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有備而來,不多時七皇子李欗便從外面進來。
雖然是皇子,可還沒封號,婚也沒結。
進來後先給皇帝行禮叫完了父皇,又衝著劉鈺躬身行禮,稱呼劉鈺的爵號。
打量了一下,李欗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左眼上扣著一個眼罩。
痘疹娘娘顯然沒有很好的保佑他,出痘不一定非要戴眼罩,但要是膿痘長在眼睛上導致的失明,那就非戴不可了,摘下來挺嚇人的。
劉鈺琢磨著李欗整天在宮裡,也怕自己那個看上去嚇人的眼睛會導致皇帝厭惡,索性扣上了眼罩,看起來雖然也不符合審美,但總歸不嚇人了。
個子倒是挺高的,身量未足,還不怎麼結實。
想著這樣的人生際遇,又是生在帝王之家,要麼萬念俱灰神形渙散全然無所謂;要麼便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身殘志堅。
接觸的少,劉鈺也不好妄下結論。
「我少年時便聽過鷹娑伯的名頭,也曾見過那隻飛到天上的氣球。當初便是那些西洋傳教士,也整日稱讚鷹娑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師從戴侍郎,實學學問卻比戴侍郎還高。今日得蒙父皇恩准,跟隨鷹娑伯學習,當真有幸。」
這種場面話看不出什麼,誰知道演練過多少遍了?不過劉鈺倒是覺得這可能是個真想學習的,因為沒有繼承權嘛,也就不必表現出一副好學的樣子討皇帝歡心。
誇了劉鈺幾句,聽起來也很受用。
李欗夸完了劉鈺,又道:「自從看過鷹娑伯所撰的西洋諸國考,方知地球之大、海洋之廣。也曾看過鷹娑伯編寫的一些海軍冊子,知海軍作戰,之前多以跳幫戰,是以一些勇者多戴眼罩,以便從陽光下進入黑洞洞的船艙,只要把眼罩換邊即可交戰;後遠航萬里,需得靠六分儀辨別緯度,整日觀看太陽,常有烈日灼眼之事,故而眼罩也多。」
「我自小便失去了左眼,之前多有怨氣,如今卻想,這莫不是上蒼示我當投身艨艟之上?」
這話說的也挺漂亮的,皇帝讚許地點點頭,以示鼓勵。
李欗看著眼前的劉鈺,不由想到許多年前那個熱氣球第一次在京城飛升的秋天。
那一年自己才八歲,難得有機會去看看自己的生母,一如既往地生母憐愛著這個自小殘疾的孩子。
就在秋日的園子裡,生母講著《聖經》裡的故事。
一天,耶穌和門徒們走在路上,見到一位生下就瞎眼的人,坐在路邊要飯。門徒問耶穌說:「老師,此人一出世就失明,是誰犯了罪?是他本人呢,還是他父母?」
耶穌說:「他失明不是因他本人犯罪,也不是他父母有罪,而是要在他身上體現上帝的能力。只要我在世上,就要為這世界帶來光明。」
李欗那時候還小,也並沒有太多的機會和生母接觸,宮中自有制度。只是知道自己出生後不久就受了洗,那時候他還沒有選擇的權力,教名和前朝的火器專家孫元化一樣,叫伊格納修斯。
那一天,李欗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了。
都說童言無忌,李欗仍記得當時問過自己的生母一個讓他多年後想到生母那種絕望眼神時仍會心痛的問題。
「娘,我的眼睛很小就瞎了。可是上帝並沒有派耶穌來治好我……是我有罪嗎?」
一句話說出口,李欗至今記得母親的眼淚啪啪地就落了下來,扶著他的臉不住地說:「是娘的罪,是娘的罪……」
他想去媽媽的懷裡,給娘擦擦眼睛,卻在一抬頭間看到了遠處空中飄蕩的那個熱氣球。
有那麼一瞬,他真的相信,那是上帝的神跡,是來拯救他的眼睛的。
她的生母也虔誠地祈禱著,懇求耶穌基督能讓她的孩子瞎掉的那一隻眼睛復明。
然而……
那一天之後,李欗知道那不過是一個飛到天上的熱氣球。唯一的一丁點心中才生出的信仰,就此破滅。
從希望到破滅,不過數天時間。
於是那個熱氣球給他的印象太過深刻,他想知道那東西到底是怎麼飛到天上的。
皇子是要學習的,他問過那些教他經史子集的老師,老師們不能回答。
也問過當時教他們西洋學問的傳教士,傳教士們也不能回答。
直到很久後,才有人告訴他,做這個東西的人給出了解釋,就和孔明燈一樣,氣受熱而脹,若如浮在水面的木板,輕於氣。與其說是飛到天上的,不如說是飄浮到天上的。
李欗很早的時候,就記住了劉鈺的名字。
而之後的幾年,這個名字總會時不時出現在他的耳邊。
羅剎開戰、父皇御駕的期間,會傳來關於劉鈺的消息;後來宮中開始大規模換玻璃的時候,也少不了劉鈺的名字;海軍、准部、靖海宮、西洋使節團……
這個名字在皇子中很響亮,李欗覺得他可能不知道當朝的幾位平章軍國事是誰,卻牢牢記得了這個名字。
時不時會有一些新印刷的關於實學的小冊子流入宮廷,李欗看的津津有味,沉迷在那些經史子集中不會觸及到的另一個世界——世界,到底為何如此?太陽為何東升西落?為何會有四季分明?驅動這世界如此的偉力,到底是誰的?
