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人拉門進去後,劉鈺算是第一次見到了倭王昭仁。
稍微打量了一下,就是個剛二十歲的毛頭小伙子。
因為算是一場私宴,故而只在室中舉行,而非在堂內。
若在堂內,宴會座次就會相當正式,這就不免扯到一些尊卑、禮法、貴賤的問題。
堂者,南北長而東西窄。
比如若在堂內,北邊的位置,按照劉鈺和趙百泉的身份,是一定要空出來的。昭仁如果在堂內設宴,自己南面,兩個人就可以直接拂袖而走了,坐下將來就是大麻煩。
但如果北面的位置空出來,就等同於昭仁已經承認北邊的位置他沒資格坐。
現在還未談完,免得扯皮,索性選了室內小宴。
室者,東西長而南北窄。
只分賓主,昭仁便坐在北邊,讓劉鈺坐了西邊,聖堂大學頭林信充、關白一條兼香在南邊,隨劉鈺而來的趙百泉,以及松平輝貞在東邊。
通譯隨侍左右,沒資格吃飯喝酒。
桌上也沒什麼好吃的,看著就沒什麼食慾,昭仁便借題發揮道:「素聞劉君鐘鳴鼎食之家,酒食甘美。日本小國也,窮且困頓,實在寡淡。百姓窮苦,多金銀之說,多半傳聞而已。」
「葵丑年間,恰逢劉君游江戶,與將軍吉宗暢談貨幣之事。之後改革,新金換舊金,以解劉君所謂『通貨緊縮』之困。然民間依舊無錢。」
「不得已,將軍吉宗乃下令,禁民間用瘞埋錢,又禁民間用銀簪櫛。時有人言,生前苦,死後卻連個棺材裡的草鞋錢也沒了。」
他沒有用日本的年號,而是用了干支紀年,為的也是避免席間產生一些爭論。
很熟練地哭了哭窮。
劉鈺卻裝傻充愣,像是聽不懂昭仁故意在迴避年號問題一般,笑道:「啊,葵丑年。按你們的說法,那是享保十八年。」
「我才疏學淺,卻不知這享保二字,出自何典?」
昭仁臉色微微一變,一條兼香見劉鈺這麼問,只好接話道:「出自《周書》。曰:公其享茲大命,保有萬國。取其享、其保。」
劉鈺笑道:「這倒有些意思。」
說罷,又問趙百泉道:「趙兄多讀史書,這話可聽過?」
這件事兩個人之前也沒商量過,但趙百泉好說也是科舉考出來的人物,經史子集自是張口就來。
聽一條兼香說完出處,他本覺得在朝鮮卻說日本的年號,著實不該。
但想到這句話的出處,再聯想到日本的政治格局,心想鷹娑伯這到底是借題發揮?還是真的不懂再問?
這話,談起來可就有意思了。
見劉鈺還在那一副滿臉求知的神情,便道:「這話,是西魏恭帝拓跋廓,禪位於後周孝閔帝宇文覺時的話。其時,宇文覺已得封周公,拓跋廓乃使大宗伯持奉冊書,以禪讓。」
「這句話,是禪位之辭。」
故意將禪讓二字說的極重,劉鈺一拍腦袋道:「我好像聽說,享保元年,正是吉宗就任將軍一職的年份。這年號,誰人取的?看來當日議年號的人,想法很是有趣啊。」
一番話,昭仁、一條兼香、松平輝貞的臉色全都變得極為難看。
當年改元,從正德改為享保,是因為幕府將軍八歲的小毛孩子德川家繼死了,德川本家絕嗣了。
本家絕嗣,只能從旁支的御三家裡找。當初改元的時候,可能其實是有這麼點「拓跋廓禪位宇文覺」的意思的,但這絕對是幕府德川家的事,可是和天皇禪讓完全無關的。
這件事在日本國內沒什麼影響,可這話是大順這邊的人問出來,難免就有些挑唆公武關係的意味。
用此為年號,到底是影射是德川家繼是拓跋廓,禪位於宇文覺?
還是說,中御門天皇為拓跋廓,當禪位於「周公」德川幕府?
昭仁之前並未想過這些,此時面色難看,手裡的酒微傾,心頭大為不滿,心道莫非大順是要挑唆日本國內亂?
