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都是好經。
可經濟基礎改變了、生產關係改變了,經也很容易讀歪了。
朱子理學不是沒有可取之處,但在分封制還存在、等級制度森嚴、沒有科舉這種階級跨域的制度,可想而知會歪成什麼樣:天朝還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到了日本,這朱子理學可能就會抓著「人的等級身份是不可改變」的這一點,幕府選擇朱子理學作為官方意識形態,自有緣故。
這個師匠不喜歡朱子理學,也在情理之中。
可沒想到這師匠居然也不學陽明心學,這實在是有些出乎劉鈺的意料。
陽明心學為了保孔子,在明亡差點亡天下的大背景下,替夫子把鍋全都背了,在大順被人認為是空談心性,反正總得有個人背鍋,王陽明名氣夠大,這鍋別人也背不動。
但在日本……等級制這麼森嚴,封建束縛如此嚴重,按說心學是最應該被傳播的,也應該最容易被認可的,作為打破等級制的一種理論。
劉鈺萬萬沒想到這個師匠居然既不朱子也不陽明,而是古儒一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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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琢磨了一下,笑道:「復古是假,托古變今是真。古儒微言大義,大義可以註解,隨心所欲。心懷不滿,卻又缺乏理論,只能從古書中找道理,來表達你們自己的想法。」
「這叫我想到了一句話,你不妨聽聽?」
寺子屋的師匠聽劉鈺給出了這麼樣的一個評價,內心微微有些激動,卻也沒有爭辯,而是請問劉鈺要說的那句話。
劉鈺回憶了一下,笑著引用了一段話。
「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並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
「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魔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當人們好像只是在忙於改造自己和周圍的事物並創造前所未聞的事物時,恰好在這種舊的一切無法照舊、新的一切還未建立的時代,他們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來給他們以幫助。」
「借用它們的名字、戰鬥口號和衣服,以便穿著這種久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場面。」
引用完這句話,劉鈺大笑道:「所以你們這些古儒派啊,不過是覺得舊的一切無法照舊、新的一切還未建立,於是借用古人的名字、服裝和口號,卻演出新的場面。」
「我給你分析分析啊,你恨士農工商四民劃分,士就是士、民就是民。幕府又推行朱子學說,你們也不敢直接說這麼做不對,更不敢直接反對孔孟之道,或者周公孔孟之道過於神聖,別人崇敬,於是借用古學的名義,說你們自己想說的話。」
「我說的可對?」
寺子屋師匠愕然,回味著劉鈺剛剛引用的那句有些難懂的話,竟覺得越想越有道理,似是一句道出了本質,卻不知這是哪位大儒所言?
再想想劉鈺後面直接點破了這些想法的話,他不禁問道:「唐國亦是如此嗎?」
劉鈺哈哈笑道:「托古言今之論,遍地開花。何況哪裡用得著現在?王安石用申商之術,卻諱其名,乃作《周禮新義》。實在是常見之事,不足為奇。爾在小邦,豈知儒學源流之地文華?」
「就我看呢,你們搞古儒也好、心學也罷,早晚要完。說不定哪一日幕府就要出言,說古儒、心學都是異端,必以朱子學為正統,異端不可教學。他既出了令,你的嘴巴雖還能講,可若是脖子被砍掉了,還能講嗎?」
「這裡距離江戶這麼遠,我拿帶有切支丹教十字架的銀幣買東西,都無人敢收,可見控制之嚴。要我看吶,你學也是無用,不如好好學學朱子學說吧,日後也好讓子孫後代混口飯吃,別丟了腦袋。」
「大義為劍,代替不了劍。夫子尚且一手持劍、一手持經,若少正卯亂其言則誅之。爾等小邦,士農工商,不可逾越,你哪裡有持劍的機會?既不能持劍,持劍之人叫你只能學朱子學,你若不學便殺,殺光了異端,那不就只有朱子學了?」
三句不離唆使造反,寺子屋的師匠哪裡聽過這樣的言論,一時間茫然無神。
若說粗俗,可粗俗中卻都是一些無法反駁的道理。
若說有理,可這又和他所學的學問完全不是一路。
細細一想,又實在找不出任何的道理來反駁。劉鈺心道這要是在大順,我這幾句話剛說完,就要被噴的體無完膚,而且還得是引經據典的噴。也就和你這樣的半吊子儒生談這些,你的知識水平還是不足,想來也找不到足夠的言語反駁。
許久之後,寺子屋的師匠喟然長嘆,悠悠問道:「唐人大國,來此為何?」
劉鈺正色道:「行仁義之道、建王道之土、興孔孟之言、成萬民之義。」
大義凜然地說了這幾句話,劉鈺沒有絲毫臉紅,又給自己臉上貼金道:「吾亦為儒生……」
寺子屋師匠大驚道:「你也是儒生?」
劉鈺很自然地點點頭道:「自然。」
「呃……」
他抬頭仔細打量了一下劉鈺,心道你剛才說了半天,一句聖賢之言都沒有,哪裡像儒生了?
