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現在解決淮上的危機,增加將來的抵抗力,第一步就必須是廢漕改海,花大力氣改變淮上多災多難的局面。
當然,非是一日就能成的事,想要朝廷下決心,劉鈺必須證明一件事:海軍在天朝的勢力範圍之內站得住腳,世界排名不算,但於天下範圍內全無敵。
這天下,要包括南洋。
只有這樣,才能讓皇帝安心。
之前嚇唬了皇帝一番,固然讓皇帝下決心搞一搞海軍,但也存了心思,把運河作為一個備選方案。
想著花錢維護著,要是海軍敗了,還能靠運河統領南北不至分裂和割據。
朝廷做任何事,都需要提前籌備,不能一拍腦袋就上。
廢漕改海,不只是海運這一件事。
廢漕改海之後,沒有了保漕運的優先級,黃河應該怎麼治理?當地受影響的人怎麼處置?這都需要方案。
人可以殺,可黃河殺不動,現在朝廷在保漕運的思維之下,也根本沒有一個在不保漕運的前提下對黃淮治理的方案。
這些方案的研究,也需要工部們忙上幾年。
所以這事兒,還真就得今年提。荷蘭和日本都不是曠日持久的戰爭,兩國一個幕府體制,一個公司距離本土太遠,都是速戰速勝論,算起來這兩件事最多五年之內就能解決。一旦這兩件事解決了,皇帝對保留運河做萬一海軍戰敗的保底策略,就可以廢棄了。
五年時間,應該也就將將夠在不考慮漕運的前提下,勾勒出一個治理黃淮的全面計劃。
若不治理,淮上的抗災能力太脆弱了,又沒地方可以遷民墾殖,又距離松江等劉鈺設想的紡織業工業革命中心,哪怕工廠制剛剛起步,稍有工業的衝擊,也必要出大事。
一旦出事,這屎盆子就要被扣在工業的頭上,就儒家的保守反動退回到井田制為終極解決方案的意識形態,必要瘋狂反撲。
現在是這個譚甄要在今年提出來廢漕改海治理黃河的構想,也讓陳青海傳話了,是說這個譚甄要打頭陣、當先鋒,讓劉鈺跟在後面配合。
問題是該怎麼配合?陳青海臨走的時候,譚甄又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
他將自己在這方面的疑惑一說,康不怠想了想,道:「這位譚大人的意思其實很簡單。這事兒,他這個節度使,只能說江蘇的事;公子這個伯爵,可以面陳陛下天下的事。」
「什麼叫天下的事?天下的事,便是淮上是塊爛肉,應該下狠心解決掉。」
「這事兒和江蘇有關嗎?當然有關。」
「但,為運河所患的地方只有蘇北嗎?只怕安徽、魯南等地,也深受其害。江蘇節度使管不管得到安徽?管不管得到魯南?」
「有些事兒,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位譚大人是江蘇節度使,我且問公子,他這個江蘇節度使,讓漕米海運,順利抵達,使得民眾減輕了負擔、商人得利、朝廷省錢,這是不是分內之事?」
劉鈺點頭道:「這自是分內之事。」
「那治理河道,是他的分內之事嗎?」
「呃……是,也不是吧?」
這個問題,劉鈺還真不好回答。
江蘇又不是只有蘇南,還有蘇北。
這個譚甄是江蘇節度使,又不是蘇南節度使。
那治理河道,算不算他的職責?
按理說,這是算的。
但是,還有個河道總督管著這個事,說不算,也不能為過。
康不怠又提醒道:「作為一省節度使,提個對本省明顯有利的建議,理所當然,分內之責。」
「江蘇節度使能當多久?將來若是他不當江蘇節度使了,這事兒他還怎麼提?他要是調任到西京、亦或是將來鎮守西南,提八竿子打不著的黃淮運河?到時候,就只能等著別人提,他在後面站隊支持,搖旗吶喊,但他是不能提的。」
「可公子不同啊。公子這個鯨海節度使,就是個湊數的。公子真正的身份是鷹娑伯和陛下親信郎官,編練海軍的。海運的事,公子也插手太深,將來脫不開干係的。」
「廢漕改海,就算是實行了,江蘇節度使也只是配合。將來和那些支持漕運的人打擂台的,不是這位譚大人,而是公子你啊。」
「我看,這位譚大人是想提醒一下公子:以鷹娑伯的身份,立陳廢漕改海不只是錢糧的問題,而是有利於黃淮治水、淮上穩定的長久利益。」
「當然了,如果將來出了問題,這鍋也得公子背著。」
劉鈺一聽又要背鍋,忍不住笑了,說道:「這倒是奇了。那譚甄也是支持廢漕改海的,怎麼他就不用擔責任?我卻得擔?」
康不怠用了一個有些粗俗的比喻。
「廢漕改海,若如女人的月事。朝堂上隔三差五就提一次,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沒人會真的在意、記恨,因為都是打嘴仗。唯獨公子不同,這海運的事,公子是真能辦成的,已經過了打嘴仗的階段了。」
「正因為廢漕改海是女人月事一般的廷議內容。他就打個先鋒,後面的人跟不上,就當在朝堂里放了個屁,味道一散就拉到了,沒人在意。要是他打了先鋒,公子跟在後面搖旗吶喊,那就不是放屁了。」
劉鈺趕忙擺擺手道:「別了,我也擔不起。廢漕改海的事,就根本不在海運上。是,我證明了海運能行,但是運河兩岸的事,我解決不了啊。真要是海運出了問題,我可以負責;可運河兩岸的鍋,我可不想背,也背不動。」
康不怠也是嘿嘿一笑,瞅著劉鈺道:「這麼想就對了。公子真要想辦成這事,得迂迴著來。不然,大黑鍋非得背在公子身上。」
「所以,公子雖然支持,但是和這位譚甄譚大人想要公子做的,可不一樣。而是要在辦事之前,就把可能的禍患都說出來。」
「什麼意思?」劉鈺一愣,聽康不怠的意思,這是準備讓自己站在反對漕運的角度,把改革之後可能造成的影響說出來?