松平輝貞還在這裡,若是傳到德川吉宗耳中,難免起一些疑心。
正要說點什麼,就看南側的林信充道:「劉君是想多了。年號一事,實則是因將軍家繼薨,故而改元。」
「此亦有先例。昔者,遼臣韓德讓薨,遼聖宗念其大功,於次年改元;遼南之宋,史彌遠誅韓侂胄,改元嘉定;史彌遠薨,理宗改元端平。」
「此實非前所未有之事。」
「若觀史書,功臣薨而改元,並不罕見。」
昭仁心下一松,暗道便是你借題發揮,這邊也能見招拆招,遂道:「然也。追惜故事,後主劉禪亦有『政由葛氏,祭則寡人』之語。」
「日本國自有國情在此,公武之別,實不與大國同。莫說日本,便是朝鮮,兩班制度,亦不與大國科舉相同。」
「改元享保,並無深意。」
昭仁不想在這種時候引發日本內部的矛盾,加之此時日本內部朱子學剛剛紮根,還沒有延伸出尊王還政的大義。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神龕,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任憑大順挑唆,萬萬不能在這個關頭製造內部的裂痕。
最關鍵的,便是他根本也沒什麼權力。
沒有權力,想要奪權,最終結果就是只能當傀儡。
都是當傀儡,給大順當、給西南諸藩當、亦或是給德川氏當,又有什麼區別呢?
實際上,劉鈺也根本不想挑唆幕府和倭王之間的關係,只是想噁心噁心對方,順便把昭仁哭窮的話題轉移一下。
聽完昭仁和林信充的解釋後,劉鈺笑道:「原來如此。我讀書少,這就難免胡亂猜測,只當是宮闈秘聞,當個樂趣暢談罷了。」
說罷,又正色道:「但年號一事,非同小可。我聽聞當年荷蘭人在平戶,因著使用西洋耶穌紀年,乃至被關閉了商館,遷至長崎。」
「日後若日本朝貢稱臣,這年號一事,也需改易。」
只是一句話,把話題直接引到了朝貢與否上,但也只用了「若」做假設。
昭仁也沒有力爭這些東西,猛然間想到了一件事,心道正可一用。
「天朝的藩屬,都要改元而用天朝年號嗎?日本素不屬藩,此事倒是不知。」
劉鈺看了眼趙百泉,趙百泉以為劉鈺是要逼著日本談條件,遂斬釘截鐵道:「然也。」
昭仁心道這可是你自己把話說滿的,於是故作驚奇道:「可我小時候,記得安南國送來一頭大象,當時還封了那頭大象四品大夫。安南國的國書上,寫的卻是『永慶』年號,而非泰興。莫非安南非天朝之藩屬?」
他是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卻避開直接說日本是否朝貢的話題,卻趁著趙百泉把話說得太滿,將問題引向了安南。
示意如果算起來,越南用自己的年號,那到底算藩屬還是不是藩屬?
如果越南可以用自己的年號,將來日本為什麼就不能用自己的年號?
如果日本用了大順的年號,是不是大順也要去征伐越南?話說的這麼滿,到時候死咬越南,真要朝貢了,去告狀,反正不怕越南打到日本來。
屆時禍水南引,天朝既是因為琉球這點屁事就來打日本,怎麼就厚此薄彼,不去打越南?
可越南瘴氣密布,前明在越南最終回撤,若也開戰,必能牽制大順的國力。
牽制了大順的國力、軍力、精力,日本則可悄悄發展。
趙百泉一時語塞,自知失言,卻聽劉鈺道:「若果有此事,自會追問。但也或有隱情。」
「譬若琉球,歲歲朝貢,百餘年間,竟不知薩摩藩控制其國政。越南遠在天南,亦或許也有難言之隱,亦未可知。」
「若非天子聰慧,焉知琉球之事?聖天子明察秋毫,固然不會放任僭越,但也不會冤枉藩屬。」
把話題又兜回了琉球國的事,宴席間的氣氛頓時變得極為詭異起來。
既不是劍拔弩張的對峙,也不是相視一笑的放開,而是一下子把話題聊死了,沒人能繼續往下接話了。
趙百泉沒法接,他還在琢磨著到底是怎麼弄的,弄到現在怎麼大順連一個正兒八經的藩屬都沒有了?
朝鮮認大君、琉球騙傻子、越南有年號、西域降格成了內屬而非外藩,現在可真成了一個沒有真正藩屬的天朝了。
昭仁等,則在琢磨著怎麼帶動劉鈺的節奏。
本想著今天宴會上的節奏,是故意示弱,既求劉鈺少要點錢,只求大順覺得日本徹底沒了心氣,日後不要盯得太緊。
哪曾想從一開始提到日本窮苦、缺錢缺的都下令不准往棺材裡放壓鞋底的錢。劉鈺卻直接叉開了話題,差到了公武矛盾上、差到了年號是不是暗喻禪位的話題上。
好容易抓著了越南年號的破綻,劉鈺卻提到了琉球。
昭仁心裡清楚,今日要是爭論起來,怕是要惹惱了劉鈺。沉默片刻,只好道:「利令智昏,利令智昏。薩摩藩事,此四字最是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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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通有無,也是為日本的百姓著想啊。日本百姓若想穿絲絹綢布,無處可產,開關之後,天朝可供;日本百姓若想吃糖,日本國無可種甘蔗處,正好開關,買賣蔗糖……」
「大順的商人來了,日本百姓就有福氣了!孤懸海外立國,所求者不就是百姓安康嗎?來來來,舉杯共慶,為日本百姓的福氣,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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