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一六八章 百思不得其解(中)

    這個問題,即便劉鈺不主動問,德川吉宗也會想著詢問詢問劉鈺的。

    直到現在,他還覺得劉鈺看問題很準。鑄幣改革一事內蘊含的道理,確實是周邊的老中、大老們無法解釋清楚的。

    而且只要不去揣摩劉鈺背後的目的,大部分和國政相關的話,還真就都是真知灼見。

    並不是簡單的「敵人想要幹什麼我偏不干就對了」這麼簡單。

    比如鑄幣改革,若是此時時光回溯,明知道劉鈺獻策鑄幣改革的目的,是為了將來打仗之後幕府有錢賠款,德川吉宗還是會選擇依法去做。

    現在劉鈺主動發問,德川吉宗回筆道:「若安心做藩屬,並無區別。若有心富國強兵,老夫思索許久,竟無思緒。」

    「老夫若說,經此一戰,日本國心服口服,徹底臣服,想來劉君與貴國朝廷也不會相信。」

    「但若說富國強兵、勾踐嘗膽之道,眾人獻策,卻都茫然無措。」

    「非心服也,實力不能及。」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說的難道不就是這樣的道理嗎?」

    兩千年前孟軻的這番話,此時此刻真的是讓德川吉宗感覺到了一種穿越兩千年的震撼,真真切切地理解了什麼叫「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

    德川吉宗儒學修養不錯,時不時還會親自去聖堂講解一下明太祖頒布的六諭之衍義,孟子的原句隨口就來。

    看似說的坦誠,實際上德川吉宗心裡清楚,日本真要是拿出畢恭畢敬的態度,反倒會讓大順那邊心懷警覺。

    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的舊事,大順朝廷里做官的,哪一個會不知道?

    德川宗武說要讓大順相信,只能用「絕望」而不是「恭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明明白白地表達出心裡不服氣,但是又絕望地發現力不贍也,這正是德川吉宗、德川宗武的「待天下有變」思路的第一步。

    同時也希望聽到劉鈺對這句話的看法,或許能夠攫取到一絲有用的東西。

    兩人嘴上的語言不通,文字交流卻無半點滯澀,德川吉宗只見劉鈺提筆龍飛鳳舞地寫了許久,心裡更是熱切地希望看到劉鈺到底會發表什麼樣的看法。

    然而,等到那張寫滿了字的紙送到他面前的時候,德川吉宗掃過之後,卻是哭笑不得。

    上面直接把德川吉宗的改革說的一文不值,說「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是不能治本的」。

    至於如何治本,劉鈺更是直接開出了一劑猛藥。

    廢藩置縣、廢除武士世襲、均田、復三代之政廣建學校、效王荊公之三舍法取士,亦或科舉。

    鑑於武士不可能自己反對自己,建議德川吉宗放棄將軍的位置,以個人的號召力去民間搞一揆,去做陳勝吳廣。

    這簡直就像是開玩笑,但玩笑的背後,德川吉宗看出的卻是劉鈺對日本復仇可能的不屑一顧。

    因為,這件事根本就做不到。

    如果幕府做不到,也就意味著不是沒有路,而是唯一的一條路你不走。

    「劉君莫不是消遣老夫?」

    「這是唯一的路。既然不想走,那咱們還是談談朝貢之後的事。將軍,我朝已經售賣給你了軍艦和火器;征戰途中,也給足了幕府顏面。何去何從,將軍總要給個說法。安心的做個藩屬,保德川氏之宗廟不滅,為什麼非要富國強兵呢?如今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日後的天下格局,便是東西之爭,便是惡狗打架也需選出個頭領。放眼周邊,能做這首領的,唯獨天朝,將軍為什麼還要執著呢?將軍若不欲效陳涉故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便無路可走了。」

    德川吉宗嘆息一聲,又寫道:「荷蘭,小國也,亦可爭雄;英國,亦島國也,也曾在平戶開辦商館,與荷蘭爭鬥。他們可以做到,我總覺得日本也有一條路可以走,未必如劉君所言,只有那一條路。」

    劉鈺這回真的笑了,回了短短的一句話。

    「歐羅巴沒有一個體量巨大的天朝在旁邊盯著。不要想著刻舟求劍了。」

    德川吉宗看到這一行字,自是想到了日本兩次希望走出去的打算,都被天朝生生扼殺。

    唐時白江口、明時壬辰亂。


    半晌,劉鈺又遞過去一張紙條。

    「日本國的命,就是如此。若在歐羅巴,必可為一大國。但在天朝萬里之內,日本有何路可走?縱將來復國強兵,第一步就還是復平秀吉之舊途,奔朝鮮。可將軍捫心自問,現在還能做到嗎?」

    「既做不到,那又何故強要逆天而行?老老實實為天朝做個守土官長,難道不好嗎?天朝自會體諒幕府之用心,在這裡我可保證,若將軍能答允幾個條件,天朝亦可保證若有倒幕者,天朝必出兵。」