這算是啥?算是給對手先提供一堆炮彈?
康不怠笑道:「自己人說,壞事可以變好事,這叫長痛不如短痛,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無非是短暫有些苦痛;別人說出來,那叫你考慮不周,不知深淺;別人不說,自己也不說,將來出了事,那要禍國殃民,背個王荊公那麼大的黑鍋,也不是沒可能。」
「換言之,公子支持廢漕改海,但是公子也要先於漕運派,先把廢漕運的壞處都寫出來。」
「唯有這樣,一旦政策定下來,那就才能長久實行,遇到問題也不會就此政息。否則,一旦出了一點事,責任就全是海運派的了。」
劉鈺皺眉道:「我支持,可我還先把壞處說出來?就朝堂這個局勢,你不是不懂,要做事,就得矯枉過正。你全都說好的,尚且難以說服呢;你這直接把壞處都說出來,這不是自設障礙?」
「再說了,漕運一年出的事,也不少吧?誰也不能否認,一些水患,和運河有極大關係吧?」
康不怠道:「事情是事情,道理是道理。立場是立場,事實是事實。朝堂中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本朝開國以來,就是漕運,沒有海運。就像是太陽掛在天上,可能會有旱災,但大家都覺得這不是太陽的錯,而是不可避免的。海運千般好、萬般好,卻如同換了個太陽,一旦出事,那就全是新太陽的錯。」
「現在漕運毛病很多,水災也和漕運有極大的關係。但是,現在發生了水災,就是天災,哪怕是因為運河引起的,那也是天災。如果廢棄漕運,治理黃淮,那麼出了災,就是人禍。」
「什麼是天?自古就有的,便是天。運河的事,自古就有,所以什麼都不做,出了事就是天災。天災嘛,誰也沒責任。」
「公子真想要搞成……」
康不怠猛然停住,深吸一口氣道:「公子真要想辦成,要麼等天災、要麼等人亂!」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無大災,黃河若不決口,這事辦不成;若無人亂,淮上糜爛,運河不通,這事也辦不成。」
「所謂謀事,就是把利弊都說出來,將來出了大災,再弊還能弊成什麼樣呢?屆時,公子所陳的弊端,都無意義了,只餘下利了。」
「譚大人想讓公子站在鷹娑伯的角度,替大順考慮長遠,以為這樣就能說服陛下,當然也是覺得這鍋得公子背。但說這麼多都沒用,我不信朝中沒人知道黃淮是將來天下最可能禍亂的地方。」
「所以,就等一場大天災吧。唯有一場徹底斷絕河運、淮北大亂民變的大災,這事兒才能辦成。是以,公子要支持,就要先說廢漕改海的弊端,讓這件事成不了。」
「淮北的事,僅僅是運河、黃河的事嗎?土地兼併、人多地少,東南西北都是人多之地,無處可移民。」
「早晚要亂,晚亂不如早亂,想要早亂,運河就還得有,繼續讓黃淮年年泛濫成災。」
「要不然,萬一廢漕改海當年,一場天災……嘿嘿,公子可知宋時《流民圖》?倒不是公子的前程,而是可能自此之後,再無人敢提廢漕改海之事。」
「呃……」劉鈺有些無語,等天災,等天災,要是十年二十年,黃河都不決口,運河都沒有中斷的機會,到時候這大鍋豈不是可能要背在工業革命導致小民破產上了?
聽起來這譚甄像是個要真正辦事得,自己這麼搞,就算嘴上支持,可把廢漕改海的缺點猛然一列,這倒像是嘴上支持、背後捅刀子。
都把官做到這等地位了,也在朝堂上混了數年了,很多道德其實也沒剩下多少。這麼搞,很容易在朝中沒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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