宮廷是天底下最陰晦的地方,在這裡長大的皇子,多半不是變態就是瘋子,哪怕表現的像是一個正常人。
可李欗不同,宮裡沒人欺負他。
正因為他的殘疾,他才受到了許多其餘兄弟不曾享受過的優待。
缺什麼,便要說什麼。
正如兄弟相殘的皇宮,皇帝對子嗣們最看重的便是「兄友弟恭」這四個字。
一個殘疾的弟弟,一個完全沒有政治威脅的弟弟,正是在父皇面前表現兄友弟恭的最佳對象。
李欗和每一個哥哥的關係都不錯,至少沒人敢在明面上取笑他、欺負他。
而隨著哥哥們逐漸長大,各種勾心鬥角又都徹底把他排除在外,尤其是等到禁教事件後,更是如此。
沒有利益糾葛,就沒有無端的仇恨。
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李欗,可以算作一個稍微正常一點的人。
出於母親的影響,出於當日那個讓他徹底幻滅後的印象,他開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西學上——此時改名叫實學了,因為皇帝將西學和實學,在名稱上做個分割。
放在東邊有效、西邊也有效的,稱之為實學;放在西邊正常、放在東邊不能接受的,稱之為西學。
禁教之後,很多書籍受到了牽連,需要嚴格審查才能入宮。而劉鈺的,不在此列,所以李欗讀過很多劉鈺編寫的小冊子,對世界的地理歷史了解的遠勝他的哥哥們——哥哥們要讀更多的經史子集,而他沒有這樣的需求。
皇宮就像是一個鳥籠,而這個鳥籠中的正常人,渴望看到更大的世界。尤其是在他成長階段,有人告訴他世界有多大之後。
冥冥中,李欗在心底是感激劉鈺的。
如果那個秋天,沒有那個趕巧的熱氣球,或許他真的會把希望寄托在上帝的拯救上,就像媽媽講的那個故事一樣,有一天耶穌會撫摸他的眼睛。
然而如果是那樣,或許禁教之後,自己的命運就會徹底成為宮廷的廢品。
也正是因為那個趕巧的熱氣球,讓他成為了諸多皇子中實學學的最好的一個,皇帝也多誇讚過。
正因為這樣的底子,在皇帝想要一個人接手劉鈺的海軍之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殘疾的兒子。
對太子之位毫無威脅,無論將來誰上台,都會搞好和他的關係;是皇帝的親兒子,不管怎麼樣這艦隊是姓李的,而且一個不可能繼承大統的人,也沒有必要站隊,去搞什麼政變或者謀反。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殘疾加上自小受洗的劣勢,居然在這一次成為了優勢。
海軍蒸蒸日上,都傳言日後必要成立海軍部,下屬於樞密院,陸軍部海軍部並列於樞密院之下。
皇子們可以去樞密院歷練參謀,可以去軍改後的軍校學習戰爭的學問,但卻幾乎沒有機會執掌真正的軍權。
而他,可能會是諸多皇子中第一個真的擁有軍權的。
權力的滋味,李欗還未品嘗過,但卻知道那是一種怎樣讓人迷醉的魔幻之物,以至於會讓幼時那些兄友弟恭的兄長們長大後變了模樣。
李欗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和那些競爭失敗的哥哥們相比,他們將來可能也就一輩子被圈在京城,掌握不到一丁點的實權。而他,不管哪個哥哥上位,自己總會是第一個被拉攏的。
這一切的幸運,似乎都要追溯到眼前這個人,以及那個在金秋升到京城的熱氣球。
自己,什麼都不要做,也什麼都不用做。
不用管自己哪個哥哥會成為父親死後的皇帝,自己也只需要忠於皇帝,而不是某個人。將來誰是皇帝,誰就是自己最親的哥哥,自己也會是那個哥哥最近的弟弟。
此時此刻,站在劉鈺面前,李欗的心情有些複雜。面對劉鈺,心態也有些異樣。
幾分冥冥中註定的玄念;幾分時常聽到戰功的尊重;幾分仿佛治好了他心病的先知……以及幾分心裡有數的懼怕。
至於和劉鈺說的那幾句話,也不都是場面話。但他不確定劉鈺是否相信。
皇帝也沒說讓他對劉鈺「得師視之」,只是讓他跟隨劉鈺歷練、學習,或許出於某種深意,他也不想去深究,卻明白皇帝不說「得師視之」是不想讓他和劉鈺有正式的師生關係,可不代表自己在實際中不必這麼做。
短暫的沉默之後,李欗聽到劉鈺詢問他都看過他寫的什麼書。
「鷹娑伯的許多書,我都看過。《西洋諸國略考》、《力和慣性,以及萬有引力簡介》、《物理常識》、《論動量擺與測炮彈出膛及炮術算法》、《荷蘭國強盛始末》、《西班牙金銀之利弊》、《三角貿易》……」
如數家珍報菜名一般地說了一大堆劉鈺寫的簡本小冊子,他有傳教士教數學基礎,一些東西看起來也便比尋常人容易理解;至於那些看似在說貿易實則在說政治經濟學的東西,此時再無別家,也無思辨,只能通讀且接受並下意識地深以為然,頗有豁然開朗茅塞頓開之感。
當然,這裡面沒有可以逆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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