    「將軍好好想想,這一次天朝出兵,若是換個戰略,幕府還在嗎?是存、是亡,尚且在天朝一念之間,將軍卻還想著勾踐滅吳舊事,這就是不智了。」

    「海關的稅收給了幕府,諸藩也不准貿易,幕府只要操作得當,便可府庫充盈。」

    「至於日本……將軍何必去想?城頭變幻大王旗,你方唱罷我登場。足利氏如今何在?豐臣氏如今何在?若德川氏都消亡了,日本興盛,又和將軍一族有什麼關係呢?」

    「我說將軍辭去將軍去做陳涉,不過是玩笑。但也是提醒將軍,要提防的對象是誰。將軍之大敵,在內,不在外。」

    「大順不是幕府的敵人,而是幕府最好的盟友。我就問將軍一句話,將軍是否有為日本之崛起而不惜身死族滅之壯志?若有,還請辭將軍之位,振臂高呼,組建奇兵,以抗各藩正兵武士,推翻幕府、推翻諸藩,重分利益,行始皇集權之政,效唐宗科舉天下英雄盡入彀中,均田辦學,唯才是舉。」

    「若不能,我也只問將軍一個問題。」

    德川吉宗心想這不是笑話嗎?幕府將軍推翻幕府、武家領袖推翻武家制度?天底下有這樣的事嗎?

    但劉鈺的提醒,也讓德川吉宗心悅誠服。確實,站在幕府的角度來看,大順只想要錢而已,而真要是有人真的要學天朝制度,那是要命的。

    無奈之下,衝著劉鈺點點頭,示意請劉鈺問要問的那個問題。

    「大順如今軍艦、水手、以及新軍、火器、操練、軍餉的總花費,至今堆積當有三千萬兩左右。」

    「就算大順日後再不造一艘戰艦,將軍想要打過對馬海峽站在朝鮮的釜山,也至少需要三千萬兩白銀。」

    「將軍既不想當買辦斂財、又不敢剋扣武士俸祿怕武士暴起、又沒有五餅二魚讓百姓扎著脖子把所有糧食都奉上的本事。」

    「我只問將軍一句,這三千萬兩白銀,將軍準備怎麼搞出來?可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沒錢,談什麼雄心壯志?將軍以為數年前我來江戶,低三下四,為的是什麼?還不是那些銅臭阿堵物?」

    「所以,若有富國強軍之心,還請安心當買辦,貨賣的越多,將軍才越有錢。」

    「若無富國強兵之心,只想做天朝的守土官長,保德川氏之宗廟,也請安心當買辦。賺錢、削弱諸藩、養一支威懾諸藩的旗本。」

    「當買辦,挺好的。」

    談錢,挺俗的。

    但做到了一國之君的地步,不談錢是寸步難行的。劉鈺的問題,直接扼住了德川吉宗的脖子,三千萬兩白銀……從哪變出來?

    他是沒想到劉鈺直接談到了當初他和兒子苦心孤詣想到的辦法,先當幾年買辦攢錢。

    根據以往的經驗,德川吉宗確信,劉鈺敢說,就一定不怕,必有後手。

    於是直接問道:「劉君不會願意看到日本國富國強兵的。可劉君也知道,我若做買辦,是可以刮到錢,便有可能強軍的。劉君就真的不怕嗎?」

    劉鈺看過後,直接搖了搖頭。

    「將軍富國強軍之後,總得有個目的吧?目的是什麼呢?復仇的話,除非一次把天朝鯨吞了,可這根本不現實啊。」

    「那要是為了趕走我們,繼續閉關?」

    「大順攻打日本,沒有鯨吞,只是要求開關,因為大順的絲茶瓷琉璃藥材等物,可以在日本換金銀。」

    「且不說天朝本就開關貿易,就算將軍強盛下,把天朝打了一頓,逼著天朝不收關稅,也就頂天了。那圖什麼呢?賣草鞋?」

    「所以我根本不怕。鯨吞無論如何日本也吞不下,既吞不下,九世之讎就記住了,天朝緩過來了,必要斥我為奸賊誤國養虎為患,定會拆分日本,分而治之,以夷制夷,永世不得翻身。」

    「不能鯨吞,然後日本就算贏了,又想要什麼?我百思不得其解啊。就為了重新閉關,然後沒有了買辦收益,養不起新軍,解散新軍繼續武家制度,然後幾十年後再挨一頓打?或者閉關之後,武備鬆弛,不能跟上外面五十年一變的戰爭戰術,五十年後重複今天的故事?」

    「開戰之前,要先想清楚戰爭的目的是什麼。將軍想想,請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就算富國強軍贏了,將軍想要什麼?」

    「真的,將軍,你要是覺得只是日本開埠不痛快,明兒我就上書天子,在松江、廣州、寧波、泉州、福建五處,也可租給你們一塊地,兩邊關稅全免。需要嗎?」

    「我從十年前盯上了將軍,就在琢磨這個問題。我就在想,我若為幕府將軍,戰敗之後痛定思痛,強軍之後,所求者何?百思不得其解,還請將軍為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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