癒嗎?」女子說:「我能治癒。」於是以手輕輕按摩王子服的腹部,許久之後,王子服只覺腹中雷鳴作響,濁氣下沉,清氣上升,頓時神清氣爽,疾病霍然而愈。

    王子服心中大為驚奇,說道:「卿之醫術為何如此神奇?」女子說:「我並無醫術,君之病,乃是相思之病。君思念我,我亦思念君,君之病便自然痊癒。」王子服問:「卿如何知曉我思念卿?」女子說:「君之目光熾熱似火,君之面色潮紅如霞,君之氣息奄奄若病,君之言語囁嚅含情,君之行為踟躕怯懦,君對我的思念,豈止我一人知曉,天下之人皆能明了。」王子服又問:「卿如何知曉我病已痊癒?」女子說:「君之目光炯炯有神,君之面色白皙如玉,君之氣息均勻平穩,君之言語朗朗清晰,君之行為矯健有力,君之病癒,豈止我一人知曉,天下之人皆能洞悉。」王子服笑道:「卿真乃神人也。」女子說:「我並非神人,我乃狐仙之女嬰寧也。」

    王子服大驚失色,說道:「卿竟是狐仙之女?」嬰寧說:「正是。我母親乃狐仙,父親乃凡人。母親與父親相愛,方才有了我。母親教我人間言語,傳授我為人處世之道,我方能如常人一般生活。」王子服問:「卿之母親如今在何處?」嬰寧說:「母親已離去,只留我獨自一人於此。」王子服問:「卿在此處可會寂寞?」嬰寧說:「我在此並不寂寞,我有小榮相伴,有花鳥為友,有山水相鄰,有天地為家。」王子服說:「卿之笑,真可謂傾國傾城。」嬰寧說:「我之笑,乃是天然本性使然,是無心而發,是自由自在,是滿心歡愉。我笑時,亦不知為何而笑;我不笑時,亦不知為何不笑。」

    王子服說:「卿可願與我一同歸家?」嬰寧說:「我可與君同歸。但我需先稟報姨母。」言罷,入內稟報,片刻之後,出來說道:「姨母已應允。」王子服大喜過望,遂與嬰寧一同歸家。

    回到家中,王子服將嬰寧引見給母親。母親見了嬰寧,亦十分喜愛,說道:「此女甚是賢良,可與我兒結為夫妻。」王子服說:「兒亦有此意願。」於是選定良辰吉日,二人成婚。

    婚後,嬰寧與王子服夫妻情深,恩愛有加。嬰寧生性愛笑,每見王子服,總是笑個不停。王子服亦十分喜愛她的笑容,說道:「卿之笑,真可化解我心中憂愁。」嬰寧說:「君之憂愁,乃是自尋煩惱,是毫無意義,是大可不必,是多餘累贅。君無憂愁時,我亦無笑;君有憂愁時,我便有笑。」

    然而,嬰寧的笑容卻常常為世俗所不容。鄰家有一惡少,見嬰寧笑靨如花,便心醉神迷,心生邪念。一日,嬰寧獨自外出,惡少攔住她的去路,欲行不軌之事。嬰寧大笑不止,忽然化作狐形,以利爪抓傷惡少的面容,惡少驚恐萬分,狼狽逃竄。

    嬰寧歸家後,將此事告知王子服。王子服說:「卿之笑,雖能解我憂愁,卻也為卿招來災禍。此後還需謹慎,莫要輕易發笑。」嬰寧說:「君之命令,我不敢違抗。然我之笑,乃是天然本性,是無心之舉,是自由象徵,是快樂源泉。我若不笑,心中便不快樂;心中不樂,便會抑鬱成疾,甚至危及生命。」王子服無奈,只得說:「卿但笑無妨,只是務必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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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之後,嬰寧的笑容漸漸減少。然而她心中的快樂卻絲毫未減。每見王子服,雖不再笑出聲來,但眼中的情意,卻勝似歡笑。王子服亦能體會,便不再勉強她。

    後來,嬰寧生下一子,聰慧過人。王子服與嬰寧皆對他疼愛有加。一日,嬰寧忽然對王子服說:「君可知我之身世?」王子服說:「卿乃狐仙之女,我早已知曉。」嬰寧說:「君可知我母親之事?」王子服說:「卿之母親乃狐仙,我亦知曉。」嬰寧說:「君可知我母親如今在何處?」王子服說:「卿之母親已離去,我不知她身在何方。」嬰寧說:「君可知我母親為何離去?」王子服說:「我不知曉。」嬰寧說:「君可知我母親離去時所言?」王子服說:「我不知曉。」嬰寧說:「君可知我母親離去時之容顏?」王子服說:「我不知曉。」嬰寧說:「君可知我母親離去時之情態?」王子服說:「我不知曉。」嬰寧說:「君不知我母親離去時之心境,我如今告知於君。母親離去時,心中滿是痛苦、無奈、不舍與眷戀。她所言乃是『兒啊,母親即將離去,不能陪伴你終身。你當自愛、自重、自立、自強。』她離去時之容顏,是淚流滿面、悲痛欲絕、依依不捨、肝腸寸斷。她離去時之情態,是母女情深、生離死別、無可奈何、萬念俱灰。」言罷,淚如雨下。王子服亦為之動容,說道:「卿莫要悲傷,我定與卿相伴終身。」嬰寧說:「君之愛意,我已知曉。然母親之情,我不能忘懷。母親之心愿,我不能違背。我當去尋找母親,問詢母親,陪伴母親,孝順母親。」王子服說:「卿之母親已離去,卿如何尋找?」嬰寧說:「母親雖已離去,但她的英靈必在天地之間。我當以我之心,探尋母親之靈;以我之愛,問詢母親之靈;以我之孝,陪伴母親之靈;以我之誠,孝順母親之靈。」王子服說:「卿之決心,我無法阻攔。然卿若離去,我心中何安?」嬰寧說:「君之心意,我亦明白。然母親之情,我不能忘卻。母親之心愿,我不能違背。君當保重身體,自愛自重,耐心等我,盼我歸來。」言罷,嬰寧告別王子服,飄然而去。

    嬰寧離去後,王子服日夜思念,卻始終不見她歸來。他們的兒子逐漸長大,聰慧絕倫,卻也不知母親身在何處。王子服臨終之際,叮囑兒子道:「你母親乃狐仙之女嬰寧,她離去尋找母親,至今未歸。你當去尋找她,問詢她,陪伴她,孝順她。」兒子泣不成聲,說道:「兒定當遵命。」隨後,他告別父親,踏上尋母之路,然而終究也未能尋到嬰寧的蹤跡。

    異史氏曰:「觀嬰寧孜孜憨笑,仿若全無心肝之人。然其於牆下之惡作劇,足見狡黠聰慧。至於她對鬼母之淒切眷戀,由笑轉哭,可見嬰寧實乃笑中藏情之人。聽聞山中有草,名曰『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遏。若於房中植此草,相較合歡、忘憂,亦會黯然失色。彼解語花,反倒略顯矯揉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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