再一想,唐國乃是儒學聖地,莫不是唐國的儒生都是這般模樣?舍卻繁文縟節,卻能求的真仁義?
他也沒去過唐國,雖然學過一些漢學,認得漢字,可是幕府鎖國已久,除了知道唐國改國號為順之外,對於唐國並無太多了解。
「我為此而來,你覺得有什麼不對嗎?」劉鈺沒有細究自己是不是儒生,而是直接問這個寺子屋的師匠,認為自己如果是為了【行仁義之道、建王道之土、興孔孟之言、成萬民之義】,那麼登陸土佐、與土佐藩開戰,是對?還是不對?
儒學的仁義,是超越民族普遍適用的,當然不談論怎麼才算是仁義,只談仁義的話,就是如此。
仁義肯定沒錯。
寺子屋的師匠猶豫了片刻,說道:「若真為此而來,實非錯。本國小邦,不比唐之大,然本國大儒伊藤仁齋,曾言:夫天下非一湯武也。向使桀紂自悛其惡。則湯武不必征誅。若其惡如故。則天下皆為湯武也。」
「若唐國真的是為了行仁義之道、建王道之土,實無可厚非。」
「我本不信,可見大人的軍隊舉止有度、買賣公平、不擾民不亂民,隊列嚴整,真王師也。卻不知大人的仁義、王道,具體又是什麼樣呢?」
聽這人居然引用了孟子之言的解義,劉鈺心下暗喜。他知道孟子之學在日本,曾經是很難流傳的,和前朝有段時間刪孟子一樣,日本有段時間也是禁止孟子在日本流傳,並且到處散播謠言,說誰的船上裝了《孟子》,就會遇到大風和海浪,這謠言流傳甚廣,劉鈺在長崎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
想著幕府鎖國了這麼久,大順到底什麼樣,反正也沒人知道,自己正可以掄圓了吹。
至於吹的方向,自然是朝著前世市井間解讀大明、大宋的方向吹,反正倭人鎖國也看不到,就像是歐洲人掄圓了吹大順一樣。
看不到摸不著的理想國,是最完美的理想國。
看不到摸不著,只停留在想像中,就不會幻滅。托古改制過時啦,畢竟時空二字,時間會產生疏離感,而空間更近一些。
於是照著自己記憶中對大宋、大明的讚揚,很輕鬆地在這個鎖國之下不曾真正見過天朝的人印象中,描繪出了一個仁義道德的天堂,堪比三代之治。
三十稅一,農稅極低。
內閣政治,君垂拱而治、內閣處置政務。
科舉制度,階層流動,學而優則仕。
不殺文人,不因言獲罪。
天子不上朝,國家照樣運轉。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國門。
內閣制,皇權受制於人,此君臣共治,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思想開放,無人因異端言論獲罪,儒學百花齊放,心學引領思想解放。
道德極高,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
儒生六藝皆習,武能開疆拓土、文能入閣拜相。百姓手持《大誥》可以直接入京告狀,若官員不受理則奪其官位。
粟米價格極低,以至於朝廷不得不出錢購買民眾的米,以防穀賤傷農。商人不得放高利貸,若是高於三分利,三年內若是本息翻番則為大罪,只還本金。
人們只是根據人們的學問和能力而獲得尊重,非是靠人的出身和父輩,更沒有四民不變的種姓。
當然,也有乞丐,但這些乞丐都是因為懶惰,朝廷會把這些乞丐徵召入軍中,不但給他們衣食,還在軍中設置了營學,以求讓他們在解決了衣食問題後,還能學會做人。
有育嬰堂、養育院,鰥寡孤獨皆有所養。朝廷於各處設置穀倉、義倉,以防災年。
任何內閣制定的政策,只要通過,則內閣有建議權、執行權,也有監督權。天下百官如有臂使,偶爾會有一些奸佞小人,也會被每三年一次的清查、京察和大計,從而將這些敗類清除。
讀書人只要考中了秀才,就可以免除賦稅和勞役,或者繼續求學,或者在鄉間做教書先生以傳播聖人之言。
天子為天下表率,仁義為先。每年農耕時候,必要祭天而親自扶犁;皇后亦要在春時弄蠶,以彰天下婦女之率……
這一通說完,寺子屋的師匠只覺得有些呼吸困難,仿佛血液此刻在體內沸騰,衝擊著他的心臟,又泵到了腦中,眼前一片潔白的光,那是三代的盛輝、仁義的天下。
鎖國之下,他沒見過唐國到底是什麼模樣。
可是,他見到了唐人的軍隊,甚至還看了一幕大戲——昨日,劉鈺花了二十兩銀子,雇了一個陸戰隊的軍官搶了兩斤鹹魚,在眾目睽睽之下,以一鞭子二兩銀子的價格抽了那軍官十鞭子——有這樣的堪比王師的軍隊,難道不正說明了只有那樣的天朝才會誕生這樣的軍隊嗎?
夢幻般的感覺縈繞在他的眼前,無法散去,而眼前這個人已經是伯爵,卻如此平易近人,毫無架子,若不是那樣的天朝,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物?
劉鈺眼見他已經暈了,怕他覺得有什麼不對,又補充道:「你莫要以為三十稅一很少,似不可能。然大順九億畝土地,以畝產一石去殼純糧算,以一石一兩銀子算,則依舊可以收稅三千萬兩。」
「這錢卻非天子所有,而是歸於戶政府,天下為公。一則養軍、二則護民。諸如修水利、建宮殿,亦不是徵發民夫,而是給錢。民眾樂,每逢此事,必爭先恐後。」
把這個最可能憑數學找出漏洞的話堵上,實則句句都打在幕府特殊的分封制的傷口上。
寺子屋的師匠口乾舌燥之際,他又聽劉鈺感嘆道:「我聽聞,日本的民眾極苦,公四民六,又有莊屋、組頭、百姓代從中剋扣。各藩藩主,又窮奢極欲,甚至說農民像胡麻、越榨越出油,私下又徵收重稅。」
「天朝曾有詩: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這不過是詩人感嘆以刺國政之言。如今看來,日本卻是真的。」
「享保十七年,饑荒至,我聞日本國民眾苦難,特送來番薯救荒之法。卻也聽聞,一些富戶趁機兼併土地,乃至於富者阡陌相連、貧者無立錐之地!」
「既入土佐,又見民眾面有菜色,自己種米卻不得食,只能啃蘿蔔和地瓜。人非無情,人性本善,見此墮淚,豈非情通?聖天子遠在京城,亦有所耳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興教化於小邦,非為取其土,實為行仁義也。」
「又聞日本如今尚且子承父業,四民不通,又無科舉取士之途,庸碌之輩皆立朝堂,朽木為官,以一國為私產……」
狠狠地發表了一通感嘆,圍繞的全是仁義二字,正說在了這寺子屋師匠的心坎上。
劉鈺拱手道:「先生既學古儒,當知何謂仁義。難道我說的這些,不是仁義嗎?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子闊有萬里之土,又豈在乎日本尺寸之地?實是不忍民眾之苦,正要推翻暴虐,以興德政。」
「我不懂日文,還請借先生心中浩然之氣,做檄文一篇,以激萬民之志!」
正是熱血上頭的讀書人被劉鈺的理想國沖昏了頭腦,又被劉鈺最後的一句借他心中的浩然正氣一用,再想著自己因為長子繼承制而受到的不公待遇,當即潑墨,在劉鈺的引誘下,揮毫一篇。
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小人治國,災害並至;此蓋往聖之深誡於後世人君人臣者也。東照神君亦嘗謂:「憐恤鰥寡孤獨,是為仁政之本」。
然於此百年間,在上者日益驕逸,窮奢極侈。不顧道德仁義,以內室裙帶之緣,奔走鑽營,得膺重任;於是,專求一人一家之私肥,課領內百姓以重金。
享保大荒,民力已盡,餓殍不計其數,然搜刮不停。似此情況,自慕府以至於各藩,相習成風;終至於四海困窮,人人怨嗟。下民之怨,告訴無門,民怨沖天,乃有水決、冷夏、禾蟲,五穀不登,飢餓相成。是皆天之所以深誡於吾人者也。
然在上者仍多不察,小人奸邪之徒續掌政事,日惟以榨取金米為謀,惱恨天下。
彼輩富有田屍及新墾土地等,豐衣足食無所匱乏;而乃目睹天災天罰不知自撿,置平民乞食於不顧。際此民生艱難時節,彼輩依然錦衣玉食,遊樂於優伶娼妓之間,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實同紂王長夜之宴也……
……各村於地頭村長處,本置有紀錄年貢租役之賬冊;毀賬之事雖然每多顧慮,但為拯救百姓之窮困,此項賬冊文件,應即全部燒毀之。
無田之人,或有田而不足供養父母妻子者,可使天下均田再分,三十而稅一,以興仁政。
今日之舉,既不同於本朝平將門、明智光秀、漢士劉裕、朱全忠之謀反叛逆;更非由於竊取天下國家之私慾。蓋惟在效法湯、武、漢高祖、明大祖弔民伐罪之誠心而已。起事初心,日月星辰當能明鑑。
今唐人遠渡,秋毫不犯,此誠王師,欲建王道之土,非有侵略之意,既以天朝為模,我國亦可復刻其政。
上有君,下有臣,臣皆才智之士,選拔而出,能者上而朽者下;上有天,下有地,地皆均分於民,民食己力,取糧三十之一而